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火终于吐出了火舌,蜂窝煤上像点起了一支支小蜡烛。姑爸将大黄的饭锅坐上火炉,开始严格地为大黄煮带鱼米饭。她鱼、饭搭配合适,煮得仔细。饭煮好,晾到温度适宜,姑爸才把大黄的饭倒进大黄的碗,唤大黄进屋用餐。大黄跟着姑爸进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饭地点贪婪地嚼起来,头在饭碗里埋得很深。这时一小盘碎猪肝又摆在了大黄眼前,那是他的席间点心。大黄吃完鱼饭又吃过点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满一茶缸清水,站在门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床上一个眼神儿就可使姑爸主动朝她奔来,她也可以没事人儿似的从她眼前走过。现在她从她眼前走出院门,就是个没事人儿。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裤子,她叫过姑爸就开始洗裤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裤子应该怎样洗。婆婆教给了她“吃”,舅妈教给了她“洗”。一盆裤子要清水泡过,肥皂打过,清水涮过,开水烫过,太阳晒过,再用手一块一块地叠平过。这才是你真懂了洗裤子的全过程。她洗着,鼓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显出点很能干。
姑爸那一阵阵喷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喷射出来。地上立刻就涌起夹杂着泡沫的波涛。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刷牙。”
“你可别骗我,刷牙是有点听不清,可也不至于。”姑爸使劲甩着牙刷。
“我……我没骗您,是叫过了。”
“叫我什么?”
“姑……爸。”眉眉叫起来仍然有些不习惯。
姑爸不再说话,还在使劲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经叫过她。眉眉放下心来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身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对,苏眉眉。你妈姓庄,你爸姓苏。苏眉眉,你过来。”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这儿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响地摔上了窗台。
眉眉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过了,那天。”眉眉大胆地说。
“胡说!”姑爸却勃然大怒了,“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的耳朵,你说!”
姑爸说着已经转到眉眉脸前。她夺过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着眉眉。眉眉低着头,只看见青砖地上有姑爸一双大而歪的脚。那脚被一双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着,她努力想象着鞋里那双脚的本来面目。
“我在问你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姑爸又狠狠地问眉眉。
“我刚来的那天晚上。您……还有一个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乱乱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腰间抻出一个洋蓝绣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颜色和花纹,那是四个绛红色的字:“月花月友”。后来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谐音。
姑爸打开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将小瓶举到眼前,在阳光下摇晃着开始分析、辨认瓶中之物。瓶里是一些人类的耳髓的积攒,一些淡黄的、淡灰的块状和片状物。姑爸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看来她要根据它们的形象和成色确认出它们的出处。
这是一个大干世界的花名册,一个人类的博物馆。她提取了人之精华,人,仅此而已。原来人和他们生存的世界都装在了这个小瓶里。
姑爸终于从瓶里找出了眉眉。她高兴地笑了,那笑容里分明还有几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这儿。你看你看。”她把小瓶举到眉眉眼前,“看见了吧,那一小块发白的,看见了吗?”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见自己。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却不敢确认。人长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将小瓶放进荷包,将荷包揣进裤腰,然后抱歉似的端起裤子盆交给眉眉:“洗吧,就坐在这儿,我喜欢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里的铁丝下开始晾裤子,她踮起脚尖,双手举着它们向上蹦跳,布片终于在铁丝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风把它们鼓动起来,它们在她头顶上漂?白,散发着隐约可见的丝丝热气。太阳温柔着它们,也温柔着眉眉微红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