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擓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老太太对她们也仿佛视而不见,好像她的家人出门上街,一会儿就会回来。
眉眉跟在婆婆身后快速闪出院子来到街上。下雨了,胡同里很冷清,没有人看见她们。清明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渗进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脸,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领进一家奶品店。她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给眉眉买了一杯热奶。
眉眉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接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恩赐。她发现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种不同往常的观察,一种她还不能确切认定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窥测没有恶意她觉得是欣赏。她也欣赏着婆婆,她觉得婆婆从那个小院里带回了一点什么,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烟,许多人都在抽烟,她觉得婆婆抽得最得体。
牛奶焐热了眉眉的双手她仍然不急于喝第一口。她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朦胧了的人和车辆,觉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实。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凉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确是婆婆。
她们回到响勺胡同。
进屋就看见竹西留下的一张纸条,说是带宝妹和小玮看电影去了。
她们谁也没有议论她们看电影的事。司猗纹从五屉柜里捧出一只小皮箱摆在桌上,她不急于打开,她还在观察眉眉。
这只小羊皮箱眉眉见过,但从来没有人为她打开过。她认为那是婆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交家具时婆婆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它保存了下来。现在她怀着那么好的心境将它捧出,她显然是专门捧给眉眉的。
司猗纹把小皮箱捧上梳妆台,叫过眉眉。她在梳妆台前像魔术师一般用了个潇洒的手势打开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冲出来。
展现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小盒子,上边都有花哨的外国字,还有穿着细腰阔裙的女人。眉眉猜这是化妆品。
“我想你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司猗纹托起一只淡蓝色圆盒。
她打开这小盒,盒里是肉黄色香粉,上面覆盖着一只丝绒粉扑。
“英国货。”司猗纹语气平和,“是我从万国饭店买的。你再看这个。”司猗纹又提起一只小瓶。
这是一只长颈小瓶,颈上顶着一只金灿灿的帽。扣子大小的商标上有张女人的脸,那女人金发碧眼正放肆地盯着眉眉。
“法国的。”司猗纹说,“法国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这是口红。”司猗纹举出一管口红打开,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来,“也是法国货。”
后来司猗纹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刷子小夹子,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笔,日本的,遍找不见。”司猗纹说。
眉眉看看梳妆台前的那个丝绒面杌凳,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个脸。”司猗纹对眉眉说。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现在洗脸干什么。
“去。”司猗纹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劝说,像是诱导,“我要马上把你变个样,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这是婆婆要为她化妆,用眼前这一片神奇为她化妆。她有点兴奋不已,又有点心惊肉跳。
眉眉不是没有化过妆。从前她在幼儿园时老师为她化过一次大喜鹊,墨汁描出两条短粗的眉毛,红粉把脸蛋拍打得红得不能再红。然后老师又给她戴上一顶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
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
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