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只接过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汤递到她手里。眉眉想,婆婆现在最需要的是汤。司猗纹接过汤碗,对眼前这场面没有明显的感动,只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白菜领着海米,海米跟着白菜游动起来。就在海米和白菜游动的时候,眉眉看见司猗纹那汪在眼里的泪水滚落出来,一颗落进碗里,一颗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阵发酸。她示意小玮、宝妹赶快上桌吃饭,她觉得婆婆这时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时的进餐,都愿意做些回避。眉眉明白这回避的必要性,因为她自己也有过不少悲痛着进餐的时候。
宝妹和小玮吃得很高兴,好像眉眉做的饭菜格外香甜。尽管眼前也不外乎她们常吃的土豆片烧肉、醋熘白菜,但她们还是从中吃出了新的乐趣。改变现实也是宝妹和小玮的企盼吧。
要求改变现实是人类的共同企盼。
当她们吃起沙锅里的海米白菜时,疯了一样,用各自手中的汤匙你抢我夺,那沙锅被她们碰撞得嘎嘎直响。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时,她们才会有这种解放感——现实改变了,她们又何必循规蹈矩?不就是个吃——饭!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着一个馒头干嚼,忘了眼前还有她亲手做的菜,就连小玮和宝妹的解放感也没注意。她眼前还是婆婆那滴在碗里的眼泪。她想,自己的眼泪滴在自己碗里自己一定不会嫌脏,别人也不会感到这有什么不雅。只是婆婆当着她们三人滴眼泪,况且那眼泪又滴入碗中,越发叫人觉出婆婆的悲切难忍和婆婆的不容易。这时眉眉早已忘记了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一时又觉得婆婆像个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黄牛,然而这老黄牛不是没有对人出过大力。
二年级时眉眉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他们到郊区一个叫小庄的村子去拾麦穗,看见一个杀牛的场面:人们用绳子拢住了牛的四条腿,一个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就滴下过这种混浊的眼泪。同学们都“呀呀”叫着跑开了,眉眉跑得最快最远。
她明知不该把婆婆想成那头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这么想不可。
小玮和宝妹还在抢那沙锅,她们甚至争吵起来:宝妹非说小玮捞走了最后一颗海米;小玮说她一共才吃了两颗,是宝妹吃得快,一边吃还不断往碗里捞。终于,眉眉制止了她们的争吵。后来她们才想起原来桌上还有螺丝转儿和馒头。
眉眉收拾完饭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汤和一小块螺丝转儿。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头拍松,并劝婆婆把外衣脱掉,仔细躺下。婆婆服从着眉眉,松弛着身体让眉眉给她脱衣服。眉眉脱着想着,刚才婆婆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海阔天空,后来又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肩并肩地就伴儿在院里站过,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这是一件套着蓝涤卡罩衣的旧棉袄,和一条套着深灰涤毛混纺制服裤的薄棉裤。眉眉把它们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见那两条棉裤腿自然弯曲着,膝盖拱着的地方有两个不明显的鼓包儿,鼓包儿下面是几个死褶。她想,这鼓包这死褶永远是它们,它们终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的形状。
司猗纹的棉裤棉袄被她自己整整盖了一个下午,又盖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们穿起来,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过脸梳过头,又用温度合适的热毛巾捂在跟上,让毛巾的温度湿度慢慢驱散眼泡的红肿和眼球的混浊。
热敷的效力范围很广。
眉眉一次次为婆婆更换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过热敷的司猗纹又在脸上施一层淡淡的不为人发现的香粉,再将眉毛稍做适当描画。于是她又重现了自己。何止是重现,那简直又是一个全新的司猗纹。
对于这种司猗纹的重现,司猗纹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司猗纹就不断采用这种面部快速复原法来重现自己。那时身旁没有眉眉,丁妈为她换毛巾。
司猗纹的重现,决不仅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现。也许就在这重现的过程中她还草拟了一个使自己从里到外重现一新的重现计划。这计划也许开始于她的热敷,也许开始于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裤棉袄覆盖自己之时,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达先生擦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位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人都吃过措手不及的亏,也从措手不及中得过好处。
司猗纹伸手推门进了北屋。
司猗纹给了罗大妈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