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位文友到我家来,见我正在阅读《新唐书》,有些费解地说,你读这些书干吗?这是我们汉文化中最腐朽的一些东西,我是一概不读这些玩意的。
他这是一种地道的东方式的幽默和自谦,其实他未必就不读或不喜欢读史籍,或者当真就把这些史籍当作腐朽的糟粕来看待。但阅读史籍或杂书,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一种乐趣。这种阅读带来的收获,远胜于阅读那些苍白、乏味儿的小说,或佶屈聱牙、故作深奥的诗作。
我常常游历于中外史籍中。这种阅读往往让人思绪在无限的历史空间自由翱翔,使心灵获得一种升华,获得一种恒久的激情。而激情也是需要积淀的,积淀得久了,便化作一种沉静,一种自信。倘若蕴藏于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流露,那便是一种凝重,一种魅力所在。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缺少历史的眼光,那将是最大的缺憾。在精读经典文学作品、广泛涉猎文学新作、及时了解文学发展态势的同时,多读一些史籍杂书,可以开阔视野、活跃思路,获得一种从历史角度冷静观察、审视和把握事物发展本质和活生生的人的最佳视角。
其实,真正的经典史籍本身就是一部优秀经典文学之作。比如司马迁的《史记》,有些章节迄今为文学史家们奉为短篇小说的典范。当然,这种注脚有时不免有些牵强,但《史记》对人对事栩栩如生的刻画,的确摄人心魄;对历史事件的忠实记载和历史细节的真实描写,以及简洁凝练的笔法,冷静超然的叙述,均让今人折服。
被称之为“历史之父,也是散文之父”的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的不朽之作《历史》,则让人眼界豁然开朗。他在这部著作中开宗明义地说道:“不管人间的城邦是大是小,我是要同样地加以叙述的。因为先前强大的城邦,现在它们许多已变得默默无闻了;而在我的时代强雄的城邦,在往昔却是弱小的。这二者我之所以要加以论述,是因为我相信,人间的幸福是决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的。”言辞间透着一种沧桑、一种豁达、一种客观冷静的叙事心态。这不只是一部史书,还是一部最古老的文学作品之一,一部鸿篇巨制。那完美的结构,严谨的思路,那勾魂摄魄的情节,令人震慑的细节,那活生生的人物,无不让人叹服。什么是结构、什么是铺垫、什么是叙述、什么是衔接、什么是转换……在这部产生于两千五百年前的著作中,十分完美地展现在眼前。整部作品气势恢宏,具有一种睿智的洞察力,笔调犹如行云流水。
更让我惊讶的是,作品描述的巫女佩提亚谜语般的预言,聪明的国王自作聪明的行为,及至最终铁一般冷峻的现实应验,是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字里行间流泻出来。我曾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那部无人读懂的羊皮纸书的情节设置折服——当最后的子嗣已经读懂这部尘封的羊皮纸书时,与书中预言的一样,老布恩地亚家族业已走向毁灭。然而,早在二千五百年前,希罗多德便已运用了这种令当今世人倾倒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你瞧那个忠于主公的巨吉斯,为了表示对主公的忠心耿耿、百依百顺,在主公再三要求下窥视了妃子的裸体,激怒了妃子,最后他不得不在妃子的要挟和唆使下,在她卧榻亲手杀死熟睡的主公坎道列斯,坐上了吕底亚王国的王位。当时那位传达神托的女巫佩提亚就曾预言,巨吉斯的第五代子孙将受到海拉克列更达伊家的报复。实际上,在这个预言应验之前,无论是吕底亚人还是他们的历代国王根本没把它记在心上。然而当巨吉斯家族在位一百八十一年,到第五代孙克洛伊索斯时,最终被波斯人居鲁士所灭。果然有如女巫佩提亚所预言的一样。只是由于洛克西亚司神(阿波罗神)的怜悯,才使吕底亚王国的陷落推迟了三年。
女巫佩提亚在回答克洛伊索斯的王国国祚是否长久时,曾隐喻道:“在一匹骡子变成了美地亚国王的时候,那时你这两腿瘦弱的吕底亚人就要沿着沿岸多石的海尔谟斯河逃跑了。”而克洛伊索斯却因为这个回答大喜过望,他认为一匹骡子是绝对不可能替代他做美地亚国王的,因此他认定他的后裔永远也不会丧失主权。
只有当他最终做了居鲁士的阶下囚,险些被活活焚死时,他才想起那个直言不讳的漫游者梭伦曾对他的一番忠言,茕茕孑立于已经燃烧的薪火上呼喊梭伦的名字,引起居鲁士的注意并给予宽容,方幸免于难。那个女巫佩提亚说道:“他甚至不懂得洛克西亚司(阿波罗神)给他的关于骡子的那个最后回答。因为那骡子实际上指的是居鲁士。居鲁士的父母属于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身份,他的母亲是一位美地亚公主……但他的父亲是个美地亚人治下的波斯臣民。”
所有这些,应当说对《百年孤独》是一种遥远的启示。而这仅仅是希罗多德《历史》的冰山一角。由于他忠实地记录了他那个时代及在他之前的每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所以,构成这些历史事件的每一情节是自然发展的,毫无矫饰;活动着的每一个人物行为真实可信,命运各不相同。这一切都立体地、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希罗多德认为:历史不只是一些突出的、并不相互连贯的事实的排列,在它表面上的混乱下边,必然有一种统一性和连贯性存在,历史学家的职责就是区别比较重大的事实和比较细小的事实并以适当的顺序把它们联系起来。他从那些被看作历史的大量杂乱无章的素材中,构思出有条有理的故事。希罗多德深深感到那种“历史的庄严高贵”也使他成为一位道德家。在他的整个叙述中,展示了那个时代的人类智慧,并以历史实例进行教诲。
应当说,这也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只是似乎文学自身有时正在逐渐淡忘、偏离本属于它的最本质的特征。这也许是我们过于急躁,过于热衷于“标新立异”的结果。于是我们往往沉浸在狭小的生活空间,津津乐道于向世人展示一己的内心体验,既不知过去,也不思将来,支离破碎,迫使读者纷纷远离文学。恍若燥热的季风,将拥挤的文学“标新立异”者,如蒲公英羽冠般吹拂得到处飞扬,轻飘飘的甚是茫然。我以为静下心来多读一点书,尤其抽空读一读那些文学以外的各类书籍,可能会给你带来另一种感觉,另一种心境,另一种视野,另一种思路。同时,可以让你摆脱艺术上的盲目和盲从,真正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来写作。因为,最新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速成的东西往往也容易速朽。文学作品毕竟不应成为流水线上的快速生产品、批量组装物。不要最终“生产过剩”又轮回到高尔基曾说过的制造大量的“语言的垃圾”。尤其在世人竭尽全力清除“白色污染”的今天,更应该保持清醒,摆脱浮躁,努力静下心来,潜心阅读,深入思考,精益求精,面向新世纪多拿出一些艺术精湛、内容健康向上、风格独特的作品来。
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