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安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眉眉听清了司猗纹的所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宝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单药店去买,眉眉叫了马小思。买完药回来的路上,在盘错的胡同里,在路灯昏暗的一个死角她们碰见一个向她们问路的男人。她们明白地告诉了他,而他却假说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俩给他带路不可。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怀着很好的心情带领那男人向前走。当她们又走过一个死角时那男人却站住不走了。她们问他为什么不走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当她们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时,那男人就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把自己身体上那足以使她们受到惊吓的部位暴露了出来。最初她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当她们终于明白这便是人间的最大残忍和最大丑恶时,便拼命模糊着刚才模糊着自己一口气跑回各自的家。眉眉当着全家一头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说碰见了坏人。后来她先把一切告诉竹西,竹西又告诉了司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