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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
李涵章走进古城青龙镇时,一队中学生正打着红旗,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歌迎面走来。他背着背篼站在街边,看着队伍从面前走过。这些十多岁的孩子,脚步铿锵,声音洪亮,果真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这样的情景,让李涵章想起了他在上海求学的那些日子,特别是东北“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和他的同学也曾经像这些学生一样,满腔激情,上街游行,恨不得立刻就上前线去保家卫国。恍惚间,李涵章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那个让他激情燃烧的岁月。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打倒美帝,保卫和平!”
队伍走过之后,李涵章注意到青龙镇的大街小巷里,密密麻麻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旧的墨迹未干,新的就又盖了上去。有几个年轻人还忙碌着往贴好的纸上写标语:
“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任何挑衅!”
“全世界一切爱好和平正义和自由的人类,尤其是东方各被压迫民族和人民,一致奋起,制止美国帝国主义在东方的新侵略。”
李涵章假装不认得字,问写好了标语的年轻人:“这些纸上写的是啥呀?”
年轻人看看脸色黑里透红,穿一身补丁衣裳,背着背篓的李涵章,耐心地把两个标语给李涵章读了一遍,又解释说:“大叔,这一句话是毛主席说的,那一句话是周总理说的。你不晓得吗?哦,你不识字,不看报纸。我告诉你啊,美帝国主义拼凑的所谓‘联合国军’已经在朝鲜的仁川登陆,现在,战火烧到了我们东北的鸭绿江边,烧到我们的家门口了。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抗美援朝,向朝鲜派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大叔,你老人家不认字,那就多去开会嘛,全国人民现在都要行动起来,做好志愿军的大后方,为抗美援朝贡献力量。”
李涵章“嗯嗯”地答应着,又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看了一会儿,等学生们拎起糨糊桶到别处去贴标语了才走开。
其实,在涪陵没动身前,李涵章就通过街上搞宣传的大喇叭和报纸上等很多渠道知道了,美国“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苏联缺席的情况下,迫使联合国作出“联合国第84号决议”,随后即出兵朝鲜半岛。也许是为了防止共军一鼓作气把台湾吃掉,美国第七舰队还选择共军刚刚控制中国大陆的时候,开进台湾海峡,登陆了韩国。
这个刚刚建立的政权,居然敢面对15个国家派出的“联合国军”,拒敌于国门之外!
想想当年日本关东军盘踞东北,进而发动“九一八事变”,全面开始侵华时……李涵章被眼前的气氛感染着,冷了很久的血无法遏制地沸腾起来!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没有条件为党国做任何事情,更没有机会为共党做任何事情,他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依然和前几个月一样,就是为了父母妻子活下去,为了实现周云刚向往的那种日子活下去。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带上李大勇给他开的相关证明,来古城青龙镇投亲,想办法在青龙镇安顿下来。
李涵章背着背篓,沿街往里走了一会儿,看到街边有一群人在摆龙门阵,正要过去打听“姐姐”在哪儿,好去“投亲”,有个女人恰好这时端着一木盆衣裳从江边上来,走过那群摆龙门阵的人堆时,低着头微微欠了一下身,对人堆里一位胖老头说:“李大爷,早点儿回家吃饭哦。”
胖老头抬头笑眯眯地答应:“好的,么妹,你给你大妈说,我一会儿就回家。”
这女人“嗯”了一声,从李涵章身边走了过去。
看上去年龄不小了,怎么还梳着大辫子?李涵章忍不住多看了女人几眼,等她走远了,也走过去对那位胖老头说:“李大爷,我想跟您打听个人。我姐姐叫张小凤,在这里开铺子卖醋卖蒸馍,你老人家给指个路,我要找他们。”
李大爷想了想,对那帮人说:“不摆了,不摆了,我陪这位老弟去找个人。”转头又问李涵章,“兄弟贵姓?”
“哦,好说好说,李大爷,我姓张,张子强。”一开口就遇到了这么热心的人,李涵章心里暖融融的。
其实李涵章心里明白得很,张小凤一家早就回宜昌去了,但还是做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跟在李大爷身后一路边问边找。
找了两条街,遇到的人都说不认识张小凤。李大爷拍拍脑袋,问李涵章:“张兄弟,你姐夫叫啥名字?我们这里的人说起哪个女子,没有结婚的,就说谁家的女;结过婚的,就说谁家婆娘,对女人的姓名不多上心。”
“我姐夫是宜昌人,姓田,是日本人打到湖北的时候跑出来的。”李涵章也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赶紧说,“他们有一个儿子,叫远娃,不过现在怕又生得有老二了。”
“哦,你说的是田老板。早说嘛,这个人我认得,就租的我家老屋子做生意。”两人来到一个三岔口,李大爷指着一间四壁挂满草鞋的小门面说,“就是那间。这半边街以前都是我祖上的,我们老李家,人丁兴旺,祖上的房子分不过来,到我这一辈儿,结婚的时候就只有这间小门面、外带上面的阁楼了。来玉来宝长大以后,我就把家搬到街口,修了新房子,这里闲置了,正好租给人家做生意。赶场天这里人山人海,生意好做得很。张兄弟,你姐夫是个会做生意的人,来来往往去古城进货,都要从我家门口过,没有哪次会空手来看我。你姐姐也贤惠,妇道人家,我见她的时候少,不过哪次看到,她不是在忙娃娃就是在忙生意。”
“李大爷,我晓得他们在卖醋和蒸馍,这里咋满屋挂的都是草鞋呢?”李涵章着急地问着,抬脚就往铺子那边走。
“张兄弟,你莫要着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是这样子的,我们古城解放了以后,田老板就跟我说过,不打仗了,想回老家去看看父母。我一天到晚事情多,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他顺便说说,未必真的要走。哪晓得上个月他真的走了,带起婆娘娃儿……哦,你说得对,他有个能到处跑的儿子,是叫远娃,哦,对头,就是远娃;还有个抱在手里的,叫啥名字,我记不得了。”
李涵章正走到街边,一听这话,故意装出一副泄气样子,一屁股在街沿上坐下来,抱着头不吭声。
李大爷走上来,安慰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张兄弟,你既然大老远来了,又是田老板的亲戚,我不会不管你的。你看这样子好不好?先去我家安顿下来,再慢慢想办法。”
李涵章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哦,李大爷,我在这里举目无亲,遇到这种事情,还有啥主意?全凭您老人家做主。”
两人于是回到街头李大爷家里。
李大爷的家就在码头边上,一套才修建起来不过十来年的新房子。站在小木门外,李大爷说“这里就是我家,前面临街,左边是我二儿子来宝的茶馆,右边是我大儿子来玉的铁匠铺子。从这里进去,后面是我和你李大妈开的客栈。不过,来宝这小子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就天天发传单、闹学潮,现在是政府的人,在镇上当耍笔杆子的秘书,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连相亲的工夫都没有,哪里顾得上茶馆?茶馆平日里全靠老大媳妇帮忙经营。”
这一次,不要李大爷多说,李涵章跟着他就进了小门。
2
在青龙镇吃的这第一顿饭,让李涵章有了回家的感觉。
李大爷家的房子和四川沿江一带的房子结构差不多,前面临街是铺面,后面临江是客栈,背靠背从中间隔断,只有通过那个小门,穿过一条甬道能进到后面来。甬道狭长,只能容得两个人错身而过,当然是两个一般的人,要是有人在甬道那头看见李大爷过来,最好是等他先走;要是无意间在甬道中间相遇,那这人就只能贴墙站着,等李大爷挺着他的大肚子,先过去。
出了甬道,是一条木板搭的悬空通道,李大爷径直左拐,李涵章跟着他。走了两步,李大爷回头说:“左边是我和老婆子住的地方,右边是客栈。说是客栈,一般都空起的,来住的人少,三天两头有那么几个,去古城的、去重庆和广元的,有些去进货,有些去走亲戚,还有些去看病,住在这里等船最方便。”
李涵章答应着,也不敢东张西望,只是跟着李大爷往前走。过了两扇紧关着门的房间,到了一间大屋子,正中一张大圆桌,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凉菜和一壶酒。李大爷站在门口高喊一声:“老婆子。”
从最左边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扶着门框问:“老头子,你回来了?”
“嗯啦,我回来了。这位是张兄弟,你认识一下嘛。”李大爷又转头对李涵章说,“张兄弟,这是我家老婆子。”
李涵章于是就弯腰拱手,喊了一声:“李大妈。”
“这是咋喊的?乱了辈分。”李大爷哈哈笑着。
“李大爷,我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和您老人家称兄道弟啊,您老人家还是直接叫我张子强吧。”
见李涵章又是打拱又是作揖,李大爷说:“好嘛好嘛,我喊你张老板。”
李大爷说着话,进了屋,径直坐到了主席上。李涵章一边把他的背篼取下来放在门外,一边对弯腰驼背的老太太说:“李大妈,劳烦您老人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快进去跟你李大爷喝酒,他是人来疯,最喜欢家里有客人来。”说着,笑眯眯地对李涵章挥挥手,“我还在煮饭,你们先慢慢喝着啊。”
李涵章进了屋,站在桌子前面,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李大爷,这咋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千里万里来了,那不就是个缘分吗?吃顿饭算啥?”李大爷抽一口烟,用烟锅子敲敲他的左边椅子说,“坐嘛,不要客气。张老板,你是田老板的亲戚,那就不是外人。人活天地间,讲的是‘义气’两个字,你再客气,就是信不过我。”
李涵章还想再说几句什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得出来是两个人,前面的迈着大步落脚重,后面的走路快落脚轻。
脚步声在李涵章背后停下。
李大爷靠在太师椅背上,对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说:“来玉、来宝,你们进来认识一下,这是先前租我们旧房子那个田老板的亲戚,你们要喊张大哥。”两人进来,前面一个憨憨地喊了一声“张大哥”,站着没动;后面一个也喊了一声“张大哥”,却伸出手来要和李涵章握手。李涵章有些意外,急忙伸出双手抱住对方白白的小手,暗想,估计这就是来宝,看来他在镇上当秘书的时间不长,还是一双学生娃娃的手啊!
兄弟俩走到父亲身边,等李涵章在左边挨着李大爷坐下以后,才各自归位:来玉坐到了父亲右边,来宝坐到了李涵章的左边。
刚刚坐下,李涵章一看来玉拿起酒杯倒酒,慌忙忙地站起来,摆着手说:“李大爷,不好意思得很,我年轻的时候为喝酒误伤了人,就在关二爷面前发过毒誓,这辈子不沾酒,您老人家千万要见谅。”
还没等李大爷开口,来宝一把拉住李涵章的袖子,边拽着他坐下,边说:“不喝酒好,有啥需要别人见谅的。”
“来宝啊,你是书读得越多越不知礼。”李大爷看看小儿子,对李涵章说,“张老板,你莫要在意。喝酒嘛,随意就好,随意就好。有客人来,不摆酒,是主人家失礼;客人不喝酒,主人家要硬劝,也是失礼。那我们就两便,好不好?我和来玉喝酒,你和来宝多吃菜。”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么儿,看样子,李大爷也很疼爱小儿子。但刚才听他说,这个李来宝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就是个激进分子,现在还是共产党政府里的秘书……李涵章心里暗想,还是要多留个心眼才好。
“张大哥咋就到青龙镇来了呢?”李来宝问。
“他原本是来投靠田文清的……”
李大爷的话没说完,李涵章站起来,从身上把证件全部拿出来,双手捧给李大爷说:“初来乍到,承蒙李大爷您老人家看得起,帮我找人,还留我吃饭,我张子强感恩戴德。李大爷,这是我的证件和证明,烦请您老人家过目。”
李大爷笑笑,用烟杆推了出去:“人活天地间,讲的是‘义气’两个字。田老板的亲戚我能不信吗?”
李涵章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证件收回来,李来宝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了过去,边看边说:“爸爸啊,你老人家那一套要改改,江湖义气害死人的。我来帮你看。”
李涵章转身看着李来宝,连忙点头:“兄弟请看。”
看了两遍之后,李来宝把证件还给李涵章,大笑着说:“张大哥啊,真是巧,你看看这个介绍信。”
李涵章看着介绍信,问:“有啥不对吗?”
“当然没有,张大哥啊,真是太巧了,一看笔迹我就知道,这个李大勇,是我在成都上大学时候的同学。我们一批分出来的,几十个呢,他留在了成都,我回了古城。前段日子他才来信说,去了涪陵。”
李涵章的心一下放回了肚子里,拉着李来宝的手说:“哎呀,你们李家真是出好人呀,那位李主任也是有本事的人,亲自安排我去双江口的榨菜厂给解放军加工榨菜,对我好得很,还和我讲起过他在成都半晚上去抓特务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他都给你讲过呀?看来,那家伙做事情还是热情有余哦,这样的事情哪能随便讲嘛……”
李大爷打断小儿子的话:“来宝,不要乱说,人家既然跟张老板说了这些事情,证明人家没有把张老板当外人,你也就不要拿张老板当外人了。说生分的话,伤和气。”
“那是,那是。张大哥,兄弟我这样说,也没有其它意思,刚解放,不稳定因素多,我们都要提高警惕。”李来宝把证件还给李涵章,接着说,“现在对流动人口管理得严。你要是回去,就尽快走;要是不回去,就赶快带上户口外迁证明,来镇政府找我,把户口上了。”
“李大爷,两位兄弟,说老实话,我家里父母都不在了,才一路出来边做小生意、打短工,边找姐姐。现在晓得姐姐和姐夫日子过得好,也就放心了,不想再东跑西跑了。只是我投亲不遇,又没有钱粮,咋生活哦?”李涵章做出一副落魄的样子说。
“把户口办下来,就啥都不怕了,青龙镇来来往往的人多,做个小生意就能求生活。”李大妈端菜上来,听了几个人的话,边喊他们动筷子边说,“出门的人都有难处,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等以后挣了钱,再跟我结账。”
3
李涵章在李大爷家落了脚,跟着李来宝去镇里上了户口,在李来宝的帮助下,又在税务所办了经商的执照。现在,他的户口本和执照全是真的,看着这些在别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李涵章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拿到这些可以堂而皇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件。
那天晚上,他抱着那些证件睡着了。半夜醒来时,他心里还在想,总算安全多了,能活下去了。活下去,才有希望见到父母和孩子。就算纸包不住火,总有暴露被抓的一天,不过,以后的事情很难说,自己也许会在暴露前病死,也许会在暴露前掉到水里淹死,也许会被抓住枪毙,也许在抓的过程中被击毙……
对于生死,李涵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考虑过。每个人生下来再活下去,最后总有死的一天,以前把人通过努力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看得太重,现在每天都面临可能随时失去自由和生命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最让他舍不得的,除了亲人,就是明丽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清澈的江水。他舍不得这些天赐的好东西,有太阳的时候,他尽量不走背阴处;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尽量迎风站着,让风把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衫吹得鼓胀鼓胀的;到江边,他脱掉鞋,踩着鹅卵石,尽量往水深处走,让躺在水底的鹅卵石抵自己脚上的穴位、让水里的小游鱼在自己浮起的汗毛间跑来跑去……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只有活着,才能享受到这样美好的日子!
只是,好兄弟周云刚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了。还有江辉琦,自成都分手之后,就没有一点音信,也许他已经逃到境外安全的地方,也许他早就被抓了,也许半道跟了霍金寿、张司令那样的人,又走上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被剿灭了,也许像自己这样,“潜伏”下来了……但不管如何,李涵章相信,江辉琦绝不会像苟培德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不干不净地活着。
川东北的秋天,早上五点多,天就开始一点一点地亮了。李涵章躺在李大爷的客栈里,通过打开的窗户看外面模模糊糊的景色逐渐清晰,看青翠的竹林、江岸上赶路人仓促的背影和泛着磷光的江水上柳叶一样的小渔船。风在竹林间游走,竹枝和竹叶在风中发出低沉悦耳的哨音,李涵章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世间最华美的音乐厅,从视觉到听觉到嗅觉,享受着一场完美的盛宴。
他弄不明白自己前三十多年都在做什么,姑且不说广州、武汉,或者南京、上海,就算是重庆和成都,哪里没有各样的天赐美景?为什么自己居然都没有注意过呢?是什么让他忽视了这些美好的东西?
房前走廊那一头传来木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一阵脚步之后,又传来推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声音沿着走廊尽头的木梯,融进了江岸的风声里。在这里住了两天,李涵章已经知道了李家的规矩:每天早上,李家的女人总是比男人们早起,李大妈去帮二小子李来宝开茶馆、打扫卫生;来玉的老婆孙春华去铁匠铺子,为丈夫准备一天要干的事情;他来时遇到的那个长辫子女子,叫陈么妹,她会去江岸的菜地里砍菜,装一大背篓回来,外面的老菜帮子喂猪,里面的嫩菜心做饭吃。三个女人把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陆续集中到厨房,一起做早饭。这个时候,男人们也就起床了,穿衣裳,洗脸。等李大爷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已经收拾干净,只等着给他老人家请安,然后听他说:“吃饭吧。吃了饭个人把个人一天的活路做好。”于是,大家开始吃早饭。
前两天,李涵章跑前跑后地办手续,没有进项,只能算是吃闲饭,今天青龙镇当场,他也办好了所有手续,生意就可以开张了。
吃过早饭,李涵章把装了些旧衣烂衫和一千多万钞票的背篼留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挎着李大妈给他准备的篮子,出了客栈。李大妈平常要买的,不过是些针头线脑,于是,她便以为这些东西大家都需要,最好卖,所以,李涵章篮子里装的,全是这些家庭主妇们日常需要的零碎玩意儿。
李涵章没卖过这些东西,挎着篮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吆喝。那些专门出来买东西的大婶看见李涵章篮子里的东西了,却也不买,最多问个价,就不停脚地走开了。到了街心,戏台上正热热闹闹地响着川剧锣鼓,下面也没个椅子凳子,看戏的全站着,背着背篼担着罗蔸,有的想挤到前面去看,有的看了半截遇到急事要出来,结果上面音韵铿锵,下面嗡嗡声一片;上面走马换将,下面你进我出。李涵章原本没有看戏的打算,可经过的时候被人一挤,篮子反扣着掉地上了,里面的东西全滚了出来。看着李大妈赊来的这些东西被人们踩上一脚,再踩上一脚,李涵章这时候才有了看戏的感觉,那些戏里的人物命运,是早就被编戏文的人安排好了的,演员和观众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李涵章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这些小玩意儿,因为那些人全都不是有心要踩踏它们。难道脚往地下踩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被无形的力量挟裹着进进出出而已,他们只能看见别人的背或者肩膀,早已看不见自己脚下的路了。于是,李涵章明白了,自己虽然跑过几千里路,做过几个月生意,但真的要在青龙镇扎下根,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边想着,边低着头慢慢回到客栈,李大爷坐在茶馆门口抽水烟,看到李涵章垂头丧气的样子,笑着说:“张老板,一方一俗,青龙镇塘塘虽然小,水却深,那些婆娘万万不会去生客手上买东西。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先去赶遛遛场,一来二去,等他们都认识你了,生意也就好做了。”
李大爷带着李涵章进了茶馆,来到靠近里面的一张桌子旁,看着三个正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打川牌的老头儿说:“这老兄弟三个,都是杂货客,几十年跑青龙镇边上的乡场,你跟着他们先跑些日子吧。”
“张老板,莫要见外,李胖子已经把你的事情给我们说了。生意大家做,多一个人同路,更热闹。只是,你打算卖啥呢?”正对李涵章坐着的一个干瘦老头儿冋。
李大爷用旱烟杆指着说话的人对李涵章说:“这是梁老板。”
“梁老板,您哥儿几个帮人帮到底,指点指点我。”李涵章真的不知道在青龙镇这个地方,自己能靠什么本事生活下去,诚心央求道。
“按理说,当个小货郎最实在,可张老板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下了乡,怕是几个婆娘围上来一说话,他的脚杆就软了,最后连东西是咋不在了的,都不晓得。”
“还是宋老板会看人。张老板,你说说看,以前做过些啥生意?我姓曹,是李胖子的老挑。”
老挑就是连襟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位曹老板是李大妈的妹夫。李涵章晓得了这层关系,猛然想到来玉是打铁的,便说:“我一路走来,帮人卖过大足的铁器,对这个还在行。”
李大爷把旱烟锅子往桌子上一敲,铁板钉钉地说:“你就去来玉铁匠铺子装些镰刀砍刀,正好不用花钱去赊账,你卖得了,来玉收个本钱;卖不了,回来丢到铺子里,到了青龙镇赶场天,他接着卖就是。等你路子跑熟了,再说往后的营生。”
就这样,李涵章跟着梁老板、宋老板和曹老板一起,你担着担子,我背着背篼,天天约好了去青龙镇周围赶遛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