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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手里的木锨像一支橹桨,摇啊摇,铁锅里面起波澜。一边的三个人咽着口水,咂着嘴。“文太!黑杆子!小六!”老丁在锅台边唤了一句,他们立刻应声:“哎啦!”老丁又摇了一会儿,向一旁伸伸手,白脸文太赶忙递过去一个黑色小瓷瓶。老丁握紧瓶子,照准锅心就是三甩。文太转脸看了看其他两人,朝锅台边的老人一竖脑袋。黑杆子咧着大嘴,抄着手,快乐地蹲下又起来。小六脸色苍白,眼睛不停地动。黄色的玉米饼摞在一边的一块木板上,冒着热气。这个夜晚不用说有一顿好饭:喝蘑菇肉汤,吃玉米饼。老丁要喝酒,那是一种味道纯净的瓜干酒。如果老头子高兴,也许会分给三个人每人一口。黑杆子白天在林子里打到了一个猫头鹰,文太和小六认为它的肉不能食用,被老丁呵斥了一句。它的肉与蘑菇配在一起,味道诱人。老丁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汤熬好了,老头子从锅台上蹦下来,热汗涔涔。他唱着歌,文太和黑杆子不停地笑,老丁于是更起劲地唱。小六脸庞木木的,老丁就在唱词里加进了一句骂他的话。小六的脸红了一下,接上又白了。文太提议开饭吧,老丁瞅瞅屋外的黑夜,又歪头听了听说:“宝物许是遇上了麻烦,它早该返回了。罢,不等,开饭。”话一停,黑杆子抄起大铁勺,在四只碗里一一点过。有一个印了金边的大碗里蘑菇多汤儿少,不用说是为老丁准备的。老丁说吃吧吃吧,饭后再不见宝物,那么黑杆子就掮枪出去找找吧。他说着大喝一口,又到身后黑影里摸出了一个酒瓶。酒香一下子散开来,文太激动得手都抖了,呼出一声:“丁场长……”小六狠狠地盯一眼文太。老丁一抬手拍了一下文太的肩膀:“喝口喝口。”文太抱住光滑的瓶子吮了一大口,咕的一声咽下,愉快地大喘。黑杆子起身点燃了桅灯。黄色的亮光罩住了小屋,四人围坐着,脸色通红。小六嚼玉米饼的样子很怪,左腮总是凸起一个拳大的瘤。老丁说:“六儿牙口不好。”大伙都笑了。牙口如何如何,一般指牲口。

这片林子属于几十里地之外的国营林场。十年以前老丁一个人在这小屋里看管林子,总场为了加强管理,又派来三个工人。老丁自封为场长,而总场方面只将他们四人唤作“林业小组”,并临时指定小六负责。小六十四岁上入过团。四人当中,只有小六衣兜上有支无水的钢笔。老丁吃饭时常常托物言志:“南边那个小村里有个花狗,狼狗样儿,两耳竖起几寸高,龇着牙瞪着眼。有一回它和宝物争东西,都替宝物捏一把汗。宝物又瘦又小没神哩。谁知它三两下就把花狗干倒了。人狗一理,切莫让装出的模样给唬住。”文太接上:“老丁场长所言甚是。您老经过万水千山,烽火连天,然百炼成钢。就不像一些小人,鸡肠狗肚,阳奉阴违,必欲置人死地而后快。”文太在总场时读过很多有“毒”的古书,并且常常背诵书上的话,引起了总场办公室秘书的嫉妒。秘书告到场长兼书记申宝雄那里,文太就给贬到了这块僻远的林子里。黑杆子听了文太的话哈哈笑着,十分快意。他听不出两人的意思,但知道是冲小六去的,就笑。他原想笑过之后会得到一口酒,但老丁并未慷慨到这个地步。黑杆子像文太一样对老丁入迷,任何情势下都不会恼恨。他咂了咂嘴,觉得这个夜晚稍微有些寒意。刚来林子里不久,老丁就将自己的十七斤半重的土枪送给他,说:“你负责武装吧。”从此他就枪不离身。武装多么重要,谁都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老丁竟然把枪杆交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莽汉。他一时无语,唯有感激。

“这种蘑菇可是稀罕。你们看它什么模样?细脖儿小脑,像肥豆芽儿。这叫‘小砂蘑菇’,味儿最鲜。我在这林子多少年,这种蘑菇可吃不多。嘿哎,文太你哪里整来这么多?”老丁用筷子夹住一个蘑菇。文太说:“我知道丁场长的口味儿在哪里——就不厌其烦地采找……”他讲到这里觉得有一对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一转脸,见浑身被夜露湿透的宝物突然出现在黑影里。他的腮肉抖一下,急急说:“宝物回来啦,回来啦。”老丁搁了酒瓶,着腰踱过去,伸手撩起它的下巴看着。宝物僵硬如铁,纹丝不动。“宝物!”老丁大喝一声。宝物洒下了两滴泪水。老丁大惊,严厉地扫了三个人一眼,说:“你们谁欺负它了?”三个人都摇头否认。老丁沉思半晌,点点头:“它受调弄了,我知道。可怜的狗。它就是不会说话罢了,它有肚量啊。一条好心眼的狗。”他说着倒了一点汤汁,又小心地掺了三滴酒,送到宝物面前。宝物闻了闻,眼前又掠过一片蓝色。“无非是革命干部误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难两全。”那个恶毒的猫头鹰曾经怎样诅咒过它呀,眨眼竟成杯中羹。它快乐地饮了一大口,品着一种熟悉的气味。这气味多少有点像那个公社女书记身上的味儿,于是它怀疑是同物异形,暗中盘算准备私下一访,去看看那个女干部还在不在了。它要从参谋长的屋里搜索起来。说不定参谋长也是个善于使用毒蘑菇的角儿,如果那样女干部真的要倒霉了。宝物很快地、心事满腹地喝完了蘑菇肉汤,抿抿仍然肿胀的嘴唇,退到一边看着四人进餐。除了小六以外,其他人都吃得大汗淋漓。老丁把金黄的一个大玉米饼放到膝盖上掰断,取了一半咬着。他像个满口钢齿的小型机器,在吞噬金块儿。他把酒瓶儿放在左脚边上,不时拾起来吮一口。小砂蘑菇被他夹住,先咬去小圆顶,再咯咯地嚼掉茎子。“美味啊!先记文太一功。”文太摇着手,瞥了宝物一眼。宝物只用左眼看着文太。老丁又唱起歌来——宝物出巡归来了,老头子安心了,歌声自由自在。他把京剧和民间小调掺在一起,一会儿昂扬刚烈,一会儿涓细温柔,净唱些古怪的传闻。所有人都差不多吃饱了,跟老丁一起快乐。老丁一边唱一边又摸出那个制成不久的特大烟斗。黑杆子抓上烟末,文太划亮火柴。他吸一口,哼一句,断断续续地诅咒着一个小人。宝物忍不住兴奋活动了一下前爪,不停地瞅脸色阴沉的小六,突然老丁伸手一指宝物说:“嘿,笑了笑了。”宝物真的在笑,那颗残缺的牙齿都露出来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呢文太?”老丁笑眯眯地问了一句。文太一拍膝盖:“那是当然的了。”他又推拥一下黑杆子,重复一遍:“当然的了。”黑杆子看看小六,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他背上枪,暗里跟踪过小六,让老丁知道了,被老丁好一顿训斥。老丁说:“六儿也不易哩,由他做吧。”不久文太去小村的小卖部取酒,老七家里告诉文太一些事情,让他捎话给老丁,说小六来买走一片炮制墨水的颜料。老丁恼了。他料定小六要把墨水灌到那管笔里,向总场写点什么。那个估计不错,因为半月之后总场派来了工作组,场长兼书记申宝雄亲自挂帅。一时间黑云翻滚,天低云暗,虽然撼山易,撼国营林场一分场难,但也总嫌麻烦。事后老丁让文太去总场活动,历尽艰辛才搞来小六报的黑材料。老丁目不识丁,让文太读了读,开头几句就差点让老头子昏厥过去。老人冷静了两天,对文太说:“怎样对付这个,我考考你。”文太半晌不语。老丁说:“还亏了是个读书人哩。对付这个容易哩,我党有个好办法,就是把阴谋变成阳谋。公布黑材料吧。”文太无比钦敬地看着老丁。第二夜,他们趁着小六不在,捻亮了桅灯,将黑杆子召到屋里,让宝物端坐到它的位置上。文太一字字念起,大家一声不响。宝物坐在黑杆子左边,面色极为冷峻。

那个秋夜的风声至今响在耳边。那个秋夜猫头鹰凄怆地叫着,一直伴着文太的朗读声。宝物听不明白,但愤怒与时俱增。如果老丁有令,它将把那个黄脸青年撕碎。它用舌尖舔着残牙。想不到小六白纸黑字,如此凶狠——敬爱的场部领导党的组织见字如面,一共青团员在遥远的这里谨向您致以革命崇高敬礼,并同时汇报当地惊心动魄的斗争以及全面腐化的可怕现实。有人即老丁野心勃勃目无领导,不顾上级三令五申私自称林业小组为一分场并自封场长。革命职工敢怒而不敢言并且渐渐同流合污。本人早年入团宣誓响彻云霄,独自奋战,死而后已。这里虽然环境险恶民不聊生伙食很差,如每顿饭三两粗粮二分菜金,但尚有野菇可补其不足。最难忍受修正主义磨刀霍霍,狼狈为奸。他们让黑杆子掌握反革命武装,火药味很浓。这里还养了一条资产阶级走狗,取名宝物,向人民咬牙切齿。总之,这里已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之独立王国。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还有,老丁与当地民众间不三不四者勾搭,多次密谋,不可告人的勾当我看也有。老七家里与老丁过从甚密,中间由文太奔走。注:老七家里即一四五十岁民妇,相貌一般,性情残暴,成分在中农与贫农之间(待查)。她现为小村代销店售货员,以职权之便私销老丁等人干蘑菇,付以烧酒。烧酒作为资本主义货物,上级早已列为控制商品,但老丁从小店倒卖大宗。他们整日借酒浇愁,谈论黄色下流至极。上层建筑舆论阵地要占领,他们还借机散布不满情绪,今不如昔,拒不组织上级及党委多次布置的文件学习心得体会,不办墙报,不开展政治。老丁与老七家里究竟如何,仍在观察。是否有染,难以断定,因为并未亲眼看见。更为可恶的是,老丁散布谣言,将驻村女干部与一参谋长强加于人。注:众所周知,谁反对解放军就是反革命;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且女干部为人和蔼,不笑不说话,早年曾为全社先进人物,学生时期就有突出表现,如用手捧牛屎至庄稼地等。总之此地已成反动黑窝,本人虽然坚定,但毕竟寡不敌众。当然,本人辜负党的期望与培养,没有负起领导责任,也应当检讨。切望上级及早进驻小林,使云消雾散。急急。再次致以革命崇高敬礼。

赶走了工作组,又进一步将阴谋变成了阳谋,小六算彻底失败了。那个夜晚读完黑信之后,大家久久不能平静。老丁在昏黄的灯下踱来踱去,终于在宝物跟前停住了。他蹲下,抚摸着它的头颅,说:“你也听到了,黑信里点了你的名,骂你是‘走狗’。”宝物无语,胸部急剧起伏。它的目光紧紧盯住一个黑暗的角落,文太起身去看了看,发现了小六穿过的一只破力士鞋。黑杆子捏紧了枪杆。那个夜晚啊,那个夜晚猫头鹰的凄厉的叫声啊。“君子能忍自安。”最后还是老丁说了这样一句,送去了无限的慰勉。从此之后小六还是小六,老丁还是老丁,似乎两不相扰。但大家都看出小六大势已去,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老丁在林子里理所当然地决定一切,而且小村里的人也敬他三分,都呼唤:“老丁场长!”那个公社女书记与参谋长仍在小村驻扎,节日里还要代表地方政权向老丁送些吃物,以示关怀。本来天下太平,一切正常,如老丁守屋,其余到林子里或劳动或管理招来做活的民工;每到黄昏,宝物出巡,绕林区一周有余;宝物归来,正好开饭,如饭间有酒,老丁则饭后乘兴神聊,讲他一生的经历和见闻,惊天动地。老七家里与林子里的人继续合作,不间断地提供烧酒。大家都很高兴,唯有小六蔫蔫地来去,安心做活。不幸的是前不久他突然精神起来,双目如电,宝物不得不尾随其后。就在发现小六兴奋异常的第七天,宝物眼瞅着他进了小村,入了小店,又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宝物赶回林子,对老丁做出几个危险的脸相,老丁于是派文太速去速回,直接找老七家里。老七家里说这是小六买走的第二片颜料。

“我今年六十岁了,瞒过我眼的还没有哩!”老丁抹着嘴巴说着,狠狠吸一口烟。他把烟全吐向小六那儿,使小六看起来像个雾中人。他停止了吸烟,手打眼罩向前看着:“六儿在哪?你藏在烟气里了,你当我看不见?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我早说过了,瞒过了我眼的还没有哩……哼哼。”文太两手拍了一下,呼叫着:“说得太好了!”黑杆子也嗬嗬地笑了。宝物兴奋得伏下又起来,同一动作重复多次。小六嫌热似的解开了第一个衣扣,活动了一下。老丁的脸色通红,瘦小的身躯一抽一抽,每动一下都有什么地方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骨头响。他蹲在一个木墩子上,细细的两条腿不断调整着重心。“要说我这一辈子啊,嘿嘿,什么没经过?是不是,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将头转向宝物,“我闯荡南北,死去了又活过来,用手指从肋骨里抠过手枪子儿。要说怕的人嘛,也有,不过不是男人,是女人,哎哎!她们越对我好,我越怕。是这样哩!”老丁说着站起来,挥动了一下大烟斗,捻小了灯苗。宝物瞥瞥四周,见其余三人都屏住了呼吸。它看到了老丁钢一般坚硬的骨骼,看到了在其间奔流不停的血液。那是活鲜如朝霞的啊。老丁——木墩上的石刻老人,双目闪亮……它看到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掉进水里,有一个黄瘦的手臂进去搅搅搅,刚刚搅匀,被更有力的一条胳膊端了。墨水从黄瘦青年的头上浇下来,通身都黑了,像炭做的人。智慧的主人哪,英勇无敌,威震四方。宝物知道老丁又要讲他那无穷无尽妙趣横生、同时又是真假难辨以假乱真、全世界最辉煌最瑰丽的一个人的历史了。它悔恨当年没有与老人同在一起,化为那无尽故事里的一个小小生命。再看文太、黑杆子甚至是卑劣的小六,都习惯地、毫不含糊地振作起来,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老丁。

“人人不同,物物不同,我是老丁。”老丁这样开头,“天底下没有我这样的做人法,我日他妈所有现成的做人法。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不死,我这个老怪物死不了啦。有酒就喝,有好东西就吃。既给一万个大官牵过马骡,也给数不清的女人下过跪哩!皇帝吃的好饭我不嫌,牛马嚼的东西也不孬。人是机器,加了油就转。我是一直让它隆隆转,隆隆转,转到死,加马力,火火爆爆一辈子。我早就说过,我是省长以上的经历,也算老革命,也算老红军。在延安,我烧的木炭比张思德都多。没死,也就没出名。我也进过三五九旅,开荒种地纺棉花,还种出一棵一人多高的辣椒,首长看了说:好。我不识字,不过外国人进中国,到了北边都是我当翻译。我把驴一般都翻成骡。鬼子让我投降,那年我是师长,我打了鬼子一记耳光子。后来四五年吧,鬼子先降了。你看吧,我过的桥比一般人走的路都长。我为什么后来没有被提拔起来?还不是我有那毛病——喜欢女人。我又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做不成首长。你三个、四个好好听,宝物好好听。这些当假就是假,当真就是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有一件是真的:我是个轰轰烈烈的人!我不做后悔事,做过就不悔。我敢打光棍,敢报仇,敢一个人住这林中小屋。别人说我我不听,全当苍蝇瞎哼哼。我从南边跑到北边,最后相中了这片树林。这里风水好,蘑菇多,他妈的一辈子就这样打发,强似神仙。我不依恋钱,不依恋朋友,依恋的东西只有一个:自己的血性!哎哎!”老丁说到这儿喘息不停,伸手取水。文太每逢这时候就激动得脸色煞白,神色不安。他全身颤抖,像弹簧一样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向老丁脸前伸出了拇指,喊一句大家早都熟悉的话: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喊毕,精力全失,如泥土一般柔软地落下,再无声息。老丁声调软下来,开始了真正的长谈。那是些真正的故事啊,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永远消化不尽。“我喜欢上的人哪,车拉船装。我说过,我连朋友也不依恋,等于说我不重友情。我明明白白告诉,我是这样的人。可是有人要叫我喜欢上了呀,我能跑去为他死。有一年我去了南方,那里热燥,夜里睡觉要枕一个中间灌凉水的瓷猫。这是为了冷静头脑,要不,第二天早上起来尽做糊涂事。我刚去,哪懂这里面的道理?结果昏头昏脑地做事,惹出来的故事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在一个荒山林子里摘紫果吃,吃得牙紫唇紫,不停地打嗝。那片林子比咱这林场密上十倍,野猪都有。虎狼倒不多,咬人的东西少。我吃果子,往前走。当年十八岁,身强力壮,不怕鬼神,头上包了蓝布。这天我遇上了一个老人,他领我回到一处林间宅院。那是个逃乱的富人,一看大宅就知道。他家里有丫鬟,有太太,有小姐,有鸡和猪。也有一条狗,比宝物差多了,不会叫。小姐像面捏出来的,说话的嗓门细溜溜,胳膊活像一段藕瓜。她的眼神我不说了,我要说,今夜我受不了。那是无法抵挡的一双眼,能穿透万水千山,打倒千军万马。一句话,我一辈子只见过这一双眼。见这双眼之前,我的身体还像牛犊一样壮。就是这双眼让我支持不住,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你们不知道,太好看的眼睛败你的神气,这是定准的原理。不是吗?我不说这双眼了。我只想说她后来参军,所在部队连连失败,恐怕也是害在这双眼上了。当兵的让这双眼看一下,你想还会有好结果?我保证他们连轻机枪也抱不动,还想打仗?这是后话了。先说我和她往来这么一段又一段。那一天我隔着篱笆望见了她,她的眼睛从篱笆空儿里望了我一眼。我立刻倒下来,也不顾脚下有一摊狗粪(那是多么窝囊的一条狗!),怎么也站不起来。丫鬟来拉我,太太来拉我,那个有大福不会消受的老人也过来拉我。所有人都沾了那条破狗的粪(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狗还不快宰),又叫又跳。这就惊动了她呀,她走过来,我们使劲拉了一下手。有一股电从第二根手指传到肩膀,把我电了一下。我不知怎么流了泪,眼泪汪汪,想这辈子就到这儿吧,这已经是合算的了。她呀,我敢说是个神仙下凡。我怎么说也不过分,一句话,把我杀了我也得要她。那时我觉得走千山爬万岭,原来就为了她这个人!让我住在老林子里吧,我一辈子不到外边去,我就死在老林子里!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比这更轰轰烈烈的事,不知道我要了她和打下一份江山到底哪样更合算!这个小姐!这个小大姐!这个一眼就能把我看倒的闺女!你别跑啊,我不知从哪涌来一股勇力(自古讲究杀身成仁),一家伙把她扛到了肩上……”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文太大呼。

“林子里百兽都惊了,一齐跑出来昂头看我,它们见我扛着她。百兽惊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撕破嗓子似的叫。太太、丫鬟也呆了,老头子抱住了自己的头。我扛着她往上走,走了一会儿又怕磕碰了她、惊吓了她。我把她放下来——天,她不停地哭,两肩一抽一抽,哭个没完。怎么办?我惹她太厉害了,我真的害怕了!我说,我不敢了,我撤退了,你自己管住自己吧,我真的撤退了哩。我那会儿说着退着,一头扎进了树林子里。这片林子黑乌乌的,不见天日,什么兽类都有,我日夜和毒蛇做伴。没有逃路,我也不想离开。我天天吃那种紫色的果子,打她的主意。毒蛇把头伸向我,我不停地泻肚子,该死的紫色果啊!我那会儿在水坑里照过我的模样,头发像没沤透的麻绺,眼像牛眼,鼻子、嘴巴全是紫的,还有一道道血口子。我死了也不愿离开林子,因为离开林子就是离开了她。我被蛇咬过七十二次,自己救命,嘴吮草敷。野鸟来啄我的眼珠,我一只眼皮上盖一顶蘑菇伞。除了吃紫果就是吃蘑菇,烧了吃,生吃,红的、绿的、花的都吃过,什么样的有毒我全知道。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搭的草窝样子像鸟窝,夜间就蹲在里边。这个窝儿一天天搬得离大宅近了,渐渐听得见院里人咳嗽。我心里有事,就编了歌来唱,我这副好嗓子还不是那时候练成的?我唱的歌凡人不懂,里面净些花哨事,都用了反语。我相信那女人听得懂。我的歌是有气味的,不甜不酸,都是刺鼻的辣气,男人听了就跑。这歌还是带颜色的,是松树蘑菇顶上那层黄色。这色儿飘悠飘悠像朵云彩,把那个小姐一下子包裹起来。我唱:你当我不知道你头下的瓷猫缺了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发卷里有个虫?虫儿半夜掉出来,瓷猫活了一口咬住虫。头枕瓷器是蓝花的,彩釉的,景德镇买来的,小驴驮来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一年里做了一百个梦,一百个梦都等我来圆。北边来的大汉专打南边的蛇,你就是一条软绵绵的美女蛇。我就唱这号的怪歌,我保证她在偷着听。那时候我心里的火气足,唱着唱着烧得慌,眼泪流到胸口上,胸口上面结个疤。这样唱了八十天,半夜里偷偷去扒窗。十个窗户有九个是空的,小姐学会了隐身法。

“有一天老人陪着小姐来打鸟,一枪打在我的屁股上。说起来没人信,铁砂子印在皮上,用手一扫全掉了。老家伙瞪得眼睛像铜铃,说我肯定是妖怪。小姐笑着对老人说,我是个唱歌的人,肚子里面有文化水。不如领家去念念报。老人点头同意了,把我领回去,不过让我跟他那条破狗同住一间草棚。原来小姐常年住在林子里不识字,闷得慌,要找个识字人读读报纸。她说这上面肯定有意思。我难过得要命,因为你们知道我也不识字。不过我可不说心里话,把报纸端到脸前就念。我念得多流利不打结,像真的一样。我手指大黑字说:这是题儿,叫‘知道了就得学着做’。我念道:‘知道了就得学着做,不做还行?俺这报从不唬人,是一张好报。俺们办报人用一百八十间大瓦房做抵押,保证不说一句假话。说的是世上有男人又有女人,女人要和男人好。男人千辛万苦不容易,从南南北北跑了来,你铁石心肠也要变。再说你身子骨不硬是不经风的草,哪如倚在一粗壮泼辣人身上?男人劳累手脚粗,裂口道道有精神。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能做木匠能打铁。吃馍吃草都可以,一刀砍上就流血。破裤子穿了千千万,哪比得你滚烫的小身子净穿绸缎?说起来话长做起来事短,我们不如把那事儿从头好好盘算……’正念着老家伙走过来了,我赶忙接上念别的:‘天上下雨有水了,蛤蟆叫了。种谷子,种玉米。雨后天晴了,上山采蘑菇。红的是松板,黄的是粘窝,花花绿绿有毒哇。柳条儿,编笊篱;白苇子,织席子;席子上,摞被褥;被褥上,躺着爹和娘……’老家伙听了听,说:‘报上就这些事呀?怪不得说十个识字人九个驴,登了些什么杂七杂八!’我说:‘可不是怎么!’小姐催他快走快走,他吐了口怨气,就走了。我接上念:‘夜间星星肯定在窗外,那不碍事;小猫从屋檐上往下探头,也莫惊;不用往炕洞里烧火,身上有火。半夜三更,狗都睡了,一男人躺在草棚里怎么得了?还不如去喊他,拍三下巴掌……’我念到这里,听见她呼呼地喘气;我斜眼一扫,见她两手抓紧裙子边,乱颤。我收了报,说就念到这里吧,明天续上。说完我就离了石凳,回我的草棚去了。这夜里那条破狗不做人事,一会儿起来撒了三次尿,恶臭难当。我恨不能立刻躲开。可我到哪去睡呢?星星斜了,半夜三更了,我在草棚四周走来走去,没有一丝瞌睡。我这样走的那会儿,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最了不起的黑夜。这个黑夜,用一个皇帝的宝座我都不换——这是俺停了一会儿才知道的。我这么走,游游荡荡,解了小溲,又是走。谁知我一抬脚,黑影里‘叭叭叭’三声击掌。我一愣,全身瘫了。我咬着牙,好费力才回了三声。一会儿,一个女的,是小丫鬟,过来牵上我的手往黑影里跑跑跑。

“我从一个用青藤掩了的后门钻进去,一眼见到了她。俺这会儿才涌上来勇力,三两步上前卷了她去。她说没想到会哭的男人像只老虎。真是的,英雄是我啊,哪是别人。我不信哪里有我的对头,要是有,那他活该倒霉,注定憋闷……不说了,只说我们那时的革命友谊,嘿,千难万险不在话下。天呀,这是真金不怕火,怕火非真金,我老丁年轻时这么小小一段。”老丁说到这里,从木墩上跳了下来,“我恨天底下有那么多假正经的狼狗眼!那天天亮了,青藤掩窗,我用大手封住她小嘴。我说你等着瞧,我早晚会去队伍上的,身背宝剑做个大将军。她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她这话让我笑了一辈子,因为她想不到以后自己会当兵。那夜我对她说,我发个誓,今后谁伤害了你,我就用宝剑刺透他的心,用钉子砸进他的脑壳,用火筷烙他最疼的地方。我发了誓。这誓发得惊天动地。谁知日后树叶落了,十年过去,部队上出了叛徒。那叛徒花一角三分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色,写了一封黑信,把她出卖了。她给抓走,受了酷刑,一条腿跛了。她带着跛腿进了延安,解放以后又进京,又回省,现在就分管着咱这一省的妇女——我哩?我后来与多少人恩爱,可我不忘我的誓言。我现如今住这林子里,有心事啊。我在找那个买走一片颜料的人,一刻不敢松懈。谁买了一片颜料?我像个密探一样活着哩。告诉你一声,告密的叛徒,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也就算活到头了。”老丁将头放低,眼珠上斜,四下里瞄着。当他的目光掠过小六的时候,小六脸色煞白。“我探到了他,他也就算活到头了。”老丁咬着牙,点一下头重复一句。“想不到从过去到如今,当叛徒的都是买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嘿嘿,鬼哩。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闲话少说吧,还是接上那个夜晚说下去吧。那个夜晚我们两人难舍难分。她流着泪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好人。你真好。’我也知道我好,不过我比起她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向她发誓,誓言铮铮响。我们两人手拉着手,不愿松。我钻出青藤那一会儿,心都要碎成八块了……”

老丁的嗓子像被什么噎住了,他朝空中挥了挥手,不愿说下去了。宝物一直高昂的头颅垂下来,细绳似的尾巴紧紧贴在腿上。它悲凉地哼起来,下巴压到了前爪上。小六的脸埋在双膝间。黑杆子一直呆着,停了一瞬,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只有文太像僵住一样盯着老丁。后来,他如梦初醒般跳到老丁面前,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嶙的老手,不停地摇动着,摇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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