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当到处都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时候,司猗纹人股的洋行倒闭,老板不声不响地溜了。她想让庄老太爷让全家出其不意的那点新希望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丰利洋行的倒闭使她的本利再无踪影,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纹不得不摆出一副要讨还血债的架势去找那老板的太太算账。她带领庄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泪汪汪地哭诉自己的处境,然后庄坦也眼泪汪汪地挎住司猗纹的胳膊,俨然一对遭了难的母亲和儿童。没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谁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们娘儿俩还要悲切。她说她还不如他们,因为那老板在逃走的同时也抛弃了她。这情形是司猗纹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条:带着庄坦回家去忍气吞声。她们出门时碰见正进门的一位矮个中年男人,他告诉她们,他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也有着和司猗纹同样的遭遇。他原本也是来登门大闹的,当他发现这里有比他更凄惨的妇女儿童,便打消了这念头,只和司猗纹稍做打听就尾随他们母子出来,还用自己雇的洋车将他们送回家。在庄家门前,司猗纹再三谢过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难中哪怕听见一句安慰话也会使你感激不已,更何况这先生是用自己花钱雇的车送他们回家呢。司猗纹忽然觉得送她回家的原本应该是庄绍俭,然而她只记得他“护送”过她一次,那便是婚礼之后从教堂的归来,如果那就是护送的话。
司猗纹坐在洋车里伤感着,却没有落下泪来。她不愿轻易在外人跟前落泪,特别是当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时那中年男人与司猗纹寒暄了许多,他告诉司猗纹他叫朱吉开,在西城开一家文具店,还告诉她他就住西城大木仓。司猗纹觉得如果此时她请朱吉开走进她那日渐空旷的宅院,朱吉开一定不会拒绝。但她没有请的意思,朱吉开也没有走进来。几天后走进院来的是庄绍俭。
庄绍俭回来了,司猗纹立刻预见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个新故事下。她常把他给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对于种种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带给她的那种难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纹面对庄绍俭就产生了一种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气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诉他,“这个家从来都是你释放灾难的地方,你不是又回来了吗?我静等着。”司猗纹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庄绍俭,一面窥测他的内心。
庄绍俭没有司猗纹那种无所畏惧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着她,打量这个几年没见过面的女人。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不仅他的肮脏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从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身体的原因,现在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犯了事”。
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换句话说,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如果他不准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开始他曾在齐小姐身上打过主意,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房,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他愿意把一切脏肮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小姐,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摩挲着她送给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土林喝着意大利浓汤。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然后用这钱买了去北京的车票。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才把自己由齐小姐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前的庄绍俭。一切都不在话下了,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那也仅是暂时的一丝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于是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何止是理直气壮,那是虚张出来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她的日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妻已有几年,目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朱吉开的出现使她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块明亮而又朦胧的未来。那时最使她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婚姻法的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为着她而颁布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确示意妇女都应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她这权利的实现将是连着朱吉开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复燃一般想到了那权利的另一面:离婚。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母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妻,才想到与庄绍俭离婚。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击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