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的呼唤使我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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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第三次到欧洲那个国家去。第一次经停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炎热的下午,机舱一开门,像是理发馆里的电吹风机,将热气向你蒙头盖脸地吹去。第二次经停地点是伊朗的首都德黑兰,那时霍梅尼刚刚取得了政权。你想起了苏联作家以此城市命名的长篇小说,还有美国作家的小说《德黑兰的屋顶》。你喜欢“德黑兰”三个字的字义与发音,它给你以不同的感觉。飞机停稳是在刚刚入夜,不准下机,有一点严肃的气息,可能处于类似紧急状态一类管制下。可以看到戴大绿袖标的机场工作人员。同行的朋友说这里有“绿卫兵”。

第三次来欧洲是经停阿联酋的沙迦了,后来选择了这里作为中国民航赴欧航班固定的经停点。那里的商店人员渐渐学会了很不错的北京话。当你对同伴说某个商品太贵了的时候,他们马上回答你:“不贵。”字正腔圆。直到后来中苏(俄)关系好转,绝大部分中国民航机路经伊尔库茨克、叶卡捷琳娜城、莫斯科与彼得堡赴欧洲,而且快捷多了。

你一直惦记,沙迦会不会变得寂寞起来?后来,在中国,人们向往的阿联酋城市是著名的、有道是土豪的迪拜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出国旅行,还是一桩祖宗坟头上冒青烟的运气,充溢着恍如做梦的醉意和摇头摆尾的得意。头一夜兴奋得难以入睡。凌晨即起,你重温着李双江唱的《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那时的透明的北京的晨曦,与歌曲唱的内容完全贴切。起飞时间的前三个小时就到了机场。那里的机场也不是一般人出入的地方。机场的国际航班终端,带着神秘与庄严,包藏着严厉与警觉,面对着陌生的与危机四伏的花花世界,进行着与承载着边防、国境、海关、间谍、走私、同盟、敌手、外交、外贸、使命、情报、贸易、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战争和平、胜负兴衰、生死存亡方面的较量。普通人根本无缘出现在这个禁区,那里的国际机场就天生是VIP俱乐部,虽然那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郭德纲所说的什么VIP中P。手持护照、出入境表格,身着红都出品公费制就的大号西装,出国出国,牛如大亨,重如泰山,险如陷坑,不可泄露如天机,挑战应对如春秋战国,而又大有新意,大有希望。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世界正在欢迎中国。

每个从首都机场出游的华人都在书写新的中国史与世界史。国人把出国说成开洋荤,发洋财,出洋相,受洋罪。边境外面的一个个装矿泉水的易拉罐也令人惊叹晕眩,一杯橙汁更是令人掉泪,资本主义将喝水吃水果玩得这样奢靡,此世何世,此国何国,此公何公,此橙何橙,此水何水?满机舱的欧美白种人,豪肚油肚,豌豆腐乳,爱辣腹油,油赖渴米,假香真臭,假笑真尖,酸文假醋,文明西方,贫穷自己,高高在上人家,心乱如麻个人,呜呼善哉,世界变了,中国变了,你的命运也大变喽!

用北京土话来说,那几年的人生就像“犯机器”,这个词儿太棒了!犯了的不是华盖运,不是扫帚星,不是女巫也不是犯了小人犯了冤魂厉鬼,您犯的是某种机器,您犯的是机械化自动化高速化超人化,或者解释为您自己开动了自己的机器。机器一经发动,您停不下来了,你止不住操作与运动啦,您就一秒钟一百九十八千转啦。

当一个个电门渐渐关闭或者半关闭之时,众生无声无息、谨小慎微、俯首帖耳、犹犹豫豫,吭哧吭哧、气喘吁吁。然后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某时某刻某分某秒,赶上“点儿”啦,老天爷的手突然合闸开机、一开、二开……百开、通电、增压、扩容、加速,叮咚乒乓,大轮旋转,小轮飞翔,大锤铿铿,小锤锵锵,欲止不能,欲慢不得,整个机器飕飕飕飕,嗡嗡嗡嗡,风风雨雨,雷雷电电。你乐得、惊奇得、感觉未必吉祥得都晕了。忽然,全中国的各种机器都拼命运转,疯狂转动,十倍加转,你说我说,你干我干,乡镇企业,农贸市场,傻子瓜子,大学教授,伤痕文学,海外留学,包产到户,奖金计件,股票证券,理财放贷,全来了电了,全噌噌噌呼呼呼呼地转上了。

是那第二个最初的十年,你从另册上的黑名单中一跃而起,一鸣惊人,一飞冲天,芝麻开花节节高,青云直上。以上这些成语俗语本来是你最讨厌的滥词陈调,如今用到自己身上竟然合身合脚。真令人惭愧无地自容。不是吹嘘,只是自嘲乃至自怨自艾问天,世界上的事原来这样风向不定,晴阴无常。你小子竟然在四十三岁的华年妙龄大犯起机器来了!

一切取决于时间,取决于生辰八字。倒霉蛋里没有人有你这样的、绝对属于“自己人”的童子功,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青春万岁,刚好进入盛开季节的繁花满树。四十多岁,人不算太老,火候已经不可谓不深,练得不可谓没有几分道行。你熊得正是时候,火得正是时候,邦有道则火,邦无道则熊,其火也可及,其熊也不可及。生正逢时,正红在伟大中华猛然和平崛起的那个时间点儿上。

而所谓平顺者老实者谦恭者安全者们——在解放以后的惊涛骇浪里,没有什么起伏波折的人员里,在所谓“生儿愚且鲁,无难到公卿”的好人们当中,少有人有你这样的经验、才学、思考、精神资源、个性特色。

坏事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好事,挫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超越和锻炼,锻炼正如健身,是肌肉骨骼神经各生理功能的全面强化。你于无声处健自身,高明、冷静,同时是自有主张的崭新楼厦的基石与新航天器的发射架。不是没有人不忿儿,他们想按一按,堵一堵,挤一挤,截一截,叫一叫板,直到每年宣布一次你的过时。遏制心羡慕……心,人皆有之,不一定只是美国人有,自己人也有。雀与雀,兔与兔,油与油,醋与醋,都自以为风光无限。然而怎么办呢?不成比例,一触即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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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迦起飞,你最感叹的是亚洲与欧洲地貌的天壤之别。亚细亚这边是干旱的黄土黄沙,欧罗巴那边是茂密的蓝绿,当你抱怨上苍的不公正的时候,有人说,原来并非如此,原来亚洲的地貌极佳,责任不仅在天,更在人们自身,是吗?你无话可说了。

长时间的飞行与巨大的时差使你头昏脑涨,而国外的新鲜刺激又使你美滋滋,你好像打开了天眼,你好像进入了另一个花鲜火盛的世界。你好像看着看着拉洋片变成了电影,而影片从黑白片一家伙变成了七彩缤飞。到了机场,还没有入关,你已经看到了迎接你们一行的衣冠楚楚的外国朋友,他们的神态与笑容似乎自然地带有良好、舒适与翘起尾巴的匀称,而不像你会时有一种不安、忐忑与低眉顺眼的诚惶诚恐。你就注意到了她,难道是她?你想了一微秒。她显得天真兴奋,宽肩膀,大而黑的眼珠,她的嘴也比你的同胞大,嘴线像突出来的半个圆周而不是一般的一个弧。她的中文讲得很清楚,而且她告诉了你她的中文名字。这个名字接上你的某个已经中断了的记忆。

她问:“你记得我吗?”

什么?你?我?记?记得?为什么?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一个语文措辞的困惑吗?还是一种有意显示亲切的说法?记得?不记得?你还摸不清在作为第二语言的她的中文那里,与作为第一语言的你的汉语这里,“记得我”三字含义上有什么不同。存在这样的检讨与思忖的余地吗?你们幼小时候见过面?一起拍过皮球踢过毽子?或者,这仅仅是表示,既然你们的双亲,你们的上一代有过那么亲密的友谊,你也理应听说过她的中文与西文名字?“我”指的仅仅是名字——符号?

为什么,你这一代人空间的推移常常与时间的越超同时出现。她的出现使你想起旧日,想起你的童年时期。你来欧洲,不可能有例如1938年即民国二十七年的什么事儿。那一去不复返的父辈仅有的两三年的快乐时光:西装领带,欧洲汉学家,来往应酬,包月黄包车,西餐和食,前门大街的老字号,几种外国文字,北海公园,豌豆黄与芸豆卷,什刹海的汽灯与荷叶……这一切早已埋葬多年,比旧日更陈旧的老年间,去不复返,从哪里又接续上了呢?在贫穷的战时华北,在被占领的北京有过的一段交往,能在至少是表面上极其繁华的西欧,延续到另一代人身上吗?

而出访日本,你也会想到幼年,胡同里的日军家属,木屐,日本儿童决定游戏顺序时候出手心手背的童谣,阔阔阔尼,小学里的日本教官,各个城门的日军岗哨,刺刀与军犬,还有被迫给每一个日军岗哨鞠九十度躬的耻辱,还有1945年8月15日后的历史转折点……

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咱们的事儿太多了,咱们的记忆太沉重了哟。

你住进一座高楼,这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巴洛克式,不是教堂也不是城堡,这是美国的一家大连锁旅店,带有美国式的简明与浑不论(吝)。旋转的玻璃门牛气十足,冷气与热气,饭厅气味与大街气味在这里碰头。一进大厅就闻到了甜品与酪奶、咖啡与可可、牛排与胡萝卜,再加巴黎香水与科隆花露水的气息。一进大厅就听到了轻微的背景音乐:舒曼、巴赫、莫扎特、门德尔松,也有时候是约翰·列侬、曼托瓦尼、尼娜的《九十九个气球》与露丝的呼天抢地。大厅四周陈列着一些水晶、玉石、金属与木制的饰品,财富微笑着,放着光。最可爱的是木制风景浮雕圆盘,陌生,幽雅,迷人,盖有年矣,似曾相识。一排购物专卖店千姿百态,讲究得未免奢华,那是另一个资产阶级的帝国主义的高高在上的世界。为什么它们硬是腐而不烂?而且他们这里走到哪儿都是那么干净,透亮,无尘无土无灰无泥无污无渍。为什么你还硬是翻不过身来?你随电梯上到了五十多层。你觉得高处会不适,会不胜寒,会有碍血压与平衡,原因只不过是你很少上去过。

你的房间不算大,然而明丽而且温暖,周到而且细柔,方便而且充实。物质的拥抱正好比女人的拥抱,她让你熨帖得透不过气。谢谢你。你不知道应该对谁说。似有似无的床头音箱里播放出摇滚歌手的苦情。本应该是震破耳膜的尖叫,被音量旋钮挤压冻结到最低最小最微,像饮泣,像被罩上了隔音头套,像被扼住了喉咙。他们的生活是快乐的?怎么唱得血泪交加?不,不是仇恨,是绝顶的烦闷,杀人的颓废,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小组生活会议,没有编入雄壮一致的集体,没有人与人的关心与操心,没有一大群人的同命运共甘苦。没有上级的精神牵引与照亮,也没有那么多腹诽与真伪莫辨的小道消息。当然,生活在西欧的绿地就像生活在酒店与住院部,相互间既近又远。生活在东方就像生活在热气腾腾的厨房与桑拿沐浴间,有一股人味儿呛得你发烧。咱们有一种洗浴服务叫作搓澡,他们有吗?比按摩更用力。他们那种沙哑含泪多情含混的声音特别适合于子夜凌晨,在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的时候,唱响,摇着头,甩动头发声嘶力竭。

房间里的大大小小的灯光无数,光线与光线交错,光源与光源闪映,闪闪烁烁得像是激光密码。软椅与硬椅,高桌与低桌,窗纱与窗帘,电视机与电冰箱,衣橱与衣架,地板与地毡,床罩与床头,果盘与水瓶,杯与碗,刀与叉,纸巾与纸袋,房门与卫生间门,枕边的、桌上的、浴盆上方的颜色不同的电话机,两个大浴巾,两个洗脸巾,两块擦手巾,明亮的化妆镜、穿衣镜与凸面剃须镜,一切都服侍着你,亲热着你,使你浸泡于照顾抚摸之中,使你习惯于一切唾手可得……同时它们又像是现代雕塑展示。这是水准?这是舒适?这是享受?这是烦闷、腐烂还是对白痴寄生虫的培养基?为什么人的生活要日益细密复杂微化,为什么人们越来越追求脱了裤子再放屁?洗个澡洗个头发也比早先麻烦了十几倍。请看,光是洗发润发护发洗浴护肤的各种小瓶子上的英语法语也让你晕一阵子。

不,当然,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她的家。邀请你到了她的家,做了西餐与中餐。这里的西餐好像不够西,这里的中餐也不够中。说的话使你同情,也说到十几岁时回到欧洲被纯粹的欧洲人教育的艰难与痛苦。还唱了欧洲的民歌。这旋律似曾相识。民国初年有不少西洋歌曲旋律来到了中国,配上了中式的言辞语调,诸如“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穿了一件说是她妈妈传给她的老式衣裳,大致是二十世纪初叶的繁复与讲究。后来你们还有机会在河边的餐馆用餐,在大集市上喝啤酒与到旋转秋千上游戏。奇怪的是睡眠不足与任务复杂的你感觉良好,而健壮的她几乎因晕眩而呕吐。她是不是太天真,太简明,有点什么?

……不,不要再说这些,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只是从理论上知道,从上一辈人的言语中知道,但是你并不记得。知道的不一定记得,记得的不一定知道。经历的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记得。三十多年前,童年,艰窘的华北,二次世界大战,被占领的古都,屈辱的生活。血管里有一半中国人的血。战争,胜与败,死与生,而在人民解放军举行了北平的入城式之后,被她的父母带到了执拗与幸福的欧洲腹地。在那故家的门前,有一株菩提树,在树的下面,他们度过了险恶的童年。如今到处流浪,在没有够多的树的地方。然而她仍然听得见,故乡菩提树的树叶的絮语。战败了四十年后,她的故乡又阔绰起来了。她与她的同胞,都挺胸腆肚,不缺少油水。

而你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红旗,让一切都改变。你们不再相识,你们无法相接连。

你们是南辕北辙,相异而行,风马牛不相及,谁能想得到有这样交会的一天?世界是太奇怪了,最远的地方也许突然变得有点近,最近的地方,也许会终于变得非常远。历史是太奇怪了,它更改着命运的逻辑,它创造着完全不可能中的可能,它冷冷地注视着或者忽略着,有趣的与无趣的,有意义的或者无意义的一次又一次相会,一次又一次记得与忘记,一次又一次别离。

写小说的人会有一种叶公好龙,当一件事情一个人物的出现太靠拢小说,而且是靠拢通俗小说的时候,你痛感到它的脱离生活,脱离现实也脱离艺术。你有些感动,你也会有些惧怕,你似乎有点乱。写小说的人并不愿意成为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的主体。通俗小说是小游戏,是沙上堆积的红楼别墅,它一触即溃。它太无常。它们是佛教喇嘛们的功课,搭起沙器来精美绝伦,然后用扫把扫起来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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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是走错了房门,如果不是别的话。看多了通俗小说,而你看的是另外的郑重的煽情读物。就像你常常在梦里去寻找你的故家,在大梧桐树下边,被你不经意地出走与抛弃了的故家,你还缺少一个深情的告别。缺少郑重的告别,使你感觉到了失落的遗憾。成长之晕就在于不知不觉中需要告别的太多,日新月异的外界道具与信号肯定会影响人们的平衡本能,个个会唱的歌词是“似幻似真”。你没有能圆满你的告别之梦。你走进一间集体宿舍,梧桐的树枝与树叶将阴影投射在大宿舍的窗玻璃上。进门往左第四张床,现在是空着的,你相信那里本来是你的床位,床上的被子还是你许多年前离开时不经意地摆放着的那个样子,枕头上还留有你的汗渍与发丝。你应该在那里躺下来,你应该哪怕只是再睡二十五分钟的觉,缺少这二十五分钟,你的人生显得太跳跃,太闹心,太突兀,太急切。怎么咱们都是急性子?咱们怎么变得这样方便而且幅度这样大?就像一个咏叹调缺少了必要的前奏与过门。就像一顿晚饭缺少了开胃小吃的序言。你在那里做一个小梦,梦前和醒后默念着一首内容记不太清而发音也有些古怪的诗。你在集体宿舍的时候酝酿了美好的文本:爱情,志向,歌谱,歌词。你总是活得太快了,提前了,超速了,着实应该没收的是驾驶执照,好像上学,没有上完小学忽然就上了中学,没有过完童年你就走入了社会,没有住好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褥与你的枕头,没有踏踏实实做完你的梦,就被新的大梦浪涛席卷。

这次进的则不是梧桐树影下的平房,是西欧的半高楼大厦,千篇一律的客房木门,门楣上写好了千篇一律数字的房门号。你发觉你可能是走错了房子,你不能确定房间里的气味属于你还是她他它。异国他乡,缥缥缈缈,你想问一声,请问这是我的房间吗?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房间呢?就像那间梧桐树下的房子为什么可能与你不辞而别,是你所无法理解的一样。西欧的这家美国连锁店里为什么给你预留了一个房间你也感到困惑。表面的理由很简单,有邀请方,有手续,有签证,也有你这边的审批与任务件。深层的意味你把握不定。你问不出声音来。你想说一句,对不起,我太累了,我记不住我的房间号数了。你还想说,原谅我,我没有时间,我的日程不在这里。我从那么小就忙着做功课,打日本,罢课游行,反对国民党,改造思想,大跃进,人民公社,蚂蚁啃骨头,反走资派,紧接着忙于改革开放,到二十世纪末,国民经济总量翻两番。我们从来没有歇过脚,松过心。这里只是来与去之间,没有告别与即将告别之间,中国与西方世界之间。而去与来之间,是太远太远。

这里有太多的颜色,太多的光与影,太多的汽车,太多的电话电器,尤其是太多的表情。这些都有浪费。我们那里不兴这样表情:扬起眉毛,分开嘴角,举起两手,露出笑靥,歪斜一下头,摇一摇,摆一摆,耸肩与耸一下鼻子,舐一下牙花再舐一下嘴边,努一努或者歪一歪嘴。比较起来你在故乡宁愿多表现一点喜怒不形于色,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形于色才有成熟,有了成熟才有威信和忠诚度。你奇怪你在这里留下了不错的照片,你希望让这里人知道不如你们也过得舒心自由。而过去的你的留影从来没有这样活泼活力活泛。你为什么近年变得更精神了,帅气了,除了底版与相机的原因恐怕要考虑你照相时的精神状态。

香水、狐臭、微笑、难以掩饰的自以为是。化妆间里的大瓶小瓶浓缩液体使你误以为进入了药房,谁见过这样的香波、润丝、早晨与睡前不同的擦脸化妆品、护肤品、漱口液、定型胶、服务、设施、工具、用品、外语、宴请、甜食、小费、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太过不同的服装,消费的网罗与吸引……这里的一切都触手可及,都精美明丽,都高雅周到,都唤起着也满足着,从而更加激发着欲望的饥渴。这里的商业服务到每个付款人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皮肤和华人的每一点穴位,然而它们距你仍然是那么遥远。

但你仍然入迷于这里的微笑,为什么这里人见了人会微笑,而我们那里不是?酒店餐馆,服务员身上挂着绶带,上书“微笑在广州”,你的观感是,她们的微笑只是写在绶带上。

这里更多更多的是汽车,汽车之国,汽车之区,汽车之家。车多了街上看不见什么人。这里的人活着主要的日程就是开车,工作就是开车到某个地方再从某个地方回到自己的房舍。开车到某处的下一步一定是开车驶离,到达房舍的后续早晚还要离开房舍。一个地方的后面当然是下一个地方。住进了以后当然还要走开。舒适,便捷,速度,拥挤还有气味与噪音。车里舒服得可以做爱。从高楼上向下望去,汽车比昆虫还多。你会觉得你来到了只有汽车而看不见多少人的地方,你将在汽车间而不是街市间迷路。你的日程是汽车:上车,下车,往左走,往右走,往前走,往后倒,转车,换车,停车,电话叫车……你来到那里就失去了这里,进入了未来就忘记了过去与现在。不,你启动不了,你激活不了那间集体大宿舍,那张你欠了睡债的硬板木床,那所没有等你还睡觉之债便匆匆拆除了的房屋院落的历史记忆。你正在失去自己,当然还有使命。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而你记忆的又不像现在的你。

并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你已经领略了白白净净、富富裕裕、精精致致、优优越越,微笑得令你醉心的国家。站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你想为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经验脱帽志哀,你想向家人同胞致意。

你当然日夜挂牵着你的家乡,哎呀,咱们俩人是一条心。风雨同舟,相濡以沫,饱受磨难,患难与共,百废待兴,死里逃生,贫中求富,苦尽甘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草衔环,涓滴之恩,涌泉相报。终于燃起了希望。越艰难就越滞后,越滞后就越焦灼,越焦灼就越多咎多误多灾多难。正是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地方,你心事万千,恩仇千万,喜怒无边,思念无限,责任如天,日程满满,烦闷沉沉,激情炎炎。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当然在远方。请暂时不问从哪里来,你还需要静一静,想一想。你的日程在那边,我们的泪迹伤痕雄辩与厮杀在那边,你的至爱亲朋在那边,月明月晦,往事何堪,大江东去,头颅鲜血,晴川历历,芳草萋萋……都在那边。她们都不了解,也许她们会格格不入。她岂不是想入非非,她岂不是太天真了吗?

又却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话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准备,不需要目的。爱就爱了,又能有多少理解?说就说了,她的声音温暖而又体贴。虽然理解万岁,不理解也万岁吧,世界上那么多民族的人,国家的人,美好的人与奇怪的人,你能理解多少?她能理解多少?不解是难免的,不理却太冷淡。在欧洲,谁与谁碰头不问一声毛儿宁早安?还要友好与相互地祝福。还有人间的礼貌的爱恋。

短短几十年,车水马龙的汽车已经不是欧美所独有,高楼大厦不是欧美所独有,西装革履、长发披肩、高跟迷你、兰蔻欧莱雅、XO、威士忌、卡普琴诺、耳环钻戒、劳力士、路易威登、瓦伦蒂诺、宝马奔驰,龙虾牡蛎、空客波音、咖啡巧克力……已经在山寨生根开花。可口可乐熬姜汤已经在大陆成了解表散寒的药剂,在台湾已经成为名菜“三杯鸡”的原料……令人不安的是精神,特别是笑容,什么时候咱们这里能有高雅的、文明的、善良的与自信的微笑?什么时候咱们这里能够少一点谄笑、假笑、傻笑、冷笑、媚笑、幸灾乐祸的笑容?

你们说到欧洲的汤为什么那么咸。你们说到前几天的三国阅兵与老百姓对于阅兵的不感兴趣。说她不停地用两手做出放枪的姿势,向着军事联盟公约的空军。你们说到牛排为什么要点三成熟的。你们说到英语的美式发音与英式——牛津式发音。还说到你的头发与音质,你的眼镜与领带。她奇怪你一次打着极好的英国领带却穿了一双旅游鞋。说到庞克发型与你在这个孤岛上看到的染红染绿染黄染得不能再怪了的头发。你想起了一位电影导演的见解,生活不一定是主题先行的,生活没有绝对的操练要领式的脚本与提纲,生活是设计与随机的统一。

因为生活可以交谈,人生如水,水花四溅。它可以像水流一样地泛漫与浸润。生活如水,水到渠成。生活如树,长而后知模样。生活如花朵,花落委尘,仍然留住了它的芬芳与美好的记忆。你想补充,生活因谈论而更轻松即兴友好了。谈话令人温暖,谈话令人亲近,谈话令生活变得有趣,这使你与她都很快乐。本来生活没有什么样的方式,谈出了方式,从方式上认识到了方式的不那么重要。

就像你的头发,你五十多年了没有考虑过它们的生长,然而她注意到了,在你无可骄傲之际,你还没有秃顶也没有发白的,而且由于洗发液护发素的讲究而蓬蓬松松,光润乌黑的头发。有点无聊吗?聊供一粲就是。

你已经看过了电影《爱情故事》。其实你在“五七干校”已经读过反面教育材料美国的畅销小说《爱情故事》与《海鸥》。你喜欢《爱情故事》的插曲多米米多多,米米多多,带着爱情的波涛起伏,高高低低,悲悲喜喜,虽然得白血病的情节不免流俗。在那个奇怪的劈成两半的城市,你的仅有的几天,你一直哼哼着这歌曲的伤心与婉转。在床头的音箱里,你听见了它的钢琴曲。同时,你努力做到了最好,表达着应有的尊严乐观幽默与包容,还有应对的惊人的敏捷。

哎,外国也是国,外国人也是人,外国爱情也是爱情,外国男女也是男女。祝福你们,祝福你们。你的呼唤叫我低下头来,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

无论如何,可以相互更好一点,可以好,可以宁失之于友,勿失之于恶,宁失之于持重,不失之于轻飘。这是文明,这是保护,这是可能留下的美丽的印迹。人生中总会有一些好感,有一些善,有一些机缘,有一些转瞬即逝的笑靥与招手。人生中也总会有一些选择,有一些原因,有一些相守,有一些约定,有无可怀疑的诚恳。当然也有不取,不为,不允。我们都选择了不飘不移,不离不弃,无亵无渎。我们坚守了生命的端庄与分量。欢迎,谢谢,再见……飘然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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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欢意大利,那么多人体的雕塑,精神,健康,浑圆,白净。天使也是张着翅膀飞翔的小男孩,他们长着完美的屁股蛋子。意大利人给了石头那么多热烈与爱情,完满与弹性,肉感与神圣感,生命与力量,情与性,骨与肉。还有喷泉,背向喷泉向池子里抛一个硬币,如果投掷得准确就意味着下次还将再来。欧洲把城市做得这样多情与享受,坚硬的城市像是在爱情与信仰的火炉里烤出了香味的饼。他们还怎么可能奋发图强,担当坚忍?还有巨大石材的经典建筑,还有浓郁的快煮咖啡,是快煮,但不是速溶,现磨咖啡豆,保持激情的纯香的锐利。还有精美绝伦的红白葡萄酒。还有高高矮矮的各色人等。不知道为了什么,欧洲的绝美的标着建设年代的古典式建筑常常使你意欲痛哭失声。欧洲的一顿饮食也像一次崇拜的典礼。

例如比利时的小镇布鲁日。人留下了这么多的美丽温柔,又生发着那么多的愚蠢、残酷、破坏、丑恶,像炼狱之火一样的贪婪与野心。面对着佛罗伦萨的夕阳,你不能不热泪盈眶。而威尼斯的海水,像孩子的游戏,像诗人的絮聒,像梦里的欲醒未醒,更像一批女孩子的眼泪的春雨。

巴黎圣母院激动人心。雨果对于巴黎的负面的描写反而使全世界的游客对巴黎神往。当地的朋友提醒你提防成群结队、偷窃起来像变魔术一样精彩的吉卜赛女人。戛纳的美丽忧郁化了海景,你害怕你的粗放、土气与愣愣磕磕会将海景的魅惑一指捅破。

塞纳河的泛舟使你娇气起自己,每座桥都修得那样高贵,像戴满了首饰的公主与爱妃,你兴许会怀疑她们是不是缀了太多的零碎。一上法国的游艇立刻感到了自己对自己也是亲亲宝贝,你有点酸酸的。凡尔赛宫的沧桑,令人长吁。由于巴尔扎克,由于雨果,由于狄更斯的《双城记》,你数次访欧,浑若不胜。

萨尔茨堡的音乐之声令你怀疑奥地利的具体性世俗性与实在性,它是欧罗巴梦,莫扎特与舒伯特梦。你安慰奥国朋友们说,不必讲什么两次世界大战砍削了巨大的奥地利版图,使奥地利大大缩水,文章不经过删削是不会精彩的,砍削之后是精华。磨灭了一些以后,你留下了咖啡、乡间土造白葡萄酒、圆舞曲与多瑙河,还有古老巨大的维也纳,你更加精彩。你甚至被邀请去指挥奥地利的乡村乐队。当然也不妨理解为是乐队指挥着你手中的指挥棒。毕竟,是音乐指挥木棍,而不是木棍主导音乐。奥地利的爱国英雄也许应该提出约翰·施特劳斯,而不只是哪个军人。

你也不会忘记莱茵河的阳光与船流,你唱起入选《世界名歌二百首》里的《洛莉莱》,设想着女妖、水妖、歌唱的精灵、翻船的风浪。沿着河道从当时的联邦德国首都波恩走向海德堡,一路上看到无数个乡村教堂。教堂屋顶的上面竖着作为风向标的铁鸡。你想起了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金鸡组曲》。在西柏林面对柏林墙的时候,你百感交集,因为你不是在“社会主义”的东柏林面对邪恶的被赫鲁晓夫称为毒瘤的西柏林,而是相反。我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那样崇高的理想与理论,建设一个崭新的社会体制,竟是这样困难麻烦!后来人们给你讲了柏林墙倒塌的情景,你不能不严肃地沉默。

阴雨天里的伦敦、褐红色的老楼房,牛津、剑桥,原来属于狄更斯,也许对国人能加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现在有了你的痕迹。剑桥的晚钟催人泪下,古色古香的保持你无法不接受,不尊敬。滑铁卢桥的沉寂与古旧黯淡,令你觉得愧对好莱坞影片《魂断蓝桥》中的女主角。世上有许多新奇,也有许多古老,你追求新奇,你也难以忘怀古老。苏格兰的湖边有两只天鹅,后来只剩下了一只,它仍然兀立着,追思着也怀念着它的忠诚的伴侣。而维多利亚女王欣赏过夸赞过的山谷,仍然像维多利亚当年一样地雍容、幽雅、高贵,更可贵的是那里根本没有搞什么“开发”。

日新月异的生活啊,你本来也可以有日久天长,沉着坚守,你有时是时装、戏装、礼服、旅游鞋与运动衣,更多时候是伫立的纪念碑。

你去过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的故居,一半在海里,一半在陆地。格里格是一个童话。你去过黑海边上的雅尔塔小镇,雅尔塔是一篇雄文。二战使它变得有名起来。你怀念着也忘却着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你走到源自契诃夫的小说《带小狗的女人》的铜像组雕前,你发现那里的黑海之滨的商亭与海涛仍然与契诃夫时期无异。你在契诃夫的故居里看到了托尔斯泰的照片,你弄不清两位作家不合说的可靠性。你体味到一阵慌乱,小狗和女人的寂寞究竟为什么使你感动至今。

你得知瑞典歌德堡正在用早先的工艺早先的图纸新建一艘二百年前沉没在自己的港口的装满中国茶叶、丝绸与瓷器的商船。那艘船曾经三访大清国。女铁匠抡着大锤打铁,她必须用最最原始的方式,参加古色古香的商船的打造,参加老船复活,历史重新演绎。越是现代化了越是要为历史招魂。北欧比西欧或者南欧似乎更死心眼更忠实于历史和过往。历史的芳香胜过了性感的香水与春药。

你也痴迷于美国东岸新英格兰地区的枫叶,问题不在于发红,而在于它们的鲜艳与明亮,红得如此纯净分明与抢眼,红得像刚刚用上好的浴液洗过。波士顿大街上到处都有籽实饱满的橡树,它的橡子比我们喜爱的板栗个儿大得多。你去过了东海岸也去过了许多次西海岸,加利福尼亚,你难得见到大西洋与太平洋,你倒是经过了无数的内陆湖泊与河流。那么多湖鸥在湖泊与游轮游艇的上空盘旋飞翔,嘎嘎嘎地叫着。你在查里斯河边观看美英大学生的舢板比赛,你在密西西比河上目送夕阳,你在渺无人烟的湖边看专设的搭建帐篷的平台,你欣赏各具特色的交通桥梁,还有无数的隧道、洞穴、出口与入口,无数交通标志,无数广告画面。无怪乎会有国内到来的同胞向你诉苦,为什么我们怀着对于“现代化”的无比热情来参访美国,而东道主只是一味地带着中国客人“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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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走出国门,那是超现实的体验,如梦游,如寻开心,如唤风招雨,如信口开河,如喧簧忽悠,电影西洋景片,飘在雾上,折射在水珠中,其实出国的经验远不如看好莱坞的电影,在影院里在银幕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包括小鸟的尖嘴与小虫的触须,包括身体的凸凹与五官的干湿。

那是什么?是地理课地图课程。你喜欢的是地名带来的亲切感知识感与开阔感:莫斯科、彼得堡、喀山与乌拉尔。东京、京都、大阪、名古屋。平壤与首尔。马尼拉、河内、巴厘岛、悉尼与墨尔本。你的青春与莫斯科的红场密不可分。你在列宁墓里向列宁的遗体行三鞠躬礼。喀山令你想起了高尔基、夏里亚宾、莫洛托夫与列维坦,想起了多少仁人志士从那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喀玛河与伏尔加河见证了太多的浪涛,现在是不是平静些了呢?未必。

海牙、瓦格宁根、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转眼就到了布鲁塞尔。出国使遥远变成了切近,切近却仍然遥远,世界已经非常世界,而中国仍然是极其中国。中国与世界正在相互激荡,多好!中国里有世界,有遍游世界的小小的你。而世界上已经有了伟大的中国,却并不怎么了解中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再为易拉罐而困惑,不再为冰激凌的价格而心惊,不再为一个教授的月薪而眨眼,不再为草坪的油绿而伤感,不再为果汁的鲜亮而叹息,不再为讲学的报酬而不好意思。好在他们喜欢榨鲜果,像还是不像我们的喜欢炖活鱼?一个英国女人竟然询问中国游客:“你们也吃鲜水果吗?”而一位台湾女生在美国询问大陆的同学,你们也吃得到香蕉吗?不是说你们只能吃到香蕉皮吗?后来伶牙俐齿的天津留学生反讽得那位台湾女生哭了鼻子。

你也喜欢东欧,那个时候东欧更欧,就是说,他们的发展上的滞后,使之呈现了更多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城乡风貌。你喜欢布加勒斯特的湖泊与小猫,喜欢他们下班时穿着大衣在公共交通车站等车排队的老百姓生活。你看到了令人可叹的情景,电视里一出现齐奥塞斯库与叶莲娜·齐奥塞斯库,新闻画面立马变成了彩色,而领袖加他的夫人一退,电视屏幕上就只有黑白的影像了。难道是为了节约电力?这算嘛主义?你喜欢波兰的被法西斯炸毁又重修起来的王宫。当地居民怀着敬畏的虔诚参观王宫,穿上套鞋才谨慎地、毕恭毕敬地、小心翼翼地踩上王宫博物馆的甬道。你想起了我们的北京故宫管理上的粗疏,问题是大家没有一个庄重的认识。你凝视着布达与佩斯的多瑙河上的桥梁,与附近的巨大的苏军战士塑像。你想起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被枪决的伊姆雷·纳吉。你在他们的社会主义工人党中央的宾馆也看到了他们的现任领导人卡达尔。

……更动人的是非洲。在好望角你看到了两个大洋的海水的不同的颜色。你看到了鲸群雍容地游过。你看到了大象与鸵鸟,你看到了高大的斑马与猩猩。你看到了喀麦隆的任意泛滥的河水与河水里的河马。你看到了毛里求斯的下弦月,它像端正地平摆在天空上的船只。而洁白的阿尔及尔市与活泼的突尼斯,尤其是卡萨布兰卡的经验,成功的影片与更加成功的男女演员的记忆重合在一起,你怎么能不为你访问过游历过卡萨布兰卡而骄傲?你怎么能不为众地名的延伸罗列成群结队而意气风发神气活现?不虚此生噢,不虚此生!

你为什么喜欢出访?你希望有一种人格有一种诚实不仅是适用于国内,也适用于世界。尊严,所以坦率,诚恳,所以有趣,智慧,所以包容,自信,所以直面一切好的与不好的,友的与不友的,懂的与不懂的,善良,所以到处都感到了友谊与快乐。是的,世界乱乱哄哄,碰碰撞撞,叽叽咕咕,疯疯傻傻,同时世界又花花绿绿,精精神神,有时候文文雅雅,有无数的美丽和芳馨。

呵,永远忘不掉太平洋上的夏日晚霞,在距离地面十公里的高空,云霞一大朵一大朵,有的像绸布,有的像葫芦,有的像乳房,有的像提包,有的像七巧板上的各式图形。落日正在下沉,地面正在黝黑,霞光正在移动与变色。你与妻坐在头等舱里。没有什么,这样的今昔对比也许不免俗气,美滋滋更暴露了自己的浅薄,你应该一切都承担得起,冤枉、考验、蒙头盖脸、羡慕嫉妒恨……你有一个好大好美的世界,你有一个好大好美的人生,你从不、永不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你为了地球而高兴,为了太阳与月亮而感动,为了星光而迷惑,为了四季而哈哈大笑。你相信与好大好美的世界相比,许多的计较其实算不了什么,不值一提,不屑一顾,千万别理视。你是生命,生命属于世界,你是世界,世界心疼生命。个体生命终于会离开世界,世界却从来不离开生命。世界,有时候还有历史,却又那样马马虎虎,粗枝大叶,莫知就里,跌跌撞撞……历史的活儿相当糙哇,概率的公正性只能存在于大数存在于多而不是存在于具体的单独的个案当中,您!您只能赶上什么算什么,赶上泰坦尼克就是泰坦尼克,赶上了诺亚方舟就是诺亚方舟,赶上毒蛇就是毒蛇,赶上美女就是美女,而如果您不撒手灰心,毒蛇也有化为美女的时候。您暂时还不知道该赶上什么,该算是什么。这正是人生的滋味,海浪滔滔,海风料峭,海燕盘旋,海狗呼啸,蓝天白云,电闪雷闹,杀出重围,不幸翻倒。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星辰之外还有星辰,诞生之后还有诞生,五光十色以外还有五光十色,你我之后还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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