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到晚马路上都有送煤工。他们拖着板车,板车上的篾篓子里装着原煤,他们构成了城市的一景。上坡的时候,送煤工咬紧牙关低着头,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流到地上。板车走得很慢很慢,送煤工一直在较劲。下坡的时候,轮子欢快地转动,板车的把手微微抬起,送煤工神色茫然,有时又显得微微吃惊。这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的喜怒哀乐旁人很难窥探得到。在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的平路上,送煤工仿佛陷入了沉思。步伐是很机械的,但车轮,有弹性的柏油马路,篾篓里的煤,还有那工人,都是有机体中的一部分。送煤工在前进中反思身后煤车上的重量。
我是很腼腆的,我问他们:“要不要推?要不要推……”我问过后便自惭形秽起来。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最后一个人抬起昏暗的眼睛扫我一眼,微微一点头。我心花怒放地绕到板车后面,双手搭在篾篓上,进入了那个共同体。我一边模仿着送煤工的步伐,一边在心中问自己:这真是意料中的成功吗?只有在动作中,才感到重量的实在。那重量就是我自己,我付出多少,轮子就如何样旋转。那种情形十分微妙,要敏感的人才感受得到。而送煤工,无疑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比如说,我稍一松懈,他就会发出含糊不清的诅咒。
各式各样的小孩手里拿着小条帚和小撮箕,趁着送煤工没注意,冲上来将篾篓里的煤拂到地上,然后躲起来。待煤车走远一点,他们又跑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煤扫进他们的撮箕里。我很痛恨他们的骚扰。可是送煤工毫不在意他们的小动作,一味沉浸在自己那均匀的肢体运动之中。我感到,煤的重量对于他来说是一切,他必须在每一个瞬间都感觉到它。毒辣的阳光晒得他汗水直流,可体验是酣畅的,难道不是吗?
送煤工的目光是昏暗的,动作是僵硬的,他们的声音,总像被什么东西阻隔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吐不清晰。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味,那是同太阳交合之后的沉积物。我不讨厌那种味道。我推过板车之后,身体也散发出淡淡的同样的气味。我并没有同这个群体合为一体,我仍然是一个外人,但在记忆的最深处,我已同他们终生结缘。
我是通过写作进入送煤工的境界的。负重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我估量几眼煤的重量,就自信地启程了。力的爆发是何等的匀均,平衡的技巧又是何等的高超,我在向前,我在向前啊!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那种悲壮和美丽。那美属于车轮,属于煤,属于我,也属于太阳。
并不是每天我都能充当送煤工的。有时候,阴天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无法出车。在遥远的,另外的城市里,另外的送煤工出车了。他弯下身一用力,车轮喑哑地呻吟了一下就启动了。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幸福的瞬间!可是我,我被阻隔了。该死的淫雨啊,要什么时候才下得完呢?我躺在床上想象藏在地底的那些煤层,想象它们见到阳光时的那一刹那间,还有被装进火车车皮,在有雾的早晨驶向南方时的情景。外面有个人在铲垃圾,铁铲擦响着水泥地,充满了紧迫感。他应该是穿着雨衣的。
当我凝视童年的画面之际,我总想弄清,是什么东西真正从深处打动过我,而不仅仅是一些表面的触动。我这样做时,送煤工的画面便脱颖而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