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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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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寻找各种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怀着一点儿激动,一点儿自满、一点儿慌张和一点儿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觉得她已经被人注意。当她希望被人注意时便夸张地挺起她那刚能挺起的胸;当她自以为人们在注意她时便又松懈起自己。她觉得她很坏,还有点造作。但她压抑不住这坏这造作,她造作是因为她拿不准今后该用什么样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里在房间里,她面对一个陌生的自己感到无所适从。她坏,那是因为一面隐藏着自己又一面展现着。为了这无所适从,这隐藏这展现,她一个人常常在屋里骚动不安地想发现新的什么。也许那新奇正是她过去所视而不见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摆了好几年的《赤脚医生手册》。她站在舅妈的书架前抽出这本绿皮黄字的厚书,她捧起它觉得面红耳赤于是心就悬在喉头,因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么。她为这种想看感到抬不起头,但她又坚信那书的诞生并不是要使人抬不起头。她一面为自己找着理由一面拉严窗帘,假定无目的地翻弄起来,结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向外放射着乱线,线的顶端标志着那部位的名称。那些纷乱的射线使她觉得丑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怀着更深更新的愿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们的名称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响雷在她耳边一个个炸裂。她不忍心正视它们,她不甘心正视它们。虽然它们在她耳边轰鸣着但是她没有听见它们,她没有记住它们。她坚信这已经是犯罪了如同从前的报纸上说过,一个青年在友谊商店门口平白无故就砍死了两个国际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单商场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把这本手册扔在一边,她自愿把它扔在一边。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便她拒绝正视那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J

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义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乱线对她来说是很晚很晚以后的事。在十二岁的春天里她自愿地转移了视线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视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卖废书的路上信手从废书中捡起的一本电影连环画。她无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拥抱。她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去,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动起来。那翻动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滚烫着就像第一次覆盖在那紊乱的晶莹的刺痒的毛线帽上。但她的耳边没有了那炸雷眼前没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灯,没有了惊吓人心的丑陋,只有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连环画,是一些外国人和他们的故事。一个威武的男人叫葛里高利,一个眼神顾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亚,一个不幸的女人叫娜塔丽娅。娜塔丽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杀,她没能死成却变成了歪脖子。娜塔丽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动了眉眉,那是一个与《赤脚医生手册》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为什么会被那陌生遥远的生活所打动,但是她被打动了。她崇拜娜塔丽娅,她必得寻找一个女人来崇拜。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睡觉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棍给她擀脖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烧爆燎她觉得婆婆正在脖子后头观察她。

她仿佛是挣脱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儿扩张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罗进了一面人眼所不见的小网焦灼而又胆战心惊地编织着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放弃了模仿歪脖子的举动,但是“天主在这儿关住门,又在另一处开了窗”,当你就要窥透她的形

迹时她又去迷恋其他了。也许那是一个人的一张嘴,一只耳朵,一个下巴,一只粗糙的手,两条浓密得连接起来的眉毛;长的腿,短的腿,高耸的胸脯平坦的双乳……也许她迷恋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顶帽子,一只靴子,一只袄袖,沙丘、乌云、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么倚住什么,她觉得她的胸怀很宽大但是她不喜欢抱宝妹。这个四岁的神经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烦她宁肯去拥抱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她把她的身体倚在那架冰凉硬挺的黑色屏风上,她伸手抚摸绷在屏风上的墨绿色软缎,屏风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里高利的衣服。后来当她长大成人得知那连环画名叫《静静的顿河》,当她捧起《静静的顿河》的原著通读一遍时,从前她对屏风上绿色软缎的触摸和她也曾有过的歪脖子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色干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迎门那棵老枣树的枝丫原来是那么奋张,就仿佛在网络着切割着蓝天,就仿佛在抚摸着覆盖着欲飞的屋顶。这是一棵枣树,她想。

在春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这鹅黄这新雨正是靠了这粗壮的黑褐色树身沉稳地插人土地。根须在土地的深层错综,这种深深的错综使它显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从前她每天都和这黑褐色的树身谋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蓬勃着一树生命的成长,现在她才觉得那整整的一树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为一树生着的生命,连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龟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干上。那树一定是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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