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温闯人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等“他们”。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间你父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住这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