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杂感随想 时间,换取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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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船上或车上,都不关重要;反正是那一类的设备既颇简陋,乘客又极拥挤,安全也未必有保障的交通工具,你越心急,它越放赖,进一步,退两步,叫你闷的不知怎样才好,正是:长途漫漫不晓得何年何月才到得了目的地。

    在这样的交通工具上,人们的嘴巴会不大安份的。三三两两,连市面上现今通行的法币究竟有多少版本,都成为“摆龙门阵\"的资源。

    有这么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却争辩着一个可笑的问题:时间。

    一位说他并不觉得已经过了七个年头了。

    “对!\"另一位顺着他的口气接着说:“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早已满了七年。\"

    那一位摇着头立刻分辩道:“不然!不知不觉只是不知不觉罢了,七年到底是七年;然而我要说的是,这七个年头在我辈等于没有。你觉得我这话奇怪么?别忙,听我说。你当是一个梦也可以,不过无奈何这是事实。想来你也曾听得说过:在敌人的炮火下边,老板职员工人一起动手,乒乒乓乓拆卸笨重的机器,流弹飞来,前面一个扑倒了,后面补上去照旧干,冷冰冰的机器上浸透了我们的滚热的血汗。机器上了船了,路远迢迢,那危险,那辛苦,都不用说,不过我们心里是快活的。那时候,一天天朝西走,理想就一天天近了,那时候,一天,一小时,一分钟,确实有价值。机器再装起来,又开动了,可是原料、技工、零件,一切问题又都来了,不过我们还是满身有劲,心里是快乐的。我们流的汗恐怕不会比机器本身轻些,然而这汗有代价:机平生产了,出货了。……然而现在,想来你也知道,机器又只好闲起来,不但闲起来,拆掉了当废铁卖的也有呢!\"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望着他的同伴苦笑,然后又说:“你瞧,这不是一个圈子又兜到原来的地点?你想想,这不是白辛苦了一场?你说七个年头过去了,可是这七年工夫在我们不是等于没有么?这七年工夫是白过的!白过了七年!要是你认真想起到底过了七年了,那可痛心得很,为什么七年之中我们一点进步也没有?\"

    “哎,好比一场大梦!\"那同伴很表同情似的说。

    但是回答却更沉痛些:“无奈这不是梦呀!要是七年前的今天我作了这样一个梦,醒来后我一定付之一笑,依然精神百倍,计划怎样拆,怎么搬,怎样再建,无奈这不是梦,这是事实,我们的确满了七年,只是这七年是白过的,没有价值!\"

    那同伴看见对方的牢骚越来越多,便打算转换话题,不料旁边一人却忽然插嘴道:

    “白过倒也不算白过。教训是受到了,而且变化也不少呵!时间是荒废得可惜,七年工夫还没上轨道,但是倒也不能算作一个圈子兜回原来的地点,从整个中国看来,变化也不小呢!\"

    “变化?\"那同伴睁眼朝这第三人看了一下,\"哦,变化是有的。\"他忽然讽刺似的冷笑一下,\"对呀,变出了若干暴发户,发国难财的英雄好汉!上月的物价,和前月不同,和本月也不同,这一点上,确是一天有一天的价值,时间的分量大多数人都觉得到的。\"于是他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转脸安慰他的朋友道:“老兄不过是白白过了七年,总还算是无所损益。像兄弟呢,一年一年在降格。我们当个不大不小地主的,真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罢哩!老兄想来也是明白的。\"

    “怎么我好算是无所损益呢?……\"

    “当然不能,\"那第三人又插进来说。\"在这时代,站在原地位不动是办不到的,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还在抗战。\"

    一听这话,那两位互相对看了一眼,同时喊了一声“哦\";而且那位自称是\"一年一年在降格\"的朋友立刻又欣然说道:“所以我始终是乐观派,所以要说,这七年工夫是挨得有代价的;你瞧,我们挨成了四强之一,而且英美在步步胜利,第二战场也开辟了,不消半年,希特勒打垮,掉转身来收拾东洋小鬼,真正易如反掌,我们等着最后胜利罢!\"

    他的同伴也色然而喜了,然而还是不大鼓舞得起来,他慢吞吞自言自语道:“胜利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的厂呢?我们的工业呢?”

    “等着?\"那第三人也笑了笑说,\"我们个人尽管各自爱等着就等着罢,爱怎么等就怎么等下去,有人等着重温旧梦,有人等着天上掉下繁荣来,各人都把他的等着放在没有问题的最后胜利等到了以后。不过,一方面呢,世界不等我们,而另一方面呢,中国本身也不能等着那些一心只想等到了没有问题的最后胜利到手以后便要如何如何的人们。更不用说,敌人也不肯等着我们的等着的!七年是等着过去了,也许有些人欣欣然自庆他终于等着了他所希望的,然而……\"

    “然而我并没有等着呀!\"是懊恼而不起的声音,“我说过,我流的汗有几千斤重呢,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于人无补,于己也无利!\"

    “你老兄是吃了那一心以等着为得计的人们的亏!\"那第三人回答。\"不过中国幸而也有不那么等着的人,所以七年工夫不是白过,中国地面上是发生着变化了,打开地图一看就可以看见的。\"

    话的线索暂时中断。过了一会儿,那最初说话的人又回到那\"时间\"问题,发怒似的说道:“不论如何,白过了七年工夫总是一个事实。我们从今天气,不能再让有一天白白过去,如果再敷敷衍衍,不洗心革面,真是不堪设想的。然而那七个年头还是白废的!\"

    “要是能够这样,那么,七年时间虽然可惜,也还算不是白过的!否则,那就是真真的白过了,倘有上帝的话,上帝也不会同情,更不用说历史的法则铁面无情。\"

    时间,换取了什么?今天我们必须认真问,认真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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