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司猗纹捎带着达先生的出现,没有辜负罗大妈的一片热望。他们第一次登台就为响勺争了光,响勺一出台,台下那混乱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司猗纹浓妆彩衣往台上一站,观众虽感到这位“阿庆媳妇”年已过时,但仍不失一位得体的正宗青衣。当年梅兰芳六十多岁不也还演“金殿装疯”一类的小姑娘么;身体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砚秋也演过尚在中年的“陈三两”。一句话——司猗纹“还行”。
司猗纹深知她给响勺带来的荣誉,从此和达先生的来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来。达先生深感荣幸。如果从前他提着胡琴进院自觉还有几分躲闪(有时将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么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顺了。他是响勺名伶司猗纹的琴师达先生,一个正经八百的达先生了。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人们不也称“徐先生”么。于是一位先生进院则须表现出与先前的大不同了:他总要轻咳嗽一声。这声咳嗽是他给司猗纹的信号,也是对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还免却了他站在当院喊人、敲门。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迎接也颇具身份。她既是响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师,也就用不着显出格外的致惊导怪。她只需轻开房门,不用多寒暄,免却一切“您哪”“劳驾”“受累”之人间客套,“放”达先生进屋。她暗自盼望这时刻最好能让罗大妈看见,这不仅从侧面显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给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
达先生成了司猗纹的琴师,事出偶然。原先他们并不认识,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华。当年司猗纹住响勺时,达先生并不住响勺,他搬来响勺是运动前夕的事。响勺似乎是专为他准备下的一场水深火热。当他止不住在小将的脚下号啕时,司猗纹才得知他姓达,过去是住在东城的一个旧职员。至于他为什么在小将脚下号啕,反正事出有因。旧社会过来的人……后来达先生在响勺经过了挂牌子、扫厕所、被宣布群众专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后终于也跃升为革命群众,还光荣地参加了国庆之夜那种严肃的手持擀面杖绕胡同巡逻的活动。能否参加节日之夜的巡逻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因为那时刻一根最具阶级性的革命武器——擀面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谁手中本是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那个曾和达先生为伍一起扫过厕所的德国老太太就一直没有享受过这种荣誉。
达先生被巡逻队伍接纳时,司猗纹已经有过一年的巡逻史了,恰好他们被编在一组。司猗纹将这巡逻的要点作为经验给达先生做了布置后,便头前引路开始巡逻。这晚月明星稀,司猗纹只觉得精神很好。她不时把自己潜入墙根黑影以示隐蔽,又示意达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灯下站立。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不时也把自己潜入黑暗,并竭力模仿司猗纹的步态、速度,像新人伍的巡逻兵又像司猗纹身边的一名侍卫。他们沿勺头勺把儿巡逻了两遍,司猗纹才放心地停住脚步倚住胡同底的一块青石。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和她拉开些距离也倚住了那块青石。司猗纹掏出烟,达先生也掏出烟;司猗纹掏出的是“光荣”,达先生掏出的是“恒大”。达先生不失时机先掏出火柴划着,又以礼相待地先为司猗纹点着,后来他们就聊起了天。从运动的必要性聊到巡逻的必要性;从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从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世,司猗纹很少谈自己,她只告诉他,她是响勺的老住户,只此而已。达先生谈起自己却对司猗纹表现了少有的襟怀坦白。谈到自己的历史时,虽然他一再声称他历史上“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污点”——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个麦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纹跟前他还是为自己那个“小污点”而感叹。他说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个朋友的拉拢,使他从一个没沾过政治的银行录事,偏偏在日本人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当了几个月的庶务。这是他一生的内疚。
对一个伪政权里的庶务,司猗纹虽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污点”,但既然达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内疚,司猗纹对此也只好显露出应有的、适度的冷淡。偏偏他们又谈起了京剧,京剧才给了他们一个沟通感情的机会。原来他们都同时出入过“长安”,说不定那次听梅老板的《凤还巢》时,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有所不同的是散戏后她坐的是父亲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环行”①;她往西,他往东。但是“长安”的意境却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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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环行:指环行有轨电车。
“那时候梅老板是风华正茂啊。一个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说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达先生说。
“也不光是个花腔的问题。”司猗纹对达先生理解上的狭隘表现出一定的不屑一顾。
“我是打这么个比方。”达先生自己圆着场,“可就这花腔别人也是望尘莫及啊。”
“也不能这样比。程派不讲花腔,讲韵味儿,讲雅致,您能说程派就逊色?不是那么个问题。”司猗纹说。
“那是。”达先生呼应着司猗纹。
司猗纹说话爱用“问题”:“不是那么个问题”“问题不能那么看”“问题是你不了解”“问题是我这儿腾不下手来”——她仿佛觉得“问题”是和新中国一起诞生的,如同“干部”“爱人”“同志”和新中国一起诞生一样。她觉得能运用起“问题”来说话才颇具时尚,才是你政治觉悟提高的一个标志。过去她用“问题”对小姑、对庄老太爷、对庄绍俭;后来又用“问题”对眉眉、对小玮、对庄坦、对竹西;再后来她用“问题”来对付罗大妈,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现在她不知是她那关于京剧各流派特点的阐述说服了达先生,还是她这“问题”又收到了效果,总之达先生说了“那是”。“那是”是他对她的一个佩服,一个理屈词穷。
后来他们从唱腔又谈到胡琴对于一个演员的烘托作用,司猗纹才了解到达先生在这方面比她要内行得多。达先生还告诉她,他在银行做事时行里有个同乐会,他便是同乐会的琴师。他们同乐会演出时,单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数。胡琴才使司猗纹彻底觉出和达先生认识的必要,于是巡逻结束时,司猗纹约达先生方便时,不妨带上胡琴到她那儿一块儿乐乐。达先生欣然接受,这正是大唱样板戏的高潮。
司猗纹的京剧才能大半是听来的,对着唱本看来的。认识朱吉开之后,偏偏朱吉开也是个京戏迷,于是在朱吉开的开导下,司猗纹对京剧又添了见解。
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摇晃起那个花白的小背头,自己陶醉起自己时,司猗纹便更觉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司猗纹的唱倒成了对达先生的应付,她注意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态,才想到眼前这个小背头达先生原来是个与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人了。许久她已经失掉了世间还存有男女的意识,也许人们一时间都失掉了这个意识吧。她曾觉得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就连她对叶龙北的窥测,也不过只觉得他是个该被窥测的活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