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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不停地喝凉水。后来全身热烫,像被火烤过了一样。他唇上爆起白皮,嗓子沙哑。早晨或深夜天气凉爽时,他就赤着脚到林子里奔跑。有一次脚背上刺了一根大棘,让黑杆子给他拔出来。林子里有白色的杨树干,光滑得很。他抱住树干,身子就软了,嘴里呼唤:“小眉小眉小眉!”从林子里回来,眼角发红,嘴上的裂口流着血,后面还紧跟着宝物。黑杆子没好气地问一句:“你痴了吗?”他夜间在床上翻滚,哎哟声接连不断,文太真想给他拧下一块肉来。有一天半夜他坐起来写什么,钢笔尖沙沙有声,众人一齐举灯围住他看。只见一张白纸上印痕重叠,只是无色,原来钢笔无水。白天他随别人一块出去劳动,神色焦虑。有一次他拦住了军彭的去路,说:“军彭同志,没人能跟我谈一谈。你能够跟我谈一谈吗?”军彭冷冷一句:“谈什么?”他的手抖着说:“谈谈……爱情。”军彭用厌恶的目光盯住他。他说:“一阵一阵,像浪一样往前顶,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哇。这是爱情啊,我受不住。我寻思她模样,睁眼闭眼都是她。第一回的,第一回有个爱情了。她像不明白。一阵一阵往前顶啊,这些日子又猛烈了……我!军彭同志!跟我谈谈这个吧,我憋不住了,我憋死了,我不行了呀!没一个人跟我说话,我不行了呀!”军彭哼一声:“你不是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吗?你会写嘛!”“不行呀,不行呀,我只买过两片……”军彭厉声质问:“第二片呢?!”小六的脚抬动着:“我、我……”“你是个阴暗的人!你这样的人也配谈论爱情吗?”军彭说完,大踏步向前走去。小六僵在原地,后来大仰着脸,踉踉跄跄往前赶。他见到做活的民工,一步闯过去,睁大眼睛四处寻找,问:“小眉?”妇女们大笑:“谁还不行,非得小眉不可吗?”他说:“小眉。”他出了林子,一路匆匆奔向村子。他在街巷上转着,有时还弓着腰。有一次,小眉真的出现了,他扑到跟前问:“你怎么呢?你快呀!”小眉嘻嘻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片,捏住一角抖着,转身就跑。她边跑边回头,希望他追赶。他叫着追起来,赶过一条巷子又一条巷子。有一次,正好参谋长和公社女书记转出来,一下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从他们中间穿过,参谋长一愣,拔出了小手枪喝道:“站住!”他不听,还是跑去了。参谋长让民兵把这个人逮住,绑住押到办公室盘问了一番。小六呜呜讲不清楚,民兵用枪托捣他。小六一边抵挡着一边嚷道:“哎呀,好香的野艾草味呀,好香呀。野艾草味呀,好香呀,一阵一阵的野艾草味呀,哎呀,我受不住的艾草香味呀……”民兵都笑了。参谋长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看看,说:“是不是误食了毒蘑菇?”他让人去喊林场来领人,文太就来了。文太给小六松了绳子,又取一瓢凉水给他当头浇下来。小六不喊叫了,摇着头,摇去了满脸水珠。往回走的路上,文太斥责说:“你想怎么样?告诉你,损坏林场与地方关系的事劝你还是不要做。”小六说:“我想小眉。文太,我想小眉,我不行了。”文太说:“劝你还是不要做。”小六说:“小眉呀,小眉呀,小眉小眉小眉……”他越说越急促,后来撇开文太,一个人向林子深处跑去。

文太本想将近期小六的情况向老丁汇报,但后来发现这不能够。老丁躺在帐子里,像小六一样翻动着身子,见了文太一把抱住,说:“文太,我心里有火啊!”文太知道老人又想起了女教师:那封信仍不见音讯。老人耐心地等待了七天,第八天上,他终于受不住了。老丁说:“人家不愿意吗?我寻思她会愿意。”文太一拍大腿:“她当然会愿意。她也许高兴过分了,一时不敢回信。”老丁叹息着:“折磨死我一个老人了。我耐不住性儿啦,老想跑去看她。我一遍一遍想她的肩膀,走路的稳重样儿。上次她来采药,我和她说话多顺茬儿。我知道她喜欢我。”文太想了想道:“喜欢和喜欢不一样。她如果喜欢的是你的职位,那就不能算真正的爱情了。”老丁有些不高兴地盯他一眼:“说哪去了!她是那样的人吗?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老人在炕上活动一下身子,把头压在枕头上咕哝着:“尊敬的国家女师啊,俺林中人先向您道一声安康……您也不能不理别人的死活。您的心好硬啊,林中人怎么受得住。我们都是公职人员,更应该多体贴才是!国家女师!国家女师!我要在这里骂您哩,国家女师!”老人的脸在枕头上颤抖摇动,整个瘦小的身躯弓起又放下,帐布被震抖了。文太惊讶地看着,心想老人与小六是绝对不同的两个人,可这几天的情状却是相同的。他那么替老人难受,知道这一切对一个老人是无法抵挡的——那像火苗一样燎着胸口啊。他紧紧握着老丁的一只手,又把这手贴在脸上。他自语一般急急地轻轻地呼叫着:“老丁场长,我比谁都理解您老!您是个重感情的人,您待我们场里人恩重如山。我真想帮您,可又帮不上忙。您老多保重啊,您老自己多支持着一会儿吧。我真恨那个国家女师,让我骂骂她吧。”老丁从枕头上抬头插一句:“不许骂她!”文太急忙说:“我怎么敢骂她!像您老一样,我是说说气话。我多想看看她的模样,她多么稳重大方!她多么文雅!我一辈子看不到比她更美貌的女人了。”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互相捶打后背,久久不语。

这个夜晚,文太陪老丁在小学校舍四周徘徊。他们指点着寻找女教师安睡的那间小屋,后来见黄亮的一扇小窗上映出了女教师的影子。她在端杯喝水。老丁紧紧盯住,说:“看见了吧?她尽喝水。哎呀,我算见着她了——你知道我不敢来看她。”文太握着老丁的手,弓着腰往前走几步,说:“老丁场长,我真想过去拍拍窗纸,把她叫出来。”老人阻止了。他说这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一戳就破的,就破的。后来灯熄了,老丁说:“她睡下了。看着她孤单单的,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啊。多好的姑娘,四十多岁了还是独身!我们怎么早就没有发现呢?这事咱也有责任。我们应该早早让她结束独身生活。”文太信心十足,用力握了一下老人的手:“会的。一定会的。”他们继续沿校舍旁的小路走去,长时间沉默着。小路两旁的草叶有露水生出来,夜已经深了。老丁接着又讨论了一旦婚期来临,他们要做些什么,等等。他们讨论了每一个细节,比如新房的安置、酒宴请不请参谋长和老七家里,等等。较为一致的意见是坚决不请公社女书记。还有,在婚期的前后十天时间里,要让黑杆子和宝物特别注意一下某个人。天有些凉,天空的星星又大又白。老丁看看校舍的方向,见它无比安静地呈现一溜黑影。不远处的小村庄有狗的叫声,叫声停了就更加寂寥。他抚摸着自己的胸部,轻轻哼唱起来。后来这歌声就大了,引逗小村里的狗齐声呜叫。老丁唱着,唱罢对文太说:“她会辨出我的音调来。我相信这夜晚她是睡不安稳了。多好的一个夜晚,我唱了歌给她听。”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飞快地奔过来。老丁一眼看出是宝物,说:“它来了。它是不放心我呀,走吧!”

老丁的事情使文太越来越沉重。他等不到女教师的回信,像老人一样焦虑。他对军彭说:“快十天了,就像钝刀割肉,谁受得了。”文太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老人把你当成儿子一样,别人我才不讲。”军彭在小屋里踱起了步子,停住说:“让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婚姻上折腾成这样,我们是不称职的。”文太点点头:“不过怎么办呢?”军彭只顾自己说下去:“老同志为革命战斗了一辈子,晚年什么幸福不该得到?我们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对不起他啊!”文太久久地握着军彭的手,默默无语。

老丁越来越消瘦。几天来他不吃饭,只喝一点蘑菇汤。后来他病倒了。文太、军彭和黑杆子焦虑万分,用各种野物给他补身体,又请来小村一个中医开了汤药。老丁的病时好时坏,参谋长和女书记代表地方来看过,彼此使着眼色。老丁对左右说:“什么医生也除不去我的病根。”参谋长问:“病根在哪里?”老丁不语。他们走后,老七家里又来了。老丁握着她的手,再三抚摸。老七家里亲了亲老丁鼓鼓的额头,哭了。文太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动人的爱情。”他们此刻最恨女教师,都认为她比不上老丁场长一根毫毛。夜间,秋风吹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小屋里,只有老丁和小六的铺子发出叹息声。两个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夜晚害了同样的病。风一阵大似一阵,野物凄啸。有鸟儿扇着翅膀从屋顶上经过,带来了隐隐约约的雷声。文太也睡不着,蒙眬中见军彭一个人披着衣服在屋里踱步。风把什么吹得尖响,像一阵阵邪恶的口哨。宝物从屋角爬起来,转着身子将尾巴压到屁股下,才重新躺了。夜深了,黑漆一样的雾气从窗缝涌进,蒙到了文太的脸上。文太觉得军彭爬上铺子,黑杆子起来小解,之后又到干粮篮里拧了一块玉米饼填到嘴里。一阵咀嚼声引来了三两个蝙蝠,它们呼呼飞着,紧贴着文太的眉毛滑过去。林中一棵大树折断了,发出“咔啦啦”的巨响。文太似乎看到折断的大树枝叶下,有一个褐色的大河蟹支起笨躯爬过,沙沙声如同急雨。一片片泥土在风中开了裂纹,接上无数的蘑菇圆顶钻出地皮,一望千里,令人惊悸。每一个蘑菇顶部都生出一只眼睛,张望着黑夜。文太心上一紧,泪水从颊上流下来。他爬下铺子,伏到窗口上望着,见无数的树冠猛烈摇摆。突然,他看到黑漆漆的丛林间飘出了一团白影。白影在跳动,可以辨出是一个舞动的人形。文太“啊啊”大叫跌在地上。黑杆子一翻身滚下来,抱起文太。文太说:“看看!”白影跳得近了,离窗口只有十几米远了。老丁哼哼着爬出帐子,小六也到窗前来了。那个白影呼叫着在原地跳动,声音粗哑。文太吸着凉气,声音颤颤地问:“你是什么东西?”白影答:“我是人。”文太说:“你是谁?”白影又答:“我是小野蹄子。”文太尖叫:“你不是!小野蹄子死了,让毒蘑菇毒死了。”白影跳着,哈哈大笑:“我就是小野蹄子。我把命丢在林子里了,我来找我的命啦……”文太离开窗户,说:“妈妈呀,小野蹄子真的来了!”白影继续呼叫:“我是小野蹄子啊!我来了!”她喊着往前扑,屋里的人慌乱起来。黑杆子去取枪,忙乱中走了火,把屋顶打了个洞。这一下大家都记起鬼是打不得的,绝望中向后门挤去。白影长长的毛发在风中撩动,很快靠近了窗口。一屋的人全跑出了后门,四下奔去。老丁跑在最后面,他的头脑被凉风一吹,清醒了许多。后来他站住了。

白影跷着脚去摸干粮篮子,大口地嚼着玉米饼。

老丁看得清楚。老人轻轻地靠上去,猛地将白影抱在怀中,任她大叫着挣扎,只是不放。后来她失了力气,一下子疲软了。老丁给她掀去头上的麻绺,褪下身上的布单。她哭了,连连求饶。老丁这才辨认出是来小屋里补过麻袋的一个姑娘。老丁厉声喝问为何装鬼?她说:“俺饿。俺想拿走干粮篮子。”老丁说:“你可知这是犯大罪的?”姑娘身子抖着,直说:“俺饿呀!”老丁让她吃玉米饼。她泪痕未干,就两手捧住吃了起来。老丁把干粮篮子摘到帐子里,帐里立刻充满了玉米饼的香味。她哭着,说再不敢了,不敢了。外面的风继续刮着,野物不停地呼号。老丁把所有的玉米饼都包好,交给了姑娘。姑娘走的时候谢过老丁,说要把这些玉米饼交给年迈的奶奶和姥姥。她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她趁着夜色溜出去,没有忘记那个白布单和一团麻绺。天亮时分,几个人从林子里钻出来,见老丁正躺在帐子里呼呼大睡。军彭感叹道:“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文太说:“我听见白影儿在尖叫,吓死我了!我到处找老丁场长,还当老人被鬼掳去了——那样场子就得塌了天了。”小六脸无血色地爬到铺子上,用床单蒙住了全身。一会儿,床单颤动起来,传出了抽咽声。军彭厌恶地转过身去,在屋内踱起了步。早饭时,老丁醒来了,神情安定。他招呼大家吃饭,黑杆子取过干粮篮子见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老丁说:“它们被鬼取走了。鬼也饿呀,他们都是贫农。”一句话说得大家不语。小六的呻吟渐渐弱小,后来就睡过去。文太和军彭动手熬了点蘑菇汤,勉强吃了早饭。文太讲起了小野蹄子金黄的头发,军彭瘦削的肩头抖了几下。他恳求说:“老丁场长,人民多么需要你的才智!早一天写出《蘑菇辨》,早一天挽救出一些人。您老贡献吧!”老丁点点头:“不是不写,是工作太忙。一个分场有多少事情,我实在闲不出手来。写是要写的。”文太在一旁催促说要尽快为老人笔录。“伟人大半是有著作的。”他说。老丁拍拍手:“也罢也罢,那就写起来吧。”接下的时间里,文太调制黑墨,老丁闭目养神。他们坐到了帐子里。这期间一些闲事都由军彭和黑杆子照料,宝物常常跟随小六。以前写任何东西都不是这般艰难,这似乎要花费很多个时日。文太出来时总是急匆匆的。

小六在林子里劳动,蹲下就不愿活动。他的对面有一个年老的民工在拔草,他就闲下手来喊:“你是小眉吗?”老头子斜他一眼。小六说:“然而不是。”做活的民工中有细弱一点、穿了鲜艳衣衫的,都被他认作了小眉。他伸手去捏人家的头发,被人家打了嘴巴。小六沮丧地蹲下,揪掉一株草。宝物在他身旁撒尿,臭味刺鼻。它对小六笑着,残牙露出来,呈漆黑的颜色。有一次,一只小野兔子不慎被它逮住,它就在小六眼前二尺远的地方宰杀猎物。小兔吱吱叫着,一道血水溅到了小六身上。小六退一步,宝物就咬起猎物逼上一步。血腥味顶着他的鼻子,他捂着鼻子拒绝呼吸跟前的空气。然而宝物耐心地咬开毛发极为细腻的小兔腹部,咬出尚在跳动的器官,咬出一个杏子大小的紫红色的东西,咬出一个像碧蓝的石头似的东西,又咬出一瓣菊红的叶片。它咬着,舔着上唇。小兔内脏中分离出一个活跃的东西,在沙上滚动了一下,接着蹿起半尺高,又往前一蹿,蹿到一边的小树丛中。小六呆住了,一动不动。宝物呼地一扑,长嘴到树丛中拱了几下。一会儿,树丛中有什么“呀”的一声哭了。小六木木的脑瓜在想:那个蹿跳的东西大概是小兔的灵,小兔的灵刚死去。宝物折回来了。小六惊讶地发现:宝物丑恶的脸膛一瞬间被印上了绿得发黑的几个箭头,这些箭头指向各不相同的几个方向,像是要撕碎一张肮脏的面孔。小六说:“你……”宝物迎面一吼,然后去吃剩下的肉块。黑杆子掮枪走来,手里捏着三两个又大又黄的柳树蘑。他粗声粗气地对小六说:“玩什么名堂!”小六指指宝物,黑杆子怔住了。他对宝物说:“玩什么名堂!”宝物在原地一卧,接着四蹄一腾,一阵沙烟爆起来,一下子迷住了两个人的眼。他们搓着眼,等沙烟消尽了再寻找宝物,它已经无影无踪了。黑杆子大声叫骂起来。小六一个人做活的时候,不免又陷于沉思。有姑娘之声在树丛震响,他必然身体抖颤。野艾草的香味阵阵扑鼻。他举了一束野艾草不停地走。在黝暗的林子里,蜘蛛的网子不断地将他罩住,他奋力摆脱着。蜘蛛在树梢看着他挨上咒语,心中兴奋。蜘蛛把从未有过的恶毒咒语抛向了这个枯瘦青年,因为他的面部已经显出了不祥的兆头。小六若无其事地举着艾叶往前走,后面传来了军彭严厉的呼叫,他像没有听到。后来他走出了林子,向小村方向奔跑起来。蜘蛛的咒语追逐着他,他疯了一般向小巷子里跑。

一个缚了草绳的奇怪的残土墙上,有着四方小洞。小六惊喜非常地趴在洞口向里望着,嘴里一声接一声咕哝。他想把身子扎进那个洞里,但总也不能。小方洞的深处有什么在活动,他激动地哭起来,肩头抽搐着。这样停了不知多长时间,突然有一个老头子穿了黑衣服,手提一根木棒走过来。老头子摸了摸小六的后背,伸手抓住拉出来,照准头部就是一棒。小六像一捆谷秸一样倒下来。老头子骂了一句,弓着腰跑开了。停了没有一分钟,一只黑黑的小手在小方洞里摇了一下,一会儿一个黑黑的姑娘跑出巷子,大叫着拍打倒地的小六。小六怎么也不醒,黑姑娘就一下下拍打,后来还抚摸起他变硬的胡碴。她四下里看着,急出了眼泪,嚷着:“你好狠心哪爸!你把他给打死了!”她嚷着,捧住小六的脸,在鼻子的一侧亲了亲。不一会儿,小六醒来了。他一定睛,立刻大叫:“小眉小眉小眉!”他紧紧地、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姑娘。小眉像被勒坏了一样,脸庞憋变了形,一双小手狠推小六。小六松松手,说:“妈呀!”小眉说:“你刚才死了。”小六两手按住她的肩膀说:“我等你的音信!我等!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六发疯地摇她。她“咯咯”大笑,一下蹦起来,跳着后退,说:“嘻嘻,等什么音信?嘻嘻。”小六拍着手叹息:“怎么办哪!又美丽又愚蠢的人!叫我怎么办哪?”小眉凑前一步问:“什么是‘愚蠢’?就是长得黑吗?”小六哭丧着脸没有回答,只好伸手按住她,不歇气地吻了一会儿。他们在一块的时候,正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在巷口上看。他们吻一下,她就咬一下牙,下巴用力地点一下。她手里提了一包干蘑菇,正要去小店里。她是老七家里。她的一双大黑手正按在墙上,十个手指把土皮抓下了屑末,哼哼地笑着。停了一会儿,她觉得眼前模糊,就用青布衣襟去擦眼。擦完眼,人家两人已经分开了。只听小六急急地喊叫:“收到了吗?”小眉笑着嚷:“收到也不稀罕!”小六一跺脚:“我问收到了吗?”小眉从衣襟里掏出了两张纸,在远处抖着:“就是写了黑麻麻的糊窗纸吗?”小六说:“天哪!你不识字。这是信哟——我天天等你回音,天天……你!”小眉嘻嘻笑着,一边抖着一边跑,让小六追赶。小六真的追上去。这边的老七家里两眼放出了光亮,焦急得直搓巴掌。她的脚抬了几下,但终于没有挪动。焦急中她拦住了从另一个巷口拐出的一个老头子,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转开了。老头子双手举拐一声断喝,小六回了头。老头子招手让小六过来,小六不解。老头子又喝:“给我过来!”小六挪过来,老头子狠狠一拐杖,骂道:“你撵闺女家!”小六捂着头躲闪,又想起了什么往回跑去——可是小眉已经不见了。

小眉抖着纸片往前跑,被老七家里拦住了。她一手挟住干蘑菇包,一手飞快地揪了小眉一下,把她揪到另一条胡同口。老七家里问:“手里是什么?”小眉把纸片背到身后,不吱声。老七家里说:“拿着吧!反正你是睁眼瞎。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找个识字的念出声来,你知道那上面藏了什么?你就不害怕!”小眉疑惑地看她,问:“你识字吗?”老七家里骂道:“识你姥姥家个地瓜蛋!我不识,我不会找学问人吗?”小眉又说:“我不愿找参谋长和女书记。我想找女教师。”老七家里做个吓人的手势说:“天哪!女教师这会儿正白天黑夜想着老丁呢,焦急八叉的。她看了这些字纸,好的地方她还不偷换了去呀。这可不行。”小眉急得要哭,老七家里说“交给我,交给我”,说着一把扯下信纸往前跑去。小眉跟上她跑,她说:“回去等吧。我没告诉你结果,你千万不要再靠近那个蜡黄脸小六了,啊?!”小眉这才止步。老七家里跑着,到小店扔下蘑菇,又往林子里跑去。宝物迎着她打哈欠,她不睬。进小屋的时候,宝物将她拦住了。她大叫,立刻被黑杆子捂住了嘴。她想骂,军彭披着衣服走来了,说:“不要吵。”老七家里压低了声音:“我要见老丁场长。”军彭摇摇头说:“对不起。这不成了。”老七家里刚要喊,黑杆子又捂嘴巴。军彭解释说:“老丁场长近几天与文太(他仅仅做记录和细部整理而已)正作《蘑菇辨》,谁也不得打扰。万望海涵。”老七家里急出了汗水,紫色的嘴唇爆起白皮。她从衣襟底下摸出叠起的纸片,晃一下说:“俺是报材料的。”军彭说:“那报给我好了。”老七家里说:“臭美。这材料俺只报给老丁场长。”说着她跑开了。停了没有几分钟,老七家里重新跑到小屋跟前,不说话,只从怀中掏出那几张纸——上面已经插了三根鸡毛。军彭上前看了看,知道鸡毛信是火急的,只得放她进去。老七家里将信纸掖进帐子的褶缝里,然后坐在炕下一个蒲团上。稍顷,帐子里有些混乱,文太和老丁骂起来。老丁从帐布间探出坚硬的头颅问:“怎么到手的?”老七家里答:“从小眉手里取来的——她也不认字儿。”老丁走下炕来,咬咬嘴唇说:

“事情透底了。原来小六为这个又买了一片墨水颜料。嘿,鬼东西,这下算明白了。”

老丁将宝物和黑杆子、军彭叫来屋内,讲了事情的原委,让文太宣读小六写给小眉的信件。老人很快活:“听听吧!咱一分场就是出才人。听听才人想了些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这回谜底算揭开了哩,嘿,小六是个什么都会写的大才人。他想小眉了——那闺女可实在,他眼力不能说错。文太念念,念念。”文太清了清嗓子,说:“他的文法不顺,不过同志们凑合着听吧。”他念道:“题目,求爱信:接正文——亲爱的小眉小妹您好。接到这封信件您必然感到突然慌乱,恳切期望您能稳重大方。这信的目的一言以蔽之,仅为了送去些感情构成一对革命战友而已,别无他求。先介绍一下本人政治面貌及其他基本情况,供您夜间思考。我生于古历二月,生日较大。家庭出身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父亲外出时穿母裤,而母只得卧炕并以黄沙埋住腰部以下。可见成分比雇农还贫,因而苦大仇深,坚决支持革命斗争。十七岁入团并且宣誓,介绍人一个姓李一个姓张(他们如今不知去向未再联系)。本人积极开展政治,努力学习,要求进步,身体健康。注:身高一米六五见硬,略显黄瘦但并非疾病,因七岁那年开春患过蛔虫(并不传染),食虫药三包,泻下死虫无数,痊愈。社会关系方面父亲早死,母亲为一家庭妇女,没有兄妹。现存世上尚有姨母三闺女的外甥(呼我为舅)一人在家务农。总之,政治面貌清白,根红苗正,且成长在红旗之下。本人常常忆苦思甜,牢记父亲讨饭被地主放狗咬伤,及冬天在大雪地冻掉九根脚趾等事。地主逼债如狼似虎闯入我家,见母用黄沙埋住下身即用力拽起无所不用其极。血泪账一本本记下,共同生活时我会常常与你温习并互相鼓励前进。您本是我阶级兄妹,在林中一抬头见了便产生深厚感情,夜间尤其思念(白天稍差)。思念您周身上下一处处手足头脚等等,心中激动万分。您之眉眼如革命闪电,电光石火稍纵即逝;您之两腿如同总场场部的那匹灰斑骒马,又踢又蹦一奔千里无敌手。小脸黑油油是劳动人民本色,虽然脚上有牛粪然而革命者喜欢。您泼辣大方艰苦朴素,有一次裤子破了还坚持在林中劳动直到天黑。所有方面我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几次想吐露又怕您把我当成流氓所以小心观测。观测结果就是这信。我思想深处即内心激动万分。有时恨自己没能出生在您左边小屋,同为村童,一起拔苦菜掷泥蛋赤身洗澡,由小到大进入学生时代。说不定恋爱更早发生,互相无所不知,成为新一代人民公社社员,结婚时老支书赠咱俩一副镢头、一个小铁锄,外加系了红绸的宝书。我们为革命种好良田及进行科学实验,志在广阔天地炼红心。我看你小肩膀很瘦即产生可怜,甘愿献上一切。您诚然不够丰满,但我坚信您是一块好钢。您不像有些中年妇女,与坏人勾结满身臭气,脱离农业生产经商反而自以为得意。任何人与此等妇女一旦结成夫妻,都会痛不欲生、自暴自弃,革命半途而废。所以,今去信并非只求男欢女笑、席上枕间、意志消沉。我与您即便有了后代,也仍旧坚持正确路线,互为进步表率,并不因那种事而毁了原则于一旦。年头长久必生出些老皱,但我信您是个老树红花儿,又吐新芽。红旗漫舞战歌嘹亮,高路入云端。我如能收到回音,就飞跑到小村看您,到那时再请介绍苦大仇深的双亲二老。我这信一发出就专心等待,盼你能不辜负革命战友的期望。本人正处于特别时期,度日如年有余(仔细情况等以后面叙),总之有人一手遮天,唯恐天下不乱。谢谢,致崇高战斗敬礼。紧紧握住小手。盼亲爱眉妹速复。于阳历七月七日一早。”

“他妈妈的!”黑杆子大骂了一句。

“多么狂妄,然而多么无知、多么腐化!”军彭挥了一下手。

“这显而易见是一封反动的信。”文太说着,瞥了一眼眼睛发红的老七家里。她这时揉一下眼,骂道:“天哪,这个年头谁给俺做主呀!他信上说那个‘中年妇女’还不是说我?指桑骂槐……”老丁大咳一声问:“你亲眼见他们牵上线了?”老七家里拍一下腿:“可不!我还见他们搂着哩。”“这个大才人哪,净想好事,嘿嘿。”老丁笑着,招呼文太到帐子里写字去了。宝物昂头看着小六睡过的铺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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