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妈又高兴地大笑起来,司猗纹眼前又出现了罗大妈那嘴粉红色牙床子。罗大妈笑着又告诉司猗纹,她开膛时还发现了一只鸡肚子里有小鸡蛋儿。她笑得更欢了,如同她亲眼看见了一个女人肚子里刚怀上不成形的胎儿——这个她永远不曾得见的秘密。
经过了司猗纹的鉴定,罗大妈停住火,掀走压着鸡的石头,绰起一把铁笊篱把鸡一只只地捞人一个大瓦盆,最后给司猗纹也捞了一只。也许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纹的赠鱼仪式——人总是要讲些礼尚往来的。罗大妈把鸡盛进一只大花碗,双手递给司猗纹。司猗纹推让片刻就“难为情”地接了过来。
一只黑沉沉的鸡进了南屋。
司猗纹把鸡摆上饭桌就赶紧洗手找药。她从竹西桌上找出黄连素吃了两片,又不放心地到处翻找痢特灵或磺胺一类。她宁可用过量的药物来抵消遗在肠胃里的脏鸡肉。
司猗纹洗过手吃过药,鸡仍然摆在饭桌上。她发现在房间暗处有两双很亮的眼正注视着她和饭桌。是眉眉和小玮。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饮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玮,此刻对这百年不遇的整鸡也会表示极大的沉默。这沉默里或许还有几分警惕,警惕那鸡也进入她的肠胃。这使得司猗纹站在她们面前自觉就是一个没有进化到家的野人。她本来是要喊她们姐儿俩过来吃鸡的,当她看见她们那不容置疑的抵挡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还是要讲点人道的,对,革命的人道主义。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端着鸡先倒进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鸡身上倒了一盆炉灰用脚踩踩。
第二天司猗纹才把大花碗还给罗大妈。罗大妈再次问到她那鸡的味道,她只略显激动地重复着昨天的一句话:“您还真会做。”她想,这句话作“褒”作“贬”皆可,任你怎么理解。罗大妈从中体会到的还是褒义,心想,可不,虽城祖传的卤煮鸡。
靠了罗大妈的理解,卤煮鸡传友情,没过多久司猗纹被批准加入街道组织的宣传队了。
如今的司猗纹出没于街道不仅是读报,她还有更广泛更重要的宣传任务。历史的重任对于人类向来都是因人而异、量体裁衣。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是为了配合前不久兴起的讲用会而成立的。
讲用会就是活学活用者的现身说法。就像那个早就被证明过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真理一样,这种对于学习的心领神会也有个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问题。这种说了之后的使人知道便叫讲用。
开始,这种讲用使人们兴奋不已,讲用弥补了你“一学就会,一放就忘,一用就错”的不足。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么变物质,你想知道兴无灭资是如何体现在一个具体人身上的,斗“私”批“修”为什么能够成为根治人类一切弊病的灵丹妙药,乃至机器不转为什么还有商品、炒菜如何不煳锅……都会通过讲用迎刃而解。
然而人们终有感到枯燥的时候,你讲我听也不过是我听你讲,你那些切身体验谁来作证?于是面对讲用人们便出现了疲塌,于是便有人想到为什么不弄点热闹来抵御一下这疲塌呢?一种更活的讲用一种对讲用的配合出现了:宣传队。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在司猗纹参加之前一直有名无实,她们的全部节目只有罗主任带领下的“锣鼓词”和几个中年妇女的小合唱。
“锣鼓词”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妇女在台上一字排开,甲挎一面洗衣盆样大的鼓,乙提锣,丙打镲,丁敲小锣。开篇先是一阵合奏的锣鼓:冬冬锵,冬冬锵,冬锵冬锵冬冬锵,鼓点或快或慢并无严格要求。一阵锣鼓过后便是一人一句的朗诵,甲、乙、丙的句子各为七字,丁用两个字结束,算作一个自然段。以此继续,词句可长可短,可无限制地编下去,也可见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全国人民齐欢笑,
丙:牛鬼蛇神敢反对,
丁:打倒!
“锣鼓词”虽通俗易懂,但总是缺少点必要的吸引力。加之那组小合唱平时排练不多,演出时调门儿永远七高八低。因此每当响勺胡同与兄弟队同台演出,她们的节目总是被排在晚会的最前部,致使她们的节目开始和结束于观众尚未坐稳、尚在七嘴八看时。这种排列显然是对响勺的轻视,于是人们纷纷要求罗大妈改变响勺的现实。罗大妈也才想到必得有新节目出现才能使现实改变,她想到了司猗纹。
罗大妈发现司猗纹的表演才能远在卤煮鸡之前。那时达先生不断手提二胡出入于司猗纹的南屋,这不得不弓I
起罗大妈的注意。一杆胡琴进屋必得出声,少时,南屋果真传出了司猗纹的唱和达先生的伴奏声。司猗纹声音委婉,达先生的胡琴托腔优雅,况且那都是当今样板戏中最最时兴的唱段。虽然罗大妈感到这一男一女在屋里一钻半天,有碍响勺的大雅,但仔细听来那唱段内容又无可挑剔,因此只好默认他们的行动仍属革命行动。
在司猗纹所熟悉的诸唱段中,要数《沙家浜》最为拿手。她“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行云流水,有时连罗大妈在廊下也听出了神,伸出一只大脚在地上直打拍子。
司猗纹和达先生这半是公开、半是隐秘的“革命行动”好像是专门为了和响勺胡同宣传队对着干而出现的,这种对着干终于引起罗大妈的正式注意。因此在宣传队要提高、要扩大的一片呼声中,司猗纹又主动为罗大妈的卤煮鸡捧了场,罗大妈才总算决定接纳司猗纹和达先生为宣传队的正式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