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壑环立,峭壁如削,瀑布轰鸣飞泻,犹如银龙腾舞,直冲百丈,气势恢弘。
姑射仙子翩然立在半山洞口,白衣鼓舞,低头凝望。水雾蒙蒙如针,狂风吹来,崖壁上的横松、灌木起伏摇曳,在阳光中闪耀着七彩光环。崖底的龙湫潭,白浪滚滚,金光粼粼,不断有银鱼破浪高高跃起,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水中。
指尖轻抚断剑,触手冰凉,青光闪耀,隐隐泛起“空桑”二字,她心中一酸,泪水倏然滴落,在剑脊上稍一凝顿,急滑而下,被大风纷扬吹散。剑无锋,情丝安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头来都不过是春花秋月梦一场。
转眸望去,空桑仙子与神农的石象双双对坐洞中,四目相对,嘴含微笑,两百多年的光阴仿佛在此凝结。那世叱咤风云的往事,那世生死缠绵的爱恋,都象是十丈开外的瀑布,轰轰烈烈,却与他们再无关联了。
青帝怔怔地站在洞内,清秀俊俏的脸容木无表情,也象是化作了石头一般。双袖盈风鼓舞,心内也是这般空空荡荡,从未有过的失落迷惘。
姑射仙子知他心中难过,更甚于己,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轻轻地递出无锋剑,低声道:“陛下,此剑原是姑姑之物,她既己化羽,还是物归原主,随她共埋此处……”碧光一闪,剑锋的另一侧又泛起“神农”二字。
青帝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象是讥讽,又象是凄伤,淡淡道:“神器择人,去留天定。此剑两百年前她送与神农,而神农又将它抛入了这龙湫潭中,被拓拔小子所得。而今拓拔小子又将它送还与你,也算是冥冥天意,周而复转……”
姑射仙子俏脸一黯,心中痛如针扎。前夜临别之际,拓拔野将无锋剑悄然递还与她,虽然未着一言,但彼此心意相通,己知其意。当她接过断剑的那一刹那,柔肠似绞,有泪如倾。
斩不断,理还乱。割不舍,聚复散……难道这也是冥冥天意,周而复转?
青帝凝视着神农的石像,心潮汹涌,眼中闪过愤恨、嫉妒、悲苦、敬服、怜悯、沮丧……诸多神色。自言自语似的徐徐道:“我这一生朝思暮想,时时刻刻无不在想着打败他。可是不仅他活着之时,不能赢他一招半式;就连他死了,化作一尊石人,在你姑姑的心底,依旧强我百倍。就算我再活上一千年、一万年,也再不可能胜过他分毫了……”
姑射仙子怔怔地听着。却觉得他话里行间,仿佛在说自己一般。耳根、脸颊烧烫如火,泪水不住地眼眶中打转儿,又是凄凉苦楚,又是羞窘伤心。
青帝生性孤高桀骜,少与人言,更不曾向任何人吐露过心事。而他对空桑痴心一往,爱屋及乌,心底里早己将姑射仙子当作了骨肉至亲。此刻周无旁人,满肚悲郁如洪流决堤,终于再难抑制。
瀑布轰鸣,鸟啼如面,只听灵感仰道:“那年夏天,我刚登青帝之位,你姑姑时常来到玉屏山上与他幽会。那时你姑姑不过双十年华,活泼快乐,无忧无虑,将我当作最为沉默可信的弟弟,就连他与她说了什么话,作了什么讨她欢心的事……全都不加防备地告诉我。
“那是我此生最为快·活又最为痛苦的日子,听着她说的话,心如刀绞,可是看着她的笑颜,却又神魂颠倒……每一天都象在水中沉浮,火里煎熬。好几次想要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但看着她幸福喜悦的眼睛,话到了嘴边,舌头却象是打了结一般。我是青帝,万民臣服,四海畏惧,总觉得天下没有打不败的对手,作不到的事,但是在她面前,却手足无措,连呼吸也无法自然。
“那些话一天天地憋闷在我的心里,却找不着人倾诉,难受得就快疯了。有时心中忌妒狂乱,真想一刀将神农杀了,可是却偏偏又斗不过他,越发气恨难平。长老们都悄悄议论,说我喜怒无常。这些昏庸老朽又岂知道我的一怒一喜,都源自于你姑姑的一颦一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铜饕饕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凄琼的笑容,道:“这个‘吞天壶’是你姑姑当年送给我的,说我有吞天之志,终有一日要将四海纳入囊中。嘿嘿,四海之大,不过在我手掌翻覆之间,但我纵有吞天之口,却吞不下下她小小的一颗心。
“那年夏天,她与神农在天湖石壁上刻下‘刹那芳华曲’,我听着他们坐在湖边,反反复复合奏着笛箫,心中难过得几欲炸开来了,一个人来到孤照峰上,浑身颤抖,愤怒、悲伤、嫉恨、苦楚……翻江倒海,紧握着这‘吞天壶’,忽然着了魔似的,将憋闷了很久的话语全都倾吐到这铜壶之中。说完了之后,浑身畅快,但心底里却依旧是空空荡荡。”
青帝抚摩着那青铜饕餮壶,徐徐道:“从那时起,每当我心里烦躁郁闷之时,便一个人到孤照峰顶,对着这吞天壶倾吐自诉。这两百多年来,它没吞着日月星辰,却吞了我满腹牢骚。”声音苍凉苦楚,说不出的孤独寂寞。
姑射仙子痴痴地听着,心中威威,泪水盈盈。蟠桃会后,她的眼前耳边常无端端地晃动着拓拔野的音容笑貌,也每每会有这样憋闷难受的时候,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当与何人说。
青帝顿了半晌,微微一笑,忽然将吞天壶递到她手中,淡淡道:“现在你姑姑也已登仙,被我化作了这尊石人,今后有什么话,再也不愁说不出口啦。这吞天壶,就送你罢。”
姑射仙子一怔,蓦然明白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双靥飞霞,耳根烧烫,连喉咙也象是火烧了一般,摇头道:“陛下,我……我……”
想要自辩,握着那饕餮铜壶,却突然悲从心中来,仿佛受到父母安抚的孩子,委屈,羞窘,伤心,自怜……如潮汹涌,眼圈一红,哽咽道:“我……他……”泪水决堤似的汹汹涌出,樱唇颤抖,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狂风卷过瀑帘,水雾蒙蒙飞舞,扑落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楚哪些才是泪水。白蚁鼓舞,仿佛荷花带雨,摇拽翻飞。
青帝心中涌起刺痛如扎的爱怜、疼惜,却不知该如何劝慰,暗想:“若不是瞧在你和你姑姑的情分上,我又怎会放过那拓拔小子,宁毁孤照峰之约?你姑姑与神农两情相悦,为了他自甘流放东海,备受折磨,倒也罢了;这小子对你无情无意,一行牵挂着水妖龙女,你又何苦如此恋恋不舍?”
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眼眸转处,瞧见对面悬崖上一从从赤红如火的九瓣奇花,心中陡然又是一阵大痛,嘿然道:“你瞧见那竹情花了么?那是我当年为了向你姑姑表露心迹,亲手载种在崖壁上的。此花的枝叶看似柔弱,根须却如蛛网似的错综盘结,种子一旦落入坚岩峭壁的缝隙里,过上一年半载,花开数丛,根须拔出,整面山崖只怕多要轰然坍塌……”
孤射仙子冰雪聪明,焉能听不懂他玄外之音?柔肠如绞,泪水涟涟,接连不断地滴落在饕餮大口的边缘。东西南北中,情花遍山红,根连千丈土,世世与军同。她何常不是想斩断情丝,全身而退?只是当日在那章莪上的雪峰峭壁之上,她早已如同此花,情根深种,从此再也无法自拔了!
“当!”指尖一颤,断剑铿然坠地,心底强抑的巨痛如山洪般瞬间爆发,疼的她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周身颤抖寒冷,象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出声哭道:“陛下,我……我想忘了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不能忘记?”
瀑布轰鸣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所有的声响。天高云淡,水雾迷蒙,漫山的竹情花烈火似的在风中熊熊跳跃。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青帝的声音低低地说道:“南海融天山上,忘川的冰雪已经融化了。如果你真的想将他完全忘记……”
※※※
“有一天,这个心锁会自然消失。你的心将如磐石,不会再有丝毫疼痛,因为那时你已将他完全忘记……”
蓝天盘旋,火浪霓霞飞转缭绕。恍惚中,从心底最深处,仿佛传来师父低低的耳语。
列烟石捂着胸口,怔怔地仰望苍穹,一道泪水从眼角倏然滑下。心头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她心底破土而出,却被一重又一重的巨石紧紧压住。
“八郡主!八郡主!”“亚圣女!”众将大惊,纷纷从四周奔涌而上。
炮火轰鸣,赤红色的光焰接连不断地猛撞在城楼上,石炸土蹦,气浪奔腾,几个副将刚欲将她扶起,身后红光炸舞,登时鲜血狂喷,朝前凌空摔飞。
危机关头,群龙无首,众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惊怒焦急,有人喝道:“辣他奶奶的,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打开城门,和这些狗贼拼了……”
“轰!轰!”话音未落,又是一阵轰鸣狂震,数百道绚丽火芒流霞飞虹似的纵横划过,冲入凤尾树中,火海怒沸,红光汹涌,整座城都似乎随之燃烧起来了,映照得众人脸庞一片彤红。
一片凤尾叶卷着火焰,盘旋飞舞,跌宕沉浮,徐徐地飘落在烈烟石的手心,“哧!”火苗跳窜,她的指尖微微一颤,徐徐收拢五指,将那团火光笼罩其中。
漫天的红光,跳跃的火蛇,炙热扑面的狂风,天与地多么像一个巨大的洪炉呵,烧炼着世间的一切……
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与凄伤,泪水盈眶,先前的那些幻影犹如水波波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她的心,却为何依旧剧烈地绞痛着,一下比一下跳动得更加猛烈?
“八郡主!八郡主!”众将的呼唤声越来越加清晰,穿过他们焦急忧虑的脸庞,凤尾树的火浪纷涌澎湃,瞧来那么温暖,仿佛童年时,倦鸟漫天,晚霞如火,母亲缓缓张开双臂,微笑着等待她的归来。
烈烟石悲喜交织,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泪水接连滑落,突然冲天飞起,红衣鼓卷,轰然冲入那茫茫火海之中……
众人惊呼声中,又是一阵炮火轰鸣,火焰狂舞,天地尽赤。她的身影转瞬间便被凤尾树的纷乱火舌所吞噬。
木易刀目瞪口呆,混乱中,只听有人惊叫道:“贼军杀过来啦!”轰隆连声,城头火光怒舞,血肉横飞,就连那吊桥也被炸成了粉碎。号角激越,战鼓如雷,杀伐声震天价响。
往下望去,旗楼处的缺口已被轰裂开来,距离地面仅有一丈来高。飙骑军与枭阳蛮人如怒潮奔涌,朝着缺口四面围冲。
巨石接连破空抛舞,准确无误地撞入护城河中,水浪高溅,很快便已填出几道“石桥”。
一旦敌军冲过护城河,卷入这城墙缺口,满城军民将尽在其铁蹄践踏之下!
木易刀抓起号角,纵声大喝道:“倒下‘青炎白水’,放箭!敢退后一步者,杀无赦!”
众将士轰然呼喝,奋力扛起数十条象皮水龙,白水喷舞,犹如数十道瀑布滚滚飞泻而下,冲落护城河中,热气蒸腾,水泡汩汩。
几在同时,万箭齐发,青光缤纷射入,“呼呼”连声,青紫色的火光陡然从护城河中冲涌而起,宛如一道巨大的火墙,汹汹摇曳。
冲在最前的百余飙骑军收势不住,已然疾风似的冲上四座石桥,被那火浪扑面拍卷,周身烈焰纷起。嘶声惨叫,连人带兽顷刻间便化作森森白骨。冲过火墙后,被狂风一吹,登时化为蒙蒙齑粉,冲天飞散。
众兽惊嘶,后方冲来的飙骑军纷纷勒缰回旋。
从上往下望去,犹如大江怒潮,一浪推着一浪,层叠纷涌,最前沿的数百名骑兵虽已勉强顿住,但被身后大军推挤冲撞,仍不免踉跄奔跌,接二连三地摔入熊熊火河之中,惨叫凄厉不绝。
城楼上的炎帝军士齐声欢呼。
泰逢喝道:“土族的儿郎们,让这些贼军见识见识我‘沉铁沙’的威力!”千余名土族将士背负着数百个牛皮袋,次第奔冲到旗楼边,将皮袋争相往缺口抛去。
“嘭!嘭!”
被炮火当空击中,皮袋迸裂,万千青黑色的铁砂奔泻冲落,被烈火一卷,登时化成赤红色,青烟大冒,瞬间和城墙石土连成一片,越堆越高,炮火再度轰来,轰鸣脆爆,那赤红色的铁砂墙竟纹丝不动。
众人大喜,士气高涨,叱喝声中,箭石纵横飞舞,朝着城下的敌军大举反击。
赤帝军处变不惊,纷纷举盾回旋,有条不紊地急速后撤。后方战车、投石机急速推进,铜炮转向,朝两侧翼楼密集轰击,火光炸舞,城墙崩塌,很快又现出两个缺口。
泰逢正指挥土族将士继续用“沉铁沙”填补缺壑,空中号角长吹,炮火陡停,数千名羽民国翼人已经冲过了炎帝飞兽军的阻截,黑压压地张翼俯冲,朝着城楼猛扑过来。
来势极快,箭矢如密雨似的朝着土族军士攒集怒射,众将士猝不及防,又背负着皮袋无从躲挡,登时有两百余人中箭倒地,惨叫声中,火焰“呼呼”高窜,遍体皆焚,背负的皮袋亦被烧穿开来,铁砂倾泻满地,被火焰炙烤,瞬间凝结。
众人惊怒交集,纷纷弯弓朝天怒射,那数千翼人早已呼号着冲天飞起,直上九霄,仅有数十人被箭雨射中,重重摔落在城楼上,登时被旁边的众军士乱刀斩死。
众翼人方甫冲天逃离,炮火轰鸣,那千百道火浪又朝着两侧翼楼狂轰猛炸,土石迸飞,血肉四溅,缺口急速扩大。
土族将士背负皮袋,尚未冲至翼楼,炮火忽停,天上的众翼人又呼啸着急速俯冲而下,乱箭齐发,顷刻间又射杀了百余人,等到炎帝军朝天反击时,他们早已又逃之夭夭。
如此循环数次,两侧翼楼已被轰得坍塌大半,土族军士更是伤亡惨重,就连“沉铁沙”亦被翼人的火箭毁去甚多,填入缺口的不过十之一二。
木易刀只得指挥众军士高举大盾,与土族将士两两成组,掩护其驮负沙袋奔行,剩余众人则弯弓高望,一旦翼人俯冲而下,立时冲天攒射,众翼人见无机可乘,便高高盘旋不下。
紫火神炮轰鸣不绝,火弹纵横,两侧翼楼姹紫嫣红,火光重重怒爆,众将士无法靠近,稍有不慎,立时气浪掀震,高高摔飞。无奈之下,只得将“沉铁沙”一袋袋地装在投石机上,远远地朝翼楼缺口处抛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