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冬天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系里评职称,从年轻的副教授里面评定一个做教授。候选人最后圈定两个,李重庆在最后一关落了马。听说另一个做了些手脚,是大林。叶添添怀孕了,怀了两个月才去做人流。没有告诉李重庆,自己偷偷除掉了。这件事情,李重庆有些生气,他忍了下去,因为他生起气来,只会引起叶添添生更大的气。儿子李子木很争气,在全省的幼儿英文演讲比赛里得了第一名,还得了一笔奖金。奖金被叶添添强行征收,说等儿子上学了买参考书用。因此引起母子不合。岳父岳母金婚,儿女们出钱给他们办了新马泰七日游。可岳父背着岳母在芭堤雅看了一场成人歌舞表演。这件事,引起老两口夫妻反目。不过这个冬天基本上算是小乱大治,李重庆是满意的。
春分那天的早晨六点半,叶添添接到重庆师母的电话。这时候李重庆正端着满手的豆浆油条,在家门口嚷着老婆开门。从老婆手里接过电话,李重庆没有听到师母的声音,那头很吵闹似的,然后是空洞的安静。很久了,李重庆听到远远的一声叹息,然后系总支书记对他说,重庆,到医院来一趟,你师父刚刚过世了。
导师还在特护病房里,没有推走。李重庆揭开床单,看见师父的头发有些乱了,他就用手指帮他撩上去。这时春天的阳光照过来了,师父的脸色好起来了。
李重庆静默着,突然哭了,开始只是流泪,突然就哭出声音来。哭得那样凶猛,那样没有节制。他只是感到心里堵得慌,他好久没有好好地哭一哭了。大家看着平常老成持重的李副教授把自己哭得像个孩子。他们由着他去哭了,由着他哭了很久。
夏天的时候,添添的侄子高考分数下来了。第一志愿报的是李重庆的大学,可是差了很多分。全家就琢磨着送他出国去念书。重庆有个同学在一家有名的出国中介公司,他就去找他了解些细节。
在中介公司门口,他遇到了余果。
余果告诉他,她要去澳洲留学了。李重庆还关心着茶社。她告诉他已经把店面盘出去了,也就他不知道了。他好久没来了。余果说她还留着钥匙,问他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李重庆一言不发,脚步却跟上了她。
店里还并没有颓败的气象,以前的都还在。只是有些原木墙纸被人为地剥落下来,在墙角里遝得整整齐齐,像一些优雅的蝉蜕。李重庆安静地站在那里,听到余果在四周猫一样地走动,听到“啪嗒”一声,灯亮起来。整个店又氤氲在紫色的光线里了。李重庆听到余果走近了,这时有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I am a virgin.
I\\\'m a virgin.这回李重庆听清楚了。是的,余果说,她还是个处女。她选择了英文来表达,抛却了母语所有令人羞答答的意义指涉,使她勇敢。I am a virgin.重复得更加眉清目楚,尾音重浊了,是一个有些强硬的提醒,一切暗示变做了明示。
李重庆告诉自己他其实并不明白。人也就愣在那里,直到余果走到他面前,环住了他的腰。“别紧张,算是帮我完成一个仪式,成人仪式。反正就一次,总比出去后跟鬼佬胡乱将就了好。”李重庆忘记了紧张。李重庆感到一双手在解他的衬衫扣子了,这双手却是紧张的,带着些神经质的执着颤动着。
他这样站着,帕索里尼巨大的黑白照片在他眼前浮上来,给他一个巨大的玩世不恭的微笑,笑得不明所以。痛却从他嘴角的经纬间渗透出来,在空气中绽放了。他突然紧紧握住这双手,她笑着在挣扎,泪流满面。她的妆在脸上散了,唇线依稀,是一个翕动的绝色的伤口,诱惑着他,鼓舞着他。他的手游进了她的头发,深入着,纠缠着。她卷起眼帘,眼睛里闪着些迷乱而坚定的光。他终于俯下身去。他的唇快要触碰到她的舌的一刹那,倏地弹开了。
他对她抱歉地笑。
他走出去,外面下起凄冷的雨,路边有些烧尽的纸钱,好像灰色的蝴蝶,飘起来,落下去,飘起来,落下去。
李重庆突然想起,今天是鬼节。
(二〇〇五年三月发表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