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名字上墙。她甚至早已把那上面的内容和前几位做着比较了,原来响勺最有分量的还是她。那时她在前边走一定会有人指着她的后背说:瞧,就是她。墙上的才是一小点,有的是干货,先前在东城住过两进的大院子。也许还有人说:净坐着汽车去听戏,上面怎么没有她下扬州的事?叫她说说怎么扔下她丈夫从扬州回的北平连孩子都扔在半路上。也许还有人说:问问她搬过几次家,为什么她丈夫不要她?也许还有人说:别看现在吃菜都是自己买,三四个老妈子不是没使唤过。
每逢司猗纹从大字报跟前走过就一阵揪心,她不敢在墙上找自己,只拿眼角扫那些白纸黑字。每次她都感觉到那儿还没她,没她就不如有她。
没她她的心就得这么紧揪着。
谁知人间的事历来都是祸不单行,福至心灵。她没有等来大字报,罗大妈倒通知她参加居委会的读报了。
“我在会上一提,倒是没多少人反对。去吧!”罗大妈说。
司猗纹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她有点不相信:也许那是一个圈套,说不定是为了将她骗到街道然后对她实行一种必要措施,扫厕所不也得先去街道领任务么。后来罗大妈又做了说明,说老糊涂在街道读了几天报,现在他不能再去了。胡同里又没个识字的人,她就推荐了她。司猗纹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还是您想得周到。想关心国家大事也得有人帮助。”司猗纹表示着感激。
“要不说哪,互相帮助呗。您又识字,又细心。”罗大妈说道。
“细心不细心,我这儿报纸倒全,平时我不让他们乱抓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处。有时候找一篇文章就得翻一摞报纸。”司猗纹说。
“看,保险没错儿。您就准备一两篇儿,下午给大伙念吧。现时除了您,这一胡同子人谁能念成句呀!”罗大妈说。
罗大妈批准了司猗纹的读报,一面又用“没多少人反对”来提醒她:没多少人反对,还是有人反对,是罗大妈力挽狂澜、化险为夷才给了司猗纹以读报的地位。
按理说司猗纹一阵激动之后,还应再对罗大妈表现出些感恩戴德。但激动之后她只给了罗大妈一个声明:你让我读报,我得翻大摞的报纸,为了一篇文章一翻半天,全胡同你找去。识字,有报纸,还得翻。达先生识俩字,可他能参加?德国老太太识俩字,是外国字;老糊涂识俩字,可他订不起报,前几天还低三下四地找司猗纹借报纸。那么司猗纹凭了她的知识,凭了她的报纸,终于成了响勺胡同一个不可忽视的人才了。如果说那次去街道办事处给眉眉报户口,她仅仅是获得了街道的认证,那么如今她再进居委会,那就不是用个“认可”就能解释的问题了。现在她领会着罗大妈的用人意图,还从中肯定了三点:一,罗大妈你呼司猗纹第一次使用了“您”;二,她不仅被居委会接纳读报,她与那些提着马扎、板凳的老娘儿们还有明显的区别;都叫做参加读报,她们是听别人“读”,而她才是真“读”;三,要读,对读的内容必得有所选择。谁选择?司猗纹。选择和单纯的读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选择内含着一种权。权虽小但也是权——选择。这叫什么?连司猗纹都有点发蒙了:这不是连升三级吗?原来在她和罗大妈对弈的平局中,她到底又多走了两步。她没有白白“让一步儿”——择粗菜、蒸窝头、少了一条清蒸鳜鱼……
整整一个上午,司猗纹沉浸在少有的兴奋之中。她先把报纸准备好,然后就盘算起着装问题。眉眉也很为婆婆高兴,她建议婆婆穿一件军装绿的军便服,司猗纹接纳了眉眉的建议。她从里屋找出竹西的一件穿上,对着镜子照一阵,却觉得不伦不类;又找出一件天蓝的确凉长袖衬衫,又觉得和年龄不符;最后她还是找出一件翻改过的蓝卡其一字领的挖兜制服。她觉得在这件衣服上既具备着朴素节俭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件翻改过的衣服(在这方面所有与会者都可称为明眼人),同时又不至于把自己归人那些老态龙钟的行列。
司猗纹有架圣加牌缝纫机,剪裁翻改一向随着时代,老“圣加”也跟了她几十年。
她穿上这件亲手翻改过的衣服,眉眉才觉得这一件对婆婆最合适,刚才她让婆婆穿军便服是一时冲动。只是在化不化妆的问题上她和婆婆的看法永远无法一致。
已经年逾六十的司猗纹,一向注意自己的容貌。她认为一个人的仪容并不在于是否有件时髦衣服,而在于你有一张永远容光焕发的脸。为了这张脸,运动之前司猗纹一直采用一种蔬菜敷面法使自己的面部皮肤得到保养,那方法是任何化妆晶都无可比拟的。晚上,她精心将黄瓜、胡萝卜或者土豆切成薄片,一片挨一斤地将它们敷在脸上,然后静心仰卧二十分钟,让皮肤充分吸收蔬菜里的各种维生素。那方法是从前住东城时,东单广场一个摆摊卖香皂的白俄老女人告诉她的。当时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原始美容术,司猗纹却从中获得了好处。
在从前的那些静静的夏夜里,每当她将那些薄片贴敷脸上,便安静地躺在院里的躺椅上跟姑爸聊东南西北。不知为什么,一旦那些薄片贴上脸面,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特别多:从尚小云又换了跟包,到丁妈和虽城的清真卤煮鸡;从西太后为什么派太监到后门桥买煎灌肠,到唐槐秋的旅行剧团又吸收了王人美……无所不谈。姑爸只是哼哼哈哈地“捧哏”,而庄晨、庄坦就在她们身边披着夹被学演文明戏。
直到万不得已了,司猗纹的敷面法才被迫中断。但她对容貌的保养还是不愿忽视。当她告诫眉眉只能用五分钱一盒的蛤蜊油擦脸时,她却仍然留意着市场上尚未被当做四旧破掉的那些化妆品。即使一瓶最大众化的“友谊”雪花膏,一盒男女均用的“雅霜”,也总比那美其名曰“蛤蜊油”、实际为白凡士林擦脸要舒服一些。
每天早晨,司猗纹用这些东西在脸上轻揉着,她搽得适量搽得均匀,尽量不让人看出她在脸上的用心。惟一令她遗憾的是她的眉毛,这两条在娘胎里就发育不全的标记伴随了司猗纹多半生,使她不得不借助于眉笔的涂抹。
眉眉从来就不愿看见婆婆那两条经过描画的细眉,她觉得最使婆婆有着旧社会痕迹的莫过于那两条假眉了。从小她就是把那些地主婆、姨太太们和假眉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她对“臭美洋媳妇”的概念便是基于她们那一脸怪粉和两条又弯又细的假眉,而“洋媳妇”又是她对一切坏女人的一种混合看法。开始她不知假眉是拿什么画上去的,直到她第一次来婆婆家她还以为眉笔是铅笔。后来她发现每天早晨婆婆坐在梳妆台前用这种笔描眉,她才知道眉笔的用途。婆婆不在时她仔细观察眉笔,它比铅笔柔软,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她不满意它的存在,每逢婆婆领她上街她都尽量和婆婆拉开距离,那时婆婆在前边常常责怪她行动的迟缓。
下午,婆婆穿好衣服,用眉笔在脸上描画一阵,拿起挑好的报纸和语录就坐在桌前等待罗大妈的招呼了。眉眉觉得今天婆婆除了那两条眉毛之外,打扮得都很得体,她常常觉得那两条眉毛定会给婆婆带来厄运。
罗大妈站在院里招呼司猗纹了。
过去罗大妈有事找司猗纹,一向是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从未招呼过她的名字。也许她不知怎么称呼她,她既不能像一个家庭妇女招呼另一个家庭妇女那样把对方化作第三人称称为“他大婶”“她大妈”;她又不能像称一个国家干部那样称她为“司同志”;她更不能像称呼同窗、战友、朋友那样直呼她“猗纹”。其次如‘弟妹“、”大妹子“更不贴切,因此她只好免去一切称谓,有话直说。今天,罗主任站在院里却开天辟地地喊了一声”司老师“。
“司老师,该走咧!”罗大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