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所谓\"市场\",不是售卖鱼肉蔬菜的\"菜场\",也不是专供推销洋货的什么\"商场\";这是大圈子(城市)里的一个小圈子,形形色色,有具体而微之妙。
不知道是否也有规律,在西北大小的都市中,“市场\"几乎成为必需品,市政当局的建筑计划中,必有开辟\"几个市场\"的“几年计划\"。房子造好,铺户或摊户标租齐全,于是\"市场\"开幕了;人生所需的一切,在这里是大体都有,——自然只是\"平民生活\"所需而已。当这样一个\"市场\"成为一个\"社会单位\"出现于热闹市街旁边的时候,它的性质委实耐人寻味:从商业的眼光看来,这古怪的东西颇像\"集体的\"平民化的百货公司,但是不那么简单,这里的铺户或摊户照例是\"漫天讨价\"的,而且照例玄虚百出,一把水壶当场试过很好,拿到家里仍然漏水,一顶皮帽子戴了两天,皮毛会飘飘飞去——诸如此类的欺诈行为,在这里是视为当然的。从这上头看,它又是一个\"合法的”“旧式商业恶习的保存所\",它依\"市政计划\"而产生,但是它在逐渐现代化的\"大圈子\"里面(而\"现代化\"正是市政计划的主眼呢),却以保存\"旧习\"而出现,成为一个特殊的\"小圈子\"。
然而倘从生活动态这方面去看,那么,这\"小圈子\"实在又是那\"大圈子\"的缩影,谁要明白那\"大圈子\"的真面目,逛一下这\"小圈子\"就可得十之七八。
我所见此类中最\"完备\"——简直可起\"模范作用\"的一个,便在鼎鼎大名、西北第一\"现代化\"都市的S市①。
①S市即在1940年被称为\"西京\"的西安市。——作者原注
这\"市场\"的大门就像一个城门。挨近门边是一个测字摊,破板桌前一幅肮脏的白布,写着两句道:“唤醒潦倒名士,指点迷路英雄。\"狭长脸,两撮鼠须,戴一顶猫皮四合帽的\"赛神仙\",就坐在他那冷板凳上,眯细了一对昏沉的眼睛,端详着进出的人。他简直有\"检查站\"官吏那股气派。测字摊的旁边,一溜儿排着几副熟食担子,那是些膻羊肉,瘟猪脏腑,锅块——但花卷儿却是雪白;它们是不远的更多的面摊和饭店的\"前卫\"。一种浓郁的怪味儿,大盘熟肉上面放着些鲜红的辣椒,汤勺敲着锅边的声音。一个赤膊汉子左手捧一块白面,右手持刀飞快地削,匀称的\"削面\"条儿雪片也似,纷纷下落,忽然那汉子将刀抛向空中,反手接住,嘴里一声吆喝,便拿起爪篱往汤锅中一搅!
另外一个部门,那就文静得多了。两面都是洋杂货的铺户,花布、牙刷、牙粉、肥皂、胭脂、雪花膏、鞋帽、手电筒。……伙计们拿着鸡毛帚无聊的拍一下。有一块画得花花绿绿的招牌写着两行美术字:新法照相,西式镶牙。夹在两面对峙的店铺之中,就是书摊;一折八扣的武侠神怪小说和《曾文正公家书日记》、《曾左兵法》之类,并排放着,也有《牙牌神数》、《新达生气》,甚至也有《麻将谱》。但\"嫖经\"的确没有,未便捏造。
然而这是因为\"理论\"究不如\"实践\",在这\"市场\"的一角已有了\"实践\"之区。那是一排十多个\"单位\",门前都有白布门帘,但并不垂下,门内是短短一条甬道有五六个房,也有门帘,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们正在甬道上梳妆。
秦腔戏院的前面有一平空地,卖草药的地摊占了一角,余下一角则两位赤膊的好汉正在使枪弄棒,叫卖着\"狗皮膏药\"。最妙者,土墙上挂着一张石印的\"委员长玉照\",下面倚着一张弓。卖艺(或是卖药)的那汉子拿起弓来作势要扳,但依然放下,却托着一叠膏药走到观众面前来了。原来那膏药上还印了字:“提倡国术,保种强民。\"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戏院旁边一家贴着\"出租新旧小说\"纸条的旧书票。那倒确是兼收并蓄,琳琅满目,所有书籍居然也分了类,从《三民主义》到零星不全的小学教科书,也有《诉讼须知》。小说是新旧都有,抗战小说却被归入“党义\"一类。
这一个\"小圈子\"真不愧为\"市场\";因为它比其他同类特出的,还居然有\"人肉市场\",而且这一个\"小圈子\"也十足是那“大圈子\"的缩影,因为在\"人肉市场\"左近,还可以嗅到阿芙蓉香,这也是独立的\"单位\",并且附属于妓寮。
出来时猛回头一看,原来还有一块牌子,斗大四字:“民众市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