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是五岁还是六岁,反正我还没有进城上学,仍在祖父家里逍遥自在地玩耍。
我记得每当夏日来临,我便会成天钻进我家帐幕附近的森林里去。那是由密密的云杉和松树织成的遮天蔽日的针叶林世界,偶或会有几棵花楸树夹杂其间,枝头坠满了无法食用的小红果,乍一看去是那样的诱人。不过,平日里常听祖母念叨,下雨打雷时千万不要钻到花楸树下去,那尽是些引雷树,不小心会遭雷击的。我曾问祖母,为什么花楸树会引雷击。祖母想了想,说,这是真主的造化……谁知道呢,也许花楸树被魔鬼缠身吧。所以,我总是不敢贸然走近那些花楸树,生怕会有晴天霹雳下来——我亲眼目睹过一匹枣红骒马是怎样被霹雳击中而亡的。好在这片森林茫无边际,我每每都会远远地绕开那些花楸树,去寻找我的欢乐所在。
森林里无奇不有。不过,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难以忘怀的是,有一次我竟遇到了一棵不可思议的大树——树干足足有一峰卧驼那么粗大,是一棵云杉!不知何故倒伏在那里,整整占去了约莫两鬃索见长的林中草地。当年向着谷底倒伏时,似乎还压折了其他杉树。现在,所有这些都已变成截截朽木,躯干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一队队褐色的蚂蚁在那蛀满千眼百孔的树干上忙进忙出,一溜高高隆起的蚁垤就建立在这些倒木近旁,一丛丛的阔叶萱麻几乎将它们的残体淹没,唯有那棵巨树硕大的根部宛若一垅小丘,赫然屹立在林海深处。确切地说,犹如一座被人遗忘的陈年帐幕,远离人世黯然藏身于此。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我围着这棵巨大的倒木转来转去,久久不肯离去,甚至不惜激怒那些忙碌的蚂蚁攀着根须爬上了树干,倾听那茫茫林海的飒飒涛声——我不明白的,这样一棵可以称得上树王的巨树,缘何要倒伏于此,成为蚂蚁的蛀窝……
直到傍晚走出森林,我照例来到了我的朋友——那棵生机勃勃的小杉树旁,急切地告诉了它今天的发现。这是我的习惯,每当走进森林或走出森林,都要和我这位朋友驻足交谈——它就长在森林边上我的必经之地。高兴时我还会去合抱它,它的躯干我完全可以合抱过来。此时我的朋友依旧是那样热烈地迎接了我,只是对于那棵巨大云杉倒伏的秘密,原来它也和我一样一无所知。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什么吸引了我,从这以后,每当我走进森林时,免不了总要去看一看那棵沉沉入睡的巨树。
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
天山腹地的草原就是这样,暴风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我完全是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惊醒的。睁眼一看,祖母竟不在我的身边,只有狂风猛烈地撕扯着我们的帐幕。整个木栅都在吱吱作响,密集的雨脚落在帐幕的毡壁上,似乎随时都会击透那层白毡。忽然,毡壁的一角被风撩起,一阵冰冷的雨点击打在我的脸上,就连马灯也险些被吹灭,一切都是那样的岌岌可危。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禁不住大叫一声:“奶奶!”
“别怕,孩子,我正在给咱家帐幕勒紧风绳呢,一会儿我就进来。”
透过毡壁传来了祖母的声音。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闪电时时把帐外的世界划得一片青亮。还没等祖母进来,我竟在这阵阵雷声中复又昏昏入睡了。
翌日清晨醒来,帐外一片阳光灿烂,祖母已经做完早祷正在烧茶,她催我快去看看,昨夜森林里落雷了。
祖父也已经从山下打粮回来了。他说他当时快要到家了,只见一道蓝光落在了林子边上,那平地爆起的雷声震耳欲聋,连坐骑和驮粮的牛都受了一惊,驮着重负在泥泞的山路上乱闯,好在快到家了,总算拢住了它们。
我急匆匆穿了衣服跑出帐幕,世界被一夜的雨水洗得清澈透明,那莽莽苍苍的森林更加青翠欲滴。然而,就在森林边上,缓缓飘浮着一缕青烟,我那朋友熟悉的倩影却荡然无存。
我顿时哽咽了,两行泪花模糊了视线,我只是凭着感觉拼命地朝着森林跑去。我知道我上衣扣子没有扣住,两边衣襟就像一双翅膀在我两肋任意翻飞,湿漉漉的草地打湿了我的裤脚,然而这一切我全然顾不得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是来不及穿鞋,赤脚跑出来的。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森林边上,愕然呆住了。我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便是事实——无情的霹雳竟将我的朋友从正顶一劈到底劈作两半,远远抛出森林的边缘,在雨后的草地上烧得一片焦黑,散发着缕缕青烟……
我愤怒已极,冲进了森林。那些引雷的花楸树个个安然无恙,那棵巨大的倒木也依旧沉睡不醒,那一队队褐色的蚂蚁,暴风雨过后复又从蚁垤里爬出,正用它巨大的胴体钻出钻进。
我走出森林,久久地伫立在朋友还在燃烧的身体旁(一夜的雨水居然还没有将燃烧着它的雷火浇灭),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怆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我为我朋友的遭遇委屈极了。是的,那么多树都没有落雷,就连一向引雷的花楸树也平安无事,甚至那棵巨大的倒木也未曾领略过雷火的炙烤,为什么霹雳偏偏要击中我的朋友。我为我朋友扼腕,泪水禁不住复又涌出眼眶……
当然,这都是童年的故事了。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悟到,我的朋友是幸福的。它生为一棵树,毕竟燃烧过一次。倘若我要是一棵树,宁肯被霹雳击中一千次,也不愿长得驼腰般粗大,却最终倒伏于林中被蝼蚁蛀空。
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