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信封很大信纸也很大,但信很短。关于自己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告诉她,小玮要住北京,会给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烦;小玮住北京,眉眉将同时负起三个人的责任:爸爸、妈妈、姐姐。最后爸说:“我已经看见了这个懂得怎样照顾小妹妹的大孩子,她随时随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动了眉眉。如果在这之前她一直希望着自己被人保护,那么现在她就要变作一个保护人的人了。她保护的不仅是小玮,而是她的全家。这就是一种人类之爱的心灵的唤起。
小玮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内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灵唤起。她从一个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对眉眉高喊着:“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玮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赶快重返响勺胡同的愿望,只有这重返才能使她变成爸眼前的那个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号:打回老家去,彻底闹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妈妈和小玮手拉手并作一排走出北海后门。眉眉真地率领起她们。
庄晨没给眉眉买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农场只给了她三天假。
临走时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玮的玩儿原本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给眉眉买衣服。于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块钱交给司猗纹,告诉司猗纹这是给眉眉买罩衣的钱,还说眉眉正在长个儿,买时要宁长勿短。司猗纹接过那张拾元钞票折成四折,撩起外衣放进内衣口袋。眉眉觉得那钱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玮只把妈送出院门。小玮朝妈扬了好几遍手,说了好几遍“再见”,好像她早就预备着这扬手和再见,她来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此刻站在门口对妈扬手说“再见”。
眉眉站在小玮身后没有冲妈扬手,也没有说那么多“再见”,她愿意多看一会儿妈的背影。直到妈拐了弯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玮回了院子。
小玮一进院就又经营起她的“杂货店”了,原来眉眉在院里给她布置了一个专营酱油醋的“杂货店”。那是由两只板凳做柜台,两盆清水做商品的一个小店。盆里有中成丸药废盒做成的提,柜台上还有专为方便顾客准备的大小瓶子。小玮和蔼地接待着顾客,麻利地做着生意。那顾客便是眉眉和宝妹。经历了四海为家的小玮很容易就成了这里一个老店主,眉眉和宝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买卖规矩的乡巴佬顾客。她态度亲切地耐心为她们介绍商品,又不断为她们的不识货表示些遗憾。
小玮的热心经营使眉眉有点不好意思,她总觉得小玮把妈忘得太快,她的来和妈的走,中间还应有个起码的情绪过渡,缺少了这个过渡,就好像她们姐儿俩合伙抛弃了妈妈。
小玮把水盆弄得丁当乱响,和顾客做着必要的寒暄。她嘱咐她们出门时要小心,千万别摔倒。如果摔倒洒了瓶子里的酱油醋也不要紧,就请她们回来再买,这次她可以免收她们的钱。开始眉眉尽量把自己的年龄变小,和宝妹轮流到那铺子里去买货,不久她对这种不断重复的行为就失去了兴致。她告诉小玮她该去干活儿了,让宝妹和小玮继续买卖。但由于宝妹动作的迟缓——半天不来一趟,终于使得小玮大发起火来。她不客气地免去宝妹的顾客身份,自己开始又做顾客又当店主。这种由她一人完成着的买和卖才终于使她恢复了当初对这经营的兴致:“你买什么?”她问自己。
“我打酱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打一斤。”
她迅速为自己提满一小瓶,把瓶子交给自己又对自己说:“这是一斤,给你。”
“多少钱?”她问。
“一毛五。”她答。
“给你钱。”她交给自己两小块废纸。自己刚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来,还没找你钱哪。”
于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铺子,自己把一块儿更小的“钱”交给自己,自己才走出了自己的店铺。
宝妹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小玮的自买自卖。虽然她仍旧愿意去充当小玮的顾客,但小玮那经营方式已明确告诉她,小玮不再需要宝妹的参与。
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给小玮带来了极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干,即使不再经营她的店铺她也不会闲着:卖汽车票、看病、打针,她都能不需任何人的帮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胜。即便实在无事可做,她还可以自己批斗自己。她给自己假定许多罪名:叛徒、特务、走资派,这是最一般的罪名;还有写反标者、偷越国境者、偷听敌台者……历史的、现行的罪名她都会编。她自己批判着自己,但自己从不认罪。因为她知道只有拒不认罪,这自己对自己的批判才不会结束。
小玮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乐不可支,连司猗纹也常常为这孩子的编造才能而兴奋。慢慢的,眉眉为小玮这自我扮演生发生恐惧了,她觉得那自我批斗无论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个孩子本不该从这样的玩耍里获得愉快。她越发感到她这玩耍的荒唐和凄凉,她开始制止小玮,劝她不如还去卖酱油醋。小玮说:“你老是走,还不如玩批斗。”后来还是司猗纹出面彻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玮不再自己批斗自己,她认为是婆婆干预了她的正义事业,就开始赌气。白天坐着生闷气,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床(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床上睡觉)立刻就赌气睡着,可是刚睡一会儿便大喊:“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