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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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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人生,它是文学,它是幽灵,它是从无到有,从模糊到强烈,又变成令人心悸的混然一片云雾光影。不是说每次都能够、都必须给诗情与文心命名与说清。命名就像是入党,命名就像是婚姻与获奖,如果不是获刑。没找到情人的时候也就是没有找到春天,没有找到这一段书写表达的简易驱动。它是在追求前进,追求新的生活,追求有意义的理念,它还只是一个寻爱者,寻梦者,寻找奋斗方向的追求者。

这是前五章的回顾,是难分难解的追溯,是空茫的充实,是与充实共生的漫漫不已。然后是诗的潮涌,是文的海啸,是劈头盖脸的灵感的潮汐,是昏天黑地的感觉的旋转,是拼死拼活的倾吐诉说,是哭哭笑笑的一座纪念碑,是文学大海的惊天巨浪,是文学天空的星光灿烂。

当你看到一条新出水的鲤鱼的时候,你会为餐桌上的菜肴而兴奋,但如果你是一个写家,你的激动也许根本不在于口腹,不在于动物蛋白。当你不能确定那是鱼还是虾,是黑猫还是墨狗,是水花还是水草的时候,你为切肤的写作灵感而感动。

是的,它已经跃跃欲试,泪眼惺忪,百感交集,山雨欲来风满楼,多情岂被无情恼?你已含情,泼水难收,无法更改。一切的一切正在降临。你当然感谢命运,给了你雨点一样多的敲打弹搔,他来寻找诗情画意,他赐下小说的订单,一个字,一张纸,一本又一本新书,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浪头,一个又一个飞起再飞落的海鸥。一潮未落,一潮又起,浩浩荡荡,呼呼哧哧。又像满天的星星,这里一闪,那里一亮,这儿连成了光河,那儿散成了花线。她提供了纸张与显示屏,她抚诱你编织出一块又一块的云图。她是……还不完全知道她的姓名。她是丁小兰?她是戈雅?她是波波娃?她是远方的星,近处的低语,一只飞过的夜鸟,昨天造访的梦中美人……她已经长眠在松林深处。

不,这个核心不一定是一个故事。它好像是一条丝线的抖颤,你还没有把握住它的波形、振幅与端倪,它只是似有似无地动着,再动着。它好像是一枚丢失了的指环,郭颂演唱的东北民歌《丢戒指》。就是不能拜天地儿啊,咿呼呀儿哟!你相信它仍然为你而旋转、而传情、而隐藏在指甲草与蝴蝶花丛,是的。

请问那是什么地方?它好像是一个久远的幸福记忆,是一次想象与追求中的热吻,你的怯懦使你没有贴住她的嫩软的面庞。怎么又像一个还有点模糊的梦?你记得你很幸福,你早就离开了她,你仍然记得她脸上的茸毛,记得她脸上的俭朴纯净的香味。你仍然为有过的、后来被渐渐遗忘了的甜蜜而感激却又酸楚。是一只风筝?一根放风筝的绳?是风筝、绳儿与放风筝的儿童的、由烦闷缠绕住激情的灵魂。就像那个高高摇摆的风筝,用绳儿拉住,又靠线绳送上无边辽阔的天。是风筝上的那个高高低低吟咏不已的哨子,如歌如鸽如哈瓦那。我们高歌“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古巴耶斯,扬基诺。

不幸的孩子已经因为贫困与委屈而夭亡。那时所有的歌曲都吟咏游击队长。他的爸爸是游击队的战士。深夜,远方的风送来一个孩子呼喊妈妈的叫声,送来一个女人的啜泣和一个醉汉的狞笑。送走过一只痛苦的狼。白天,你在这里迁移无主的棺木,你向久远的骷髅致意。风筝升上了高空,寻觅太阳,寻觅大风,寻觅高山与大河,寻找狼。你是如此地与他们心神纠结。而你日益变得遥远与陌生,因为,明年,是不是你将衰老?你本来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如此看好的故事题目。

又应该是最美好的一章,已经有了生命,五魁首或是五魁手。已经有了马吃夜草与两只黑猫,已经有了冷与热,贫与富,饥与饱,还有萤火虫的闪耀。还有爱情的笑靥,应答的音歌,共饮的冰镇桂花酸梅汤,还有一根小豆闪光灯,漂亮!

而此前还有更迷茫的欢喜,更空泛的等待,更飓风的豪迈,更火炉的温暖,我闻到了晚香玉或者是玉簪花要不就是阮玲玉的气味。她们本来都是白玉无玷,后来因了黄世仁、南霸天,一些臭男人毁灭了清纯的美丽。夜来香,夜来香……然后是一种坚强,期待着与敌手的一搏。来则能战,战则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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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话叫“上”街,不论从地形看你要去的街是比出发点更高一些还是更低一些。

就是说,上也好下也好,上下都是上哟。

你知道上街的快乐吗?自行车修理铺子前站着几个与你一样兴致勃勃、神色匆匆、自以为正在缔造新地球的年轻人,他们的口袋里揣着苏联曾任最高苏维埃主席的加里宁同志的著作《论共产主义教育》,“加主席”长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他们摆设好气筒哧哧哧地打气。小小的清真饭铺卖完了所有的豆浆、油饼、蜜麻花与芝麻烧饼,正在擦桌扫地洗碗,污水里也有炸馃子的油香。茶庄打开了光光净净的玻璃门,一身新衣的店员笑得比新科状元还熨帖,每年有几次小小吹奏乐队的吹打。绸布店的门户如深宅大院,店员拿着硬尺软尺,耳轮上夹着一支铅笔。他们的撕布声令人想起褒姒与夏桀,还有晴雯与贾宝玉。衣帽店的招牌顶天立地。它画着一顶大帽子,还写了外文字母。有几个商店播送着缠绵悱恻的《走西口》与《三十里铺》。那时的苏联有一个庇雅特尼斯基乡村合唱团,它的《有谁知道他呢》风靡中国,中国效仿着建立了一个由陕北绥德的农村姑娘们组建的合唱团。唱了一些歌,后来的后来民歌合唱团无疾而终。钟表店的橱窗摆列着各式当时视为奢侈品的手表与大商店大衙门才用的墙壁挂钟,至于落地式的大钟,它们的标价是你的月工资的五十倍,似乎带有威胁与示威的意味。钟表,是西太后她们最早接受的欧洲文化普世产物之一。

马克思讲过物质的微笑,那么,当然,也就有物质摆架子、威风凛凛、横空出世,吓死土包子。

你喜欢橱窗与门脸,你喜欢招牌与幌子,你喜欢花花绿绿的灯彩,你喜欢香气扑鼻的吃喝,你喜欢生活的热热闹闹,你喜欢生命的蓬蓬勃勃,你喜欢上街的感觉: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拉拉扯扯,走走停停。原来你也同样喜欢世界的物质性欲望性消费性诱引性。噢,更重要的是闹市里的阅报栏,《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北平解放报》后来是《北京日报》。那时候最喜欢读的报纸版面中有《人民日报》的国际新闻版,那时候一个版两个甚至三个版会刊登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俄语缩写CCCP、英语缩写是SSSR的驻联合国首席代表维辛斯基副外长的长篇讲话。他的讲话洋洋洒洒、漂漂亮亮、轰轰烈烈、铿铿锵锵、堂堂正正、叽里咣当。他的讲话是重机枪小钢炮的扫射。他的丰满的论述,严厉的辩斥,刺刀见红、狗血喷头的对于欧美的批判,实在让你鼓掌!按篇幅,他老先生每次的讲说应该超过两个小时。说是维辛斯基曾经充当大清洗时期的苏联总检察长,审判被冤枉处死的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他坚决地处决了他们。他的法学理论是口供即证据。那时不止一个同志想的是政敌必灭万岁!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他其实应该算是斯大林的杀手。无怪乎他说什么都那么气势如虹、泰山压顶、风卷残云、雷雨闪电。时势造英雄,英雄多激烈,千秋万岁评,谁知身后事。

别了,你维辛斯基同志的长篇檄文!别了,你热心于诵读苏式长文的革命的红孩子!别了,你以为自己只会是从胜利走向胜利,是战无不胜,是坚如磐石,是锋利如偃月秋水刀,是精确如国际标准度量衡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你仍然无法不惊叹,那样的安德烈·雅努安列维奇·维辛斯基,他讲得那么光辉灿烂,正气浩然,那么花团锦簇,字正腔圆,那么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他获得过一枚又一枚一共六枚列宁勋章。真绝!他寿终正寝,一生圆满。

同时你又老是缺了点什么,盼着点什么,梦着点什么,想着点什么。街上有一个小男孩不停地与一个女孩瞎逗,他捅了她的后腰一指头,他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他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他回头就跑,他等待着她的追逐。只要她停下追逐了,他就回去一再逗她捣乱她,你为他们而感动,你为他们而欣喜。你缺少的是一个可以捅一下的女同学吗?你少的是,那就更神往了,是一个女孩儿忽然捅一下你的肋条骨吗?一个热衷于学习维辛斯基的长篇讲演的“少共”期待着什么样的调皮的小姑娘呢?

你想到了你的童年,你从小就太老实,太正经,你从小就坚决地被培养成一个正人君子。从小就会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

你太缺少逗趣与捣乱的经验。

你也很少进那些花里胡哨的商店,给你享受的不是商品财富。

你们那一代从小已经看过不少电影,粗糙的与不甚粗糙的,明白的与糊里糊涂的,有点内容的与完全不知所云的。但是你在每部片子里都看到一男一女,他们长得都比常人漂亮,他们引起了观众的唏嘘,你已经懂得盼望他们常在一处,他与她不在一处的话,那么她会与谁在一处呢?你并不担心他不能与她在一起,你担心的是她离开了他以后会遇到一个神马东西。你不免叹息,影片本来已经安排好了的,他与她,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从很小你就关注着你的飞翔,你盼着的是你的发挥,你是一根上好的竹竿,你本来是最好的竹马,但是你硬是没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机会。你等着的是你的知心人,你设想找到的是你的另一半,你的回声,你的主宰,你的崇拜,你的沉醉。你写了很多信,只是暂时还不知道应该寄给谁。你画了很多画,只是暂时还不知道给谁一看,能得到谁的夸赞。你学了很多歌曲,只是暂时你还没有唱出过声音。你相信你有极好的声音,却又没有信心去感动谁。但是你毕竟在那个时代学会了一个大词:生活。哈哈,生出来了就要活!它比什么都包容,都顽强,都平常,都快活也都美好。生活是第一套第二套第三套广播体操。生活是四分钱一盘的骨头汤熬白菜、一毛五一碗的东四牌楼的馄饨汤,一毛八一盘的木须肉——其实正确的写法是木樨肉,是说那炒好的鸡蛋穗像木樨的黄花。生活是有轨电车、无轨电车和公共汽车。生活里有许多激昂慷慨的大会、中会、小会。各种会上的发言提气、给力、出火、过瘾。生活啊生活,我的所有的情书都写给你,我的所有的情歌都唱给你,我的所有的灵感都属于你。

你希望能与她一起到月亮上干一杯酒。你希望能与她拉着手走到至少是上海,从前就是这样,北京人和上海人,有时互相羡慕,有时互相讥笑。如果不是喀尔巴阡山,北京人的旅行目标多半就会是上海。你希望与她一起讨论生活的意义与我们有可能给生活以什么贡献。你希望能与她一道欣赏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出,俄罗斯的经典: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为什么不是《海鸥》?“大雨过去了……”金山饰演的万尼亚说。你闹不懂契诃夫的戏,你越发感动得要死要活,三魂出窍,七窍冒烟。你只希望听到女演员嘴里的契诃夫的文雅的语言。你为你的生活中的不文不雅而忧伤。包括你的领导与你的同事,在中国,谁能文雅而不受嘲笑?你希望能与她一道去莫斯科餐厅点一道基辅黄油鸡卷,天花板上是六角形的雪花,柱子上是松鼠尾巴形的图案,服务员是俄罗斯的姑娘。好景不长,很快苏联就堕落成修正主义者了。你想给她背诵一首你写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那不是你写的,你哭了,不能冒充,只能服气,你不能不惭愧得要死。你不能写得不如普希金,你不能写不了《黑桃皇后》还有《叶甫根尼·奥涅金》。“奥涅金”在繁荣市街上叹息,说是“走遍俄罗斯,你找不到好看的女人的脚,一双或者一只”。“奥涅金”与惋惜女人的脚的诗句都是出自普希金。只有一双或者一只的说法,出自想当诗人却尚未成功、远远不是普希金的少年的你。你也不能相信“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诗后署的并不是你的名字。你悄悄地自语:“我不是一个一般银(人)儿。”你知道此生你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做就对不起此生,而很难说还有再一次的机会。你干脆想宣布,你就是普希金,你就是李白,你将会更好更高更多,问题仅仅在于,谁相信?

人生有许多期待,最美好的期待是期待爱情。期待笑语,期待美丽,期待醉人的初吻,期待温柔体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如波如浪,如胶似漆;期待零距离的融合与交流,期待共赏共享共乐。最好在辛弃疾描写过的上元佳节去观灯,美食佳肴,蒸饺烧卖,街灯挂灯,一夜鱼龙舞,春花秋月,山岚水影,逆旅驿站,船上同舱,机上同座,携子之手,你手我手,你心我心,你的生活生命,我的生活生命。还有契诃夫的戏,普希金的信,当然,底下是你的戏。

良辰美景,月夜清风,欢欣美满,大街小巷,天光草色,江岸沙滩。天下三分明月夜,已有两分在心头。你期待你的情书有一个寄送的邮政地址。你期待你的心尖上写上一个电话号码。你会每天温习这个电话,哪怕你不可能老是拨响她的电话,你怕她嫌烦,你也并不是一定有足够的长途乃至本地的电话费用。你期待着你的火焰有一个燃烧的指向,你觉得整个天与地,日与月都是那么可爱。

人生是什么?现在是对于一个人的寻找。是一个尚未确定的地址。是一个还没有找着的电话阿拉伯数字。

然后一找就到,一见就灵,一说就对,一想就梦!

所以你写了诗。不但写了诗你还学会了那么多歌曲。我曾漫游过整个宇宙,找不到我的爱人。说什么这是白俄罗斯的民歌,但是你此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唱起或者奏起,甚至从来没有人说起。从前在我少年时,鬓发未白气力壮,朝思暮想去航海,越过重洋漂大海,但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我多瑙(河)故乡其水流潜潜……你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这个歌的来历身份,这个歌始终没有出生证与户口,然而它代表的才是你的憧憬思念、潇洒风流、多情如瀑、无瑕如玉,飞翔如海鸥,吼叫如海狗。

从诗到了散文,你会背诵:“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爱背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你还背诵鲁迅的“他们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其实你缺少粗暴的勇敢拼搏,你其实相当害怕流血。你却生在了铁与血的时代。该出手时,你怎么能来上半点犹疑?你在这个爱情欲来未来之际,醉心于游泳与滑冰,醉心于工作与学习与反省自己的诸多缺点。你的反省的圭臬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你们在小组会上一面朗诵“修养”一面流泪,共产党员的修养本来应该那样好,而你远远没有做到。

最主要的是,你要写一本书,与你想的你读的你感觉的你含泪的你承受的一切酸甜苦咸辣涩鲜、悲欢离合情仇怨、生老病死驻坏灭、吉凶祸福智愚残相比较,奇巧的故事算得了什么?花花草草算得了什么?回肠荡气算得了什么?惊人冲天算得了什么?大言盖世算得了什么?要泄露给人们的是天机,是细密也是笼统,是壮烈也是凄然,是坚强也是柔弱。人的,命的,生的,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实与虚伪的,分明的与混乱的,惊觫的与难解的,几千年来没有人认真感觉过,感觉了也没有人认真书写过,书写了也没有谁写出来过,那深藏的与诡秘的,那微渺的与飘摇的,那最最动人却也是最最捉摸不定的一切,那尚未命名的章节,那尚未有的知音,那知音尚未降生的神秘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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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无法解释,你喜欢游泳,八十年来你至少游过五十个夏天的泳。你甚至敢于从悬崖上跳水,你破浪乘风弄潮戏涛。你也喜欢滑冰,然而八十年来你只滑过一个冬天,事实上前后只有一个月,无非是四次至五次的冰。

就是那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冬天,冰场是用席棚搭成的。大喇叭里不断播放着俄文的《有谁知道它呢》,她的卷舌音与圆唇元音都令人销魂。谁知道他为什么目光一闪?即使在贫困和寒酸的时代,滑冰者们仍然穿的红袄绿裤,仍然有彩色的围巾、头巾、手套、毛线与绒线小帽,还有各式皮靴、棉鞋与冰鞋。还有,相识的与互不相识的青年男女,似乎是常常是,在冰雪上,在灯影下,在寒风与热气中,他们目光一闪。

向我一闪吧,我的人!

你能否记得此生只有此一冬体验到的滑行、转弯、内刃、外刃、提速、超速、降速、前倾、侧倾、后倾、平衡、停步的自由与灵活,强健与飘飘然。是否记得任我行,凭我力,随我行云流水的自如,还有与许多男男女女一道飞跑,一道转弯,偶然穿插,时而变卦,难免磕碰,甚而摔倒,始终热气腾腾的快乐?那冬天的热烈,那嬉戏的喧哗,那健康的飞舞,那鹤的立起,那燕的飞翔,那狡兔的腾挪,那猎狗的迅疾,那少女的婀娜,那少男的英豪,这一切只如昨日。我在冰场上等待着你,有谁知道她呢?她是谁?她能知道我的价值?她能想念我吗?五笔字型中,相信与想念、相仿、相邻、相依都重码,都相通。这里有仓颉的埋伏哟!而且相信就是期待,想念的不是你现在的差强人意,而是你此后的光芒四射,生龙活虎。我在歌声中期待着你,有谁知道它呢?我在众人中寻找与倾听着你,有谁知道他们呢?

《杜鹃圆舞曲》,口琴里也会吹的。《溜冰圆舞曲》,你感到了人头攒动,人影错叠。冷吗?人人口中吐着白气,眉毛上结下了冰霜。很抱歉,你的随乐起舞、飘飘欲仙的感觉不是出自舞厅舞场,不是在贵族的大厅或者酒店的舞厅里,不是在凡尔赛宫或者公爵与公爵夫人的晚会上,而是出自露天的,简易的溜冰场地。

青春是露天的,青春是简易的,青春只需要席子搭起来的快乐,青春对寒风满不在乎。爱情要的是青春的明快与纯净。

那一个冬天转眼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而对于唯一的一个冬天的回忆天长地久,这个回忆滋养了你一生,给了你一生的笑容与永远的安慰。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吉提与列文的滑冰。小时也曾经认为滑冰是资产阶级崽子的享受勾当。原来滑冰的感觉那样美好,冬天啊冬天,滑冰啊滑冰,你已经是我的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你还在中苏友好协会的大厅里欣赏唱片。你闻到了一点欧洲人喜欢用的香水气息。你听着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一千零一夜》,格林卡的《伊凡·苏萨宁》,你倾听着草原、北冰洋、伏尔加河与俄罗斯,直到红海地中海。你听到了海涛轰鸣,你看到了帆船起伏,风平浪静后是美女的诉说,千姿百态后是老人的独步,你好像来到了数十年后去到了的西班牙格拉纳达阿拉伯花园,花经过精心的设计,它充塞了天地,有高的树,有树上的树边的藤,有一寸高的,两寸三寸……的花花草草,有一百种大树,有二百种灌木,有三百种藤萝与攀缘植物,有五百种花和一千种草。有在树梢、树枝、灌木、花草上的鸟、兽、虫、鱼。有小水池,有小渠道。世界已经被精心设计、精心种植、精心安排、精心培育的花园所充满。你已经被这样的花园所征服,所占领,你再没有胡思乱想、东拉西扯、天上地下、人间非人间的余地。

还有柴可夫斯基,那对于生命的伤感,那对于伤感的沉醉,那对于沉醉的消受,那对于消受的质疑,那对于质疑的应答,那随应答而起舞的翩翩,那翩翩之中的诉说,那诉说中的悲怆,第六交响乐的命名悲怆:那就是生与死,那就是祸与福,那就是男与女,那就是生活、爱情、烦闷与激动的燃烧。

还想起了舒曼的沉吟,还有门德尔松的温馨,还有施特劳斯的怡悦欣然,还有贝多芬的雍容富丽堂皇,还有二战音乐的沉痛与悲情,包括咱们自己的《义勇军进行曲》。

而她将在音乐中现身,她将要在旋律里显形,她会在节奏里与你舒展,在振荡里起伏。她也许会从画上走下来?你一次次地为画中人的故事而涕泪交加,你相信她早晚走下来为你清扫停当,为你烹调美点,再回到画上去。不,我不可能下手烧掉那张神奇的画。也许更合理的设想是从书页中出现,写得好的人物就是成了精的,杜丽娘从《牡丹亭》里走出来,林黛玉从潇湘馆里走出来,朱丽叶从莎剧里走出来,卡门从梅里美的中篇小说里走出来。而你所等待的丽人可人战士与同志,正在准备着走来。

你会与她共享人生的诸多滋味,许多美丽,许多悲伤,许多尴尬与匮乏终于化作一笑;许多难忘与遗忘,许多纪念与留恋。你的人生,她的人生,我们的人生加在一起是多么淳厚充盈。

虽然,我们都有一死,所有的青年都会老大,所有的芬芳都会耗散,所有的美好都有告别的那一天,那一刻。然而,毕竟是美好过了爱恋过了,花开过了,鸟鸣过了,草绿过了,冰也滑过了。树,非常非常地高大过了,英雄们英雄过了,非英雄们非英雄过了,男人当真地爷儿们过了,女人确实地娘儿们过了,而且,咱们俩相爱过了,热乎过了,亲密过了,活,干过了,头,抬过了或者低过了,人香过了或者臭过了、被臭过了,终于不臭过了。仍然值得,舍得,要得,了得。哈恰图良,《马刀舞曲》,劈上砍下,决不粘连磨蹭,还有《假面舞会》。有一阵你记错了,你会以为《野蜂飞舞》也是哈恰图良的作品,它们都是急急风。

尤其是在书里,戏里,朗诵与默念里,文字里。你相信她同样感动于托尔斯泰对于安娜·卡列尼娜的悲悯,有雨果对于珂赛亚的珍爱,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深爱的梅特金公爵与娜斯塔霞的癫狂癫痫,有梅里美的卡门的火焰棱角,有泰戈尔的农妇与儿童,有你记起的“美妙的一瞬”,有波斯大诗人阿菲兹所说的自身是深水里的鱼儿,等待着她用美的鱼饵鱼钩将自己垂钓上来。

尤其是,当然,你们会相悦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们相会于青青河畔草,你们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与生平而伤痛,他是“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你是蓦然看到她五一游行中的笑脸,听到她小组会议上的发言。你们都沉吟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身无彩凤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你们都会背诵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你们谁能不为宝玉与黛玉而洒下同情之泪?谁能不为鸣凤与四凤、陈白露与繁漪而心如刀绞?

原来宇宙为了欢迎你们已经做了无穷的前期作业,地球为你们的相爱整整准备了六十七亿年,众星为你们的相爱而明亮了许多劫,又黯淡了许多劫波,江河为你们的激情而涌流盘旋,冲刷了不知多少陡峭的岸壁。生命细胞为你们准备了三十五亿年,生生灭灭,从草履虫到白鱼,从菌子到大森林。人类从类人猿那里走出来为你们俩准备了辛苦了六百多万年,文明为了你们的相爱已经准备了那么多美丽的与不美丽的、幸福的与不幸福的、令人喜悦与令人痛哭的故事、记载、书写与纪念碑。尤其是奏乐与合唱,大提琴与箫管。李白、李商隐、李清照,所有姓李的与不姓李的诗人都为你们准备了诗与歌。上天为了你们的爱情准备了那么多春夏秋冬、阴晴风雨、花鸟虫鱼、乡村城市、大街小路。上苍为你们的爱情准备了那么宽阔的舞台布景配乐灯光效果。还有参考书目、动情的参考台词与散文韵文。原来历史与巨变同样预设了你们相会的地点、当儿、道具与主题曲。第一次,第二次,直到最后的告别墓地。是的,历史拢聚了你与她,介绍你们俩人相识的人包括了盘古与女娲、从伏羲氏到轩辕氏、从耶稣到佛陀、孔子与苏格拉底、牛顿与爱因斯坦、达尔文、莎士比亚、达·芬奇、歌德、伏尔泰、贝多芬、莱蒙托夫、巴金、屠格涅夫、高尔基、王贵与李香香、自然还有马克思与林肯……原来万事俱备,万年修得,只欠你的慧悟、勇敢与分明,自信与奋力上前,只欠你说一句: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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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说,万有来自万有,有来自有,即使你感觉到了零的存在,感到了“没有”,最后是“没有”,那么没有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没有通向的也是“有”,也是存在的零相零象零项零零向形式。正如传染病的零报告,正是报告着确有的传染病,曾经肆虐,或者即将传染、或者可能传染。没有“有”哪儿会出来“没有”?你的没有,因爱,而成了有。你的有,因了爱,而后续而哭泣而纪念着曾有,又痛苦其变为没有。你是古远时候的一个亦有亦无的微尘或无尘,无尘即是微尘,近于零的微尘。你是人子的中原的北方的你们家族的一个基本粒子,一个梦中的没有的或有。你几十亿年前附着于星云、阿米巴,几百万年前飘游于一个类人猿的族群,或大洋中的海豚群落。那个时候你就与她那个粒子相吸引相依靠相重叠,你们在二十世纪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的几年间相会。你们赶上了大时代,大气魄,大手笔。你们在1952年五一佳庆之时,在入夜以后,在天安门广场上,在劳动节的礼花映照下拉起了手。那么美国芝加哥大罢工的参加者也属于你们的红线团队,有了那回大罢工才有了五一佳庆。然后,生命的粒子永远,爱情的能量永远,爱情的追求与等待恒久。

一个是长久,一个是遥远,一个是零,一个是爱,然后有了你与我与他与她的最初的粒子,有了历史有了过程有了迹象有了发生与结束,有了生命,有了生命的个体的消失,有了爱的延续,有了纪念与文学,有了从遥远到长久,从零到没有到或有到实有。

所以你当然要好好地爱,真诚地爱,至纯至忠地爱,高尚美好地爱,互相恭敬地爱,像恭敬天地,恭敬日月,恭敬历史,恭敬生命,恭敬异性;而绝对不是丑恶卑劣自私欺骗地去上床,去设陷阱,去肆虐,去伤天害理,狗彘倒灶,腐臭龌龊、长疮流脓。那样你对不起他、她,更对不起上苍、宇宙、历史、文明与命运,那样的你罪不容诛。

夜静更深时候的祝祷,虔诚的信赖的忠贞的与屏神静气的誓言,那就是通天,那就是神游,那就是经典,那就是从泥丸宫到命门,从太空到人间,那就是五体投地五心朝天。那竟像是施法、陪读、联诗、对歌、应和、集句,也就是二重唱和协奏曲。像是设坛招魂,那正像是虚席以待,更像是促膝谈心,完全是你中有她,她中有你,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喜欢就是她喜欢,她感动就是你感动,不见面,还没有见面,已经是相见甚欢,交谈甚得,如鱼得水,如苗得雨。即使是相隔万里,挡不住你与她的相见,即使是相隔万年,她也要来到你的身边。等待着我吧,等待着你,等待着她!你还不知道她吗?正如她还不知道是你,没有想到是你吗?那就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了她,她心里已经有了你。如果没有,那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你不知道压根没有的她,这怎么能算是不知道呢?不知道不存在的她,不正是等于甚知道她的不存在吗?那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不知道吗?而你的对于不知道她的假定,不正是对于存在着她的“知道”吗?世上还有比男友与女友一起,然后是最神圣的夫与妻谈书谈诗谈戏谈情谈文谈改天换地叱咤风云更快乐更美满的好事吗?

所以说她就在那里,她正在到来,她慢慢走向你。你就在这里,你正在走去,你正在走向她,她一直在那里。这里要有决心,这里要有信念。有一朵云就一定有另一朵云。有一棵树就一定有另一株树。有一段历史就有一段角色,有一个英雄就有一个唱段的咏叹,有一丛花就一定有一捧泥土,有一株草就一定有一颗露珠。有一段精致的描写就一定有一行又一行的清泪。有一个人就一定有那个等待他或她的人,与他相好,与他共舞,与他应和答问。

所以你应该追求,你应该敢于说出你的所要。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堂堂正正,光光明明,宽宽敞敞,善良加上才具,深情加上哲思,担当加上忘我,达观而且幽默。你就是一座花园,你就是一幢宫殿,你就是一部杰作。你可以大声宣布你是一个有趣的生灵,有情的男子,有智的精华,有德的圣贤。你自幼能够表达也能够聆听,能够温文也能够严厉,能够服从、毕恭毕敬,也能够独出心裁、随心所欲、俯拾即是。能够忍气吞声也能够痛快淋漓,能够温柔体贴也能够大气磅礴,能够文采风流也能够如临深渊,能够温温恭人也能够高歌猛进,能够至爱至诚,百年不易也能够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脚踏实地,水滴石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何必惭愧,你没有任何的背景,你没有任何的资源与条件,你无爹可拼无财可炫无威碍屁的路子门子可走,无足够的热量管理层蛋白蛋黄维他一条命的营养催猪剂瘦肉精硝酸铵。你的贫穷与早慧过早地去当救国儿童救民小子使你耽误了体力体形腰腿直到脚巴丫子的壮观。但是你有宏大的头颅,你有端正的绝不平板的鼻梁,你有发达的胸肌,你有不差的力气,你有清明亮洁的眼珠,你有庄严乃至悲痛的嘴角,你有程序井然的心脏与呼吸系统、神经系统,你有美好的音质,你有绝佳的分辨声音的耳朵,你有灵敏的神经纤维,你有清晰的思辨,你有超级的反应与灵动,你有绝不叫苦,最多是苦笑的耐力。你有宁教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任何一人的至善选择,你有宁当东郭先生不当恶狼、宁当善心的农夫不当恩将仇报的毒蛇的明辨,你不怕被狼诬告被蛇狠咬以身饲虎。你补充了中国明代马中锡的《东田传》与来自希腊的《伊索寓言》。你在钩心斗角、刀枪剑戟、阴谋如林、陷阱如海的年代保持了善意。你情柔似水,志坚如钢,心明如镜,才高如峰,理盈如海。你分析起来、判断起来、论述起来都是快刀乱麻,心如明月,条分缕析,平展锃亮,一扫昏聩、糨糊、愚蠢、狡诈、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尤其是可厌可鄙的嘀嘀咕咕啰啰唆唆。

你完全可以相信,你带给你的好人的是幸福,是光明,是清醒,是智慧,是坦途,是天天喜,是步步诚,是成功。你快快写信,你可以写得文明礼貌而又诚恳朴实,在说“我爱你”以前你应该说“我真的喜欢你”。在说我想念你以前,可以干脆说“我想你了”。赤子之心赤子之言是无罪的。你应该送她一本书。你可以给她买一块刚刚出烤炉的热白薯。你可以直着脖子给她唱一首家乡的民谣。要不就干脆用意大利文唱《重归苏莲托》。你可以用加拿大民歌《红河谷》的调子唱起西班牙内战时期被佛朗哥消灭了的左翼游击队的队歌:“多少个同志,倒在山下,雅拉玛开遍鲜花。”如果是真的,你当然可以对她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啦。”虽然没有赶上火车,你仍然按时到达了克里米亚。如果你还没有梦见过,你至少可以说:“我在想,是不是昨天晚上梦见了你。”夏天你不妨一次给她买十支冰棍或者七个大西瓜。你当然有性格,有性格的人会给女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你可以给她介绍苏联影片《勇敢的人》《侦察员的功勋》《夏伯阳》《列宁在一九一八》还有意大利新写实主义影片《罗马,十一点钟》《偷自行车的人》。你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长得像苏联影片《她在保卫祖国》里的女游击队长巴莎。尤其是她的嘴、嘴角、下唇。想到她的唇你会潸然泪下。你追求爱情就像追求光明、胜利、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还有永远的春天。你永远歌颂卓娅与舒拉的故事。你绝对不应该放过光明与幸福,你绝对不可以面对爱情而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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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曾经我也曾经,我们都曾经,我们经历了伟大的风暴,我们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从而更渴望新的更伟大十倍的胜利。叫作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是一个好梦。我们可能把记忆与想象,把希望与现实,把激动与观察,把期待与满足,把心愿与分析混淆在了一起。那是一个不眠的年代。夜两点了,到处明晃晃的电灯,开会的仍然开会,汇报的仍然汇报,统计的仍然统计,报告喜讯的仍然报告。新的工厂机声隆隆,新的工人文化宫放映电影,新的舞厅蓬拆蓬拆,新的破获等待着人民的铁拳重锤。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炒炒面,喷香的小麦粉的气味,预告着朝鲜半岛东线西线的攻势即将开始。大家相信,只要昼夜操劳,废寝忘食,拼老命,拼小命,拼所有的命,就能战胜资本主义,战胜杜鲁门与艾德礼,就能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地方。我们的加班加点直接决定着世界英特纳雄耐尔的胜利的时间表。

少年时代的熬夜是一种特殊的人生体验。疲劳托举着兴奋,兴奋包含着排他的专心致志,专心唤起了一种使命感与崇高感。兴奋就是我们的圣火,我们期待着的是神圣的决战。只要到了明天早晨,正义就会永远地战胜邪恶,亲爱精诚就会战胜一切阴谋与虚伪,爱情就会清扫嫉妒与仇恨。我的你的大家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深夜、夜已深了,夜不是“未央”而是已经过了“央”即子时了,意味着破晓,团结起来到明天,《国际歌》的这一句歌词说明共产主义的决绝奠定在夜深人静之时。夜深人静,世界革命与中国革命进到了关键时刻。生死存亡,成败利钝,在此一举。此时,人们的头脑格外专注,感情格外专一。深夜属于志士,属于真情、深情、深信、深思。深夜有一种严肃、壮烈、奋不顾身与走上祭坛之感。深夜的速度减慢,态度转为凝重。深夜属于刑场、烈士、越狱犯人、钟情女子、奇袭别动队、潜伏与潜流。深夜属于秋瑾、安娜、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青年近卫军里的邬丽亚、抗日战争时期的锄奸团。深夜属于居里夫人、牛顿、爱因斯坦、鲁迅,也属于意大利西西里巴拉尔摩市的黑手党的教父。深夜更属于斯坦尼、丹钦柯、曹禺、梅兰芳、周璇、关汉卿。

深夜属于你与她,属于爱。爱在夜里,爱在黎明前,用爱呼喊着朝阳。

深夜产生好梦,产生幻想,产生热情,产生无限的爱恋。深夜就是歌,就是酒,就是药,就是诗,就是舞台剧,就是配角退下,主角独吟,就是合唱暂停,领唱独挑大梁,独舞担纲。啊,你伟大的独声独行独步!夜就是肉搏,夜就是孤注一掷,夜就是激情如花如旗如火。夜是按摩,就是洗浴,就是大海,就是波涛,就是风暴,海燕与海鸥,海豹与海狗,海潮与海沙,海礁石与海珊瑚。然后平息。平息中仍然有伟大的口号震响。

你们我们曾经多次在黑夜里游泳,夜深如海,我们游到了水与天,深夜与清晨,似睡与似醒,语无伦次与语句生春口齿生香的交接关隘,我们看到了杜丽娘、林黛玉、喀秋莎、瞿秋白与刘胡兰。我们游到了孔孟老庄王阳明龚自珍与陈独秀王明李立三毛泽东的转换线,我们游到了沙俄与苏联的三角洲,我们游过了李香兰李丽华白光王人美,我们游到了王昆李波郭兰英《白毛女》《赤叶河》《血泪仇》。朝鲜版革命歌剧叫作《卖花姑娘》《一个士兵的日记》《血海》。苍山如海,朝阳如血。我们在加班加点开夜车当中享受着少年的勇气与献身精神,享受着主义与党,享受着大爱无边与我只爱你。

而且大办公室里有一扇大的瑞士挂钟。我们的办公院落出自没收的敌产,是一个三进大院子。党委办就在正面的大厅。厅墙上挂着的古老的大钟,推断起来应该是当年的敌产,凌晨二时的时候,挂钟当当地响了两声,宣告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宣告着旧的一天已经过去。你们为这新与旧的交替而显现了笑容。

之后是朝霞满天,阳光万道,千万钟声响起,宣告新世界的诞生,百姓欢呼,举世同庆,只为了新世界带来的那一连串的加班加点,那一连串加班加点带来的新世界,还有那一连串爱情与青春的盛典!

却仍然担忧,众人已经习惯了浅层的述说、模仿、评话、三角、多角、情杀、暴力、警匪、变态、色欲、拳头、枕头、乌龟、放一把火或者扔出一组人体炸弹。那突然的尽现,那原生态的灵魂,那赤裸的印象与感觉,那像天象、土象、海象一样的生命象与心象,那奔突冲撞的烦闷与激情,会使你们困惑而难解,会使你们惊怖而憋囚,你们还得从头学起,深潜的与隐蔽的,思考的与面对的,散文的与小说的,文学的与灵魂的,拷问的与抚慰的,而且是从生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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