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荆州无雪,建康的积雪却已有两寸余厚。灯火初上,夜色醇厚。青石街道空旷冰寒,脚下积雪“吱呀”脆响。
因风雪甚大,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然昏黄的光亮从门窗透出,隐隐可听闻有欢笑声。各家门联上都张贴着对联、悬挂灯笼。
原来已经过年了。我心里一酸,不知今日是初几。
建康,一别已近年余。
街上行人甚少,一眼可望见朱雀大街的尽头。到了尽头,再转一个弯,便是温府。
我慢慢行着。
行到一个小店门口,我顿住脚步。白面热腾腾的香气扑鼻,我侧头,望向灶台上的蒸屉。
这一路疾行,不记得行了几日,似乎胡乱吃了些东西,也不记得,吃了什么。出来的太急,身上几个零钱早已用尽。此时才觉得腹中饥饿无比。
“小子,可是饿了?”昏黄灯火中,一个年约四十的大叔将手中烟斗放下,站起身。
我没有出声。
“唉!流民真是越来越多了!来,小子,拿着,吃吧。”大叔从蒸屉里掏出一个馒头,递到我面前。
我默默接过,三两口吃完,只吃得胸中喉中梗塞无比。
“小子,是从北面来的吧?来到建康就好了,总不致于饿死!”大叔叹了口气。
我低声道:“多谢!”
他怔了怔:“原来是姑娘。”又仔细打量我一番,道:“细看姑娘应是好人家的女子,怎生弄到如此……”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双皮靴因连日疾行早已几处破洞,原本一身天青武士服又黑又破。头发想必也是极凌乱的,双手一片污黑,脸上必定也是……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怎么能,这个样子,去见温宥?
脑海里忽然闪过我俩曾经并排躺于秦淮河面竹筏情景,他一身黑色练功服,颀长挺拔,我着湖绿复纱裙,他双眸凝黑注视着我,低声唤我:“丫头……”
嗓音低沉温醇仿佛依然响在耳边,却让人心如刀割。
我朝大叔一拱手,转身,快步离开。
穿过两条街,便是夏侯府,也是我盟的机要所在。门口紧闭,我走上前,两个黑衣人无声无息从屋檐上落下:“何人?”
“是我。”我轻声道。
一人惊讶出声:“战护法!”两人侧身,为我打开房门。
我听其中一人疾疾道:“快快飞鸽传书盟主大人。”
我走进府中,径直到我昔日的房间,轻轻推开门。身后一个护卫尾随到门口。
房间依然维持着我离开那日摆设,暗黑一片。我打开柜子,取出衣物。转身朝门外道:“这位大哥,可否为我准备热水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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蹑行于温府屋顶上,如果说谁能发现我的行踪,也只有温宥。只是温府主宅竟是漆黑一片,寻了一阵,才看到一间光亮的屋子。
忽然想起,其实我,也只踏进过这温府一次。
我落地。门半掩,循着光亮望去。
却不是温宥。
许久不见的温峤大人静坐于桌前看书。灯火下,只见他微垂的脸,清俊淡然。
我轻轻推开门:“温大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停在我身上,怔了怔。
“大人,子苏呢?”说出来,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涩。
他深深看我一眼:“清泓,这一年,你辛苦了。”他放下书,站起身来,“宥儿已是皇家夫婿。但他对你的情意,你应该知道的。华姚公主品性淳厚宽达,我可以让宥儿纳你为妾,可好?”
我紧紧咬住嘴唇,万没料到温大人如此开门见山提及此事。可是……妾么?
温峤柔声道:“孩子,坐。”我依言坐下。他温言道:“孩子,温宥尚公主之前,他也告诉我,你和她早有婚约。可是你可知道,我朝士族寒门不能通婚,尤其寒门女子嫁为士族为正妻更是决不可能。更何况朝中势力险恶,他此举也是忠于皇帝,逼不得已。我同你无法解释太多。你只需知道,你依然可以嫁给宥儿。只是这世间事,怎可能十全十美?”
我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是吗?温宥他只是逼不得已娶了公主,他也跟我一样,心不甘情不愿对吗?他心中,依然只有我一个?
可是为妾?从今往后,他同时也是别人的丈夫?那个人,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只有那个人,可以与他白头偕老死后同穴?
心中一痛。
可是我战清泓,又怎会是别人的妾?
不甘为妾,可又不舍不忍见你伤心难过……
我该怎么办?
“孩子,你好好考虑一下。宥儿若是知道你回到他身边,必定欢喜无比。”温峤道。
是的,我几乎可以想象出温宥他会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他一定会如从前一样,忍不住将我抱在怀里,唤我:“媚奴……”
“容我细想。”我轻轻道。温峤点点头。
“温宥他人呢?”他的房间无人。
温峤顿了顿:“他早已搬去驸马府。”看我一眼,又添了句:“战姑娘,大局为重。”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放心,在我考虑好之前,不会惊扰到……”
惊扰到……他们夫妻。
这个词句,我竟然不忍说出口。心里的疼自从踏入建康便未曾停止,如今,更是一点点的沉下去,沉到不知哪里的水底,变得分外清晰。
是不是终究,或是早就,无法再相守在一起?
走出温府大门,我望着空空的街道。已是深夜了,地上的雪映照着月光,竟让这空巷有些突兀的明亮。我还穿着夏装的长裙,彻骨的寒风浸透全身,一如我的心境。
去看看吧。为妾也好,永不能相守也好。至少让我看看他。我思念了他那么多日子,方才夏侯府的护卫说,我十日就跑完了一个月的路程回到建康。我这么想见他,我要去见他。
不去管其他。婚约也好,失望也好,难过也好。我只要见他。
这几日来的迷茫、慌乱、混沌、难过渐渐消散,只有一个念头:去见一见他。一年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穿什么衫?武艺如何?是不是已经,打不过我?
公主府很好找,即使在夜色中,也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门口守卫森严,听说她是是大将军王敦最疼爱的外孙。
我几个起落,已在庭院中。庭院中人倒是不多,只是甚大,间间房屋都似一样瑰丽,我一间间蹑行过去,却始终只见到些婢女侍卫。
心中有些焦躁,温宥,你在哪里?
穿过一条回廊,忽然出现一片花园。
我刹住脚步。
花园旁,厢房内,烛火摇曳。房门紧闭,只有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床前,生动可见。
那是一个大袖复裙的女子,抬头望着那个……高大修长的男子。
他垂着头,看着她。她仰着头。他们双手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好在,只是影子。
我掠行过去,平地拔起,伏于梁上。拔出靴间匕首,在床上轻轻戳了个洞。
循望过去,只见一个女子的头饰腰身,在灯火下玲珑锦绣。
“驸马,今日父皇问起你,似乎想升你做廷尉。华姚在此恭喜驸马。”
“多谢公主。”一个低沉淳厚的声音答道。我手一松,差点从梁上跌落。他的声音,依然如往日一般。虽然,那温柔的嗓音,曾经只对我一人。
他曾红着脸故作戏谑的说,你不给我打流苏,我可不陪你去成国、赵国、西域、北辽、蓬莱……
他曾认真的的,媚奴,我不输你爹的。我一定让你过得,比你娘还幸福。
我心中忽然大恸。
不是得知他已婚时脑中的一片空白,不是一路狂奔的慌乱,不是踏入建康时的心酸,不是方才提及为妾抑或离开的委屈不忍……
是翻江倒海的痛。我的头颅我的四肢我的五脏六腑,刹那间被他的声音点燃。那些隐藏的疼痛仿佛从血肉中涌出,清晰得寸寸入骨,我的身躯似都被这巨痛洞穿,僵硬麻木不能自已。
恍惚间又听见那女子道:“驸马,夜深了……歇息吧。”
他似乎低低应了句什么,却听不清晰。我擦看泪,双眼朦胧从那洞中望去。
却只见,一只雪白如玉的手,紧紧握住那只大手。
那只手我曾如此熟悉。他曾将我手抓在掌心,我滑过他的掌心的茧,笑着说:“你说我俩以后的孩子会不会是武林剑术第一?”
那时,一旁的小蓝嗤笑道:“小姐真是不知羞,姑爷你不要见笑。”
那时他沉沉一笑,紧紧握住我的手……
子苏,子苏!
我终是知了,再无可能了。如今,听到你的声音,见到哪怕只是你的身影,我就知道,再无可能了。我不可能为你的妾,今生不可能再与你相守。
你我就要失去彼此。我知你的,今生你再无我相伴,你一定会难过。我多么不忍使你难过!
可是,我不能够了。
原来是这样的,从我离开建康开始,我们便失去了彼此。原来如此。我没有了温宥温子苏!
伏于梁上,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猛然瞥见那房中烛火不知何时已灭。我心中一滞,气息瞬间乱了,哽咽出声……
“什么人?”只听见一声低吼,有人以极快的速度破窗而出,瞬间逼近我的藏身处。
黑暗中,我看到他手中的“珏”光华流动。
我从梁上跃起,一个翻身到屋檐上,几个起落,已离公主府十余丈远。
远远回头,那人却未追出。黑暗中,只见“珏”的光华在那屋檐下一角,静静不动。
我终于不忍再看他一眼,大哭着奔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