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吕芳诗小姐叫他去的。她在电话里这样说:“老六啊,你来吧,我要和你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京城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那一天,他们在电话里交谈了很久。
然而曾老六并没有下决心解散自己的公司。他只是简单地向王强交待了一下工作。他说自己要去新疆联系业务。
“您去了之后还回来吗?”王强用露在长头发外面的那一只眼睛锐利地剜了他一下,立刻又垂下了眼皮。
“当然哪。不过,我不清楚。你可以走了。”
王强气冲冲地夹着公文包离开了。曾老六感到很诧异:虽然他有时隐隐地觉得王强认为他自己是这个地毯公司的一号人物,但他曾老六又怎么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人长期在公司里发号施令的?可是他很快将这事抛到脑后了,眼下他感到阵脚大乱,连脚下的地板都在浮动。
他是坐傍晚的小飞机过去的。
他在“春天”旅馆安顿下来时已经是深夜了,但外面还是亮堂堂的,他注意到连街灯都没有开。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的青年在马路中间行走,高声调笑着,而隔开一条街的小广场上居然有人在放焰火。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地方啊。
曾老六洗完澡之后正打算躺下,有个人像影子一样溜进来了。
“我是这个旅馆的经理。”他激动地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一家模范旅馆,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我们要求做到让客人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我是来向您征求意见的,我长期失眠,就住在顶楼上,这栋楼里不管来了谁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您愿意同我聊一聊京城的新闻吗?”
他说着就往床上一躺,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曾老六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了。他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将双手放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最近那边新闻很少啊。”曾老六做出愁苦的样子叹了口气,瞌睡马上来了。
他不管不顾地睡着了。但他没有睡多久就醒了,是鞭炮声将他吵醒的。是谁深更半夜在旅馆里放鞭炮?
“放鞭炮属于我们的治安条例。人人都要提高警惕。”
经理从对面床上说出这句话来时,曾老六才记起房里还睡了一个人。他很愤怒,又有点好笑。他想,也许这人是个骗子?
“您要找的人就在我情人的家里。”他说。
“您已经知道了吗?”曾老六试探地问。
“我昨天还见过她。她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她已经打定主意永远不见您了。您不要辜负她的信任啊。”
“是她叫我来的啊。”曾老六冲口而出,立即又后悔了。
“是啊,她叫您来,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件事嘛。美丽的小姐都有相同的心思。说到我的那一位啊,可以说得上不屈不挠……”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爬起来就走了。这时走廊里又响起了一阵吓人的鞭炮声。曾老六想再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穿好衣服,下楼,到了街上。有好几次,他想打电话给吕芳诗,可一想到是半夜便又打消了念头。他开始感到绝望。
他穿过这条街,又穿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街,然后揷进一条小巷,七弯八拐地信步乱走。他心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曾经理,您这是到哪里去啊?”
在一户人家大门外的台阶上居然坐着司机小龙。小龙满脸倦容,显然刚才正坐在地上打瞌睡。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抱着和您同样的目的啊。”
小龙的出现将曾老六拉回了现实,他感到不便再多问他,就继续往前走。他已经不再认得这些路了,他走啊走啊,终于走进了死胡同。他从死胡同里退出来,一看手表,是早上8点半了。他拨了吕芳诗的电话,机器人的声音说那是个空号。曾老六哈哈大笑。
“请问‘春天’旅馆怎么走?”他问烟铺的老板。
“那种地方我们从来没去过,只是听说。这么说你是‘红楼’夜总会的员工?现在我们这里满城都是京城来的这种货色。以前几十年里头很少有人来。你要去‘春天’?可以从那边那个下水道里绕着去。你不怕黑社会吧?下水道的出口在河边,从那条街拐过去。”
他听着老板的话,身上直冒冷汗。
然而他拐过那条街就看见了‘春天’旅馆的大招牌。夜间见到的那位经理朝他匆匆走来。“曾经理啊曾经理。”他喘着气说,“您太没有一点组织纪律了。我们大家都在为您担忧呢。您马上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吧。”
“可是我还没吃早饭呢!”
“我们从来不吃早饭的。一天到晚吃吃喝喝太庸俗。”
“可我非吃不可,我先走了。”
曾老六拐进一家咖啡店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思考怎么摆脱旅馆经理。他看见他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假装在读报。
曾老六悄悄地问服务员店里是否有一张后门?服务员做了个手势让他跟她走。他一出门就招了一辆出租车上去了。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机场。
司机将车子开得飞快,可是曾老六发现车子总在城里的小马路上绕来绕去的。曾老六后来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你这是往哪里开?我要去机场!”
“您就坐好吧,不要心烦,您多看看车窗外的景色吧,难道不是很美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种机会来享受的。我听说您是‘红楼’夜总会的员工,您能向我介绍一下那里面的几个当红的小姐吗?真令人神往啊!”
“前些年的当红小姐是名叫吕芳诗的,她是我的情人。”
“给我说说她是怎么抛弃您的吧。”司机兴致勃勃。
“她并没有抛弃我。不过呢,那也同抛弃差不多……唉,我运气不好。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推测出来的啊。‘红楼’夜总会的当红小姐,当然要抛弃您!”
他笑得流出了眼泪,将车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
曾老六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他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发现自己在熟悉的街道上,他的对面就是“蓝星”酒吧。他本来不想进酒吧,可是背后有个人将他用力推了进去。“这一次我们要醉死在酒吧里。”说话的是一个老头。
可是当他和老头一块在吧台边坐下时,老头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老头喝了一口水之后就变得眼泪汪汪的了。
“小伙子啊,我对京城的思念没法平息。”
“那么,您是京城人?”
“差不多吧。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被逐出了那个乐园。我现在成了老废物了,我老有这种感觉。我一看见您,就想起我从前的好日子。我有个女儿在旅馆里工作,最近她照顾着一个京城来的新病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们俩一块玩失踪的游戏。一连好几天,她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是不是叫吕芳诗?我指的是京城女孩。”
“对啊。那么您也是她的情人?”
“是她叫我来这里的。”
“您做得对。人要是不仔细清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看来您想同我一块上我家去?可惜您来晚了,她俩已经失踪了。我是开眼镜店的,您对眼镜感兴趣吗?”
他俩一块离开酒吧,去老爹的眼镜店。曾老六很想让老爹透露一些吕芳诗小姐的生活细节,可是老爹一声不响。
曾老六在眼镜店坐下来时,天下雨了,街上的行人举着各式各样的彩色雨伞。曾老六欣赏着美丽的街景,仿佛身处仙境。这条明丽的小街,这种令人陶醉的雨景,好像在怂恿他去做一件事。那是什么事?
“您开这个店有多久了?”他问老爹。
“很久了,我都记不清多久了。”
“也许,这一次我来这里是来对了。”
“当然啦,聪明的小伙子!您听——”
曾老六只听到落在柏油马路上的雨声,那么急切。有一个人从外面冲进了眼镜店,她没带雨伞,身上淋得透湿。她很年轻,姿态优美,两只眼睛像星星一样。
“啊,您有客人!他是从那边来的吧?凡是从那边来的,都是来找自己的情人的,只有我是个例外,我向往这里的自由的空气!”
她性格爽朗,说话大声大气。
“您母亲没来吗,小姐?”老爹的声音里透着失望。
“她一早就去了沙漠,骑骆驼去的,妈妈临走前要我不要等她回来。她看起来很快乐。您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啊!”老爹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青年女子冲进了雨中,一会儿就从他俩眼前消失了。
曾老六向老爹借伞,可是老爹说:“您用不着雨伞,老天会优待您的。”
他走出门雨就停了,天上有巨大的彩虹。也许刚才看见的雨只是一种幻象?他低头看地,地上并没有湿。他又往回走,决计向老爹打听清他家的地址,在那里同吕芳诗见面。
眼镜店里已经挤满了人,曾老六想从人缝里看老爹,可是根本看不见。他又等了好一会儿,那些人还挤在里面,没有一个人出来。曾老六只好走开。一边走一边懊悔不已。
他回到了“春天”旅馆。他在餐厅里吃了饭就上楼去睡觉。没有人打扰他,也许人们将他忘了。就是从这时候起,曾老六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真空地带。他一直睡到傍晚才起来。有人在远处弹冬不拉,他走到窗前去听。他一到窗前那声音就消失了。他发现窗外比白天还要亮,西边红了半边天,那红色令他想到世界末日,因而忍不住轻轻发抖。他转身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将头发淋湿了,用毛巾擦着头走出来,照镜子。他还是发抖,仿佛有种灾难的预感一样。镜子里的身影很模糊。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应该离开这个旅馆,人不知鬼不觉……
然而他出去时并没有人跟踪他。人们真的将他忘了。
他换了一家小旅馆,是用假名字登记的。
他住在三楼。打开窗子向外望去,是一家人家的院子。那院子里长满了小树,是一个幽静的绿色世界。曾老六看着那一片绿色,心里变得平静了一些。这个旅馆非常舒适,完全是家庭似的服务。管理者是一对老年夫妇,会说汉语的维族人。他们在大厅里用餐,吃手抓饭。那些客人食欲都很好,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
在那张舒适宽敞的大床上,曾老六睡了很久,做了不少绿色背景的梦。当他终于醒来时,又是新的一天了。他惦记着窗外的美景,就赤着脚走到窗前去了。他立刻就像被电击中了一样。难道真是她吗?她坐在林子边上的茉莉花丛中,起先背对着曾老六,然后她转过脸,朝着曾老六嫣然一笑。曾老六挥着手大声喊道:“芳诗——芳诗!”可是她似乎没有反应。难道她既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曾老六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他迅速地判断了一下方位,就急匆匆地下楼了。
他找到了那家人家。他用力敲院门,于是有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妇人走出来了。曾老六告诉她自己是京城来的,要找吕芳诗。老妇人的声音从头巾里面响起:
“她是您的什么人?”
“朋友。不,她是我的情人。”
“真稀奇,情人。但吕芳诗小姐是不卖身的。”
“我从京城来,就是为见她一面。”
“不行。她说她现在不见人。再说她也不在家里。您既然这么熟悉她,就应该知道,她最近在同我女儿玩一种游戏。”
“是失踪的游戏吗?”曾老六突然记起来了。
“是的。糟糕,我灶上还煮着羊肉呢。”
她匆匆地进去了,将房子的大门很响地关上。
曾老六听见屋里传出歌声,是那位老爹在唱。他明白了,这是他们的地盘,他曾老六将永远是一个外人了。他怏怏地回到旅馆。
在楼下接待大厅里,他木然地朝那张沙发坐下去,思维变成了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你想要它这样,它偏偏那样。但那样不是更好吗?”
是旅馆老板、漂亮的白胡子老头在对他说话。
“您觉得是这样吗?”他笑盈盈地凑近曾老六。
“让我想一想。”曾老六掏出手绢来擦眼睛,因为眼里老是涌出泪来。
“这就对了,要好好想一想。明天沙漠里头有舞会,全城的人都去参加。您会去吧?说不定您在那里会碰见她。”
“我会去的。谢谢您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您对我的情况很熟悉吗?”
“不,一点也不熟悉。我们用不着去熟悉具体事务。这里发生的所有的事都大同小异,它们全都驶向一个方向。比如说,沙漠的方向。我这个旅馆办了两百多年了,是祖传的产业。我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有人在柜台那里叫他,他过去了。
曾老六感到,他所看见的钻石城只是一个假象,真正的城市在地底,那些亡灵游荡的地方。也许,他和吕芳诗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层面,他俩虽然偶尔还可以通电话,那只不过是微弱的信号罢了,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看来这个旅馆也是一个联络点,大概城里所有的旅馆都是联络点。你以为你进入了这里的生活,其实还在外面。
曾老六往公司里打了一个电话。王强接到电话就说起话来,语速很快,曾老六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曾老六想,看来王强已经大权在握,将自己甩掉了。当他在这里像浮萍一样飘荡时,他居然会认为自己还有一个寄托,就是公司,可见他有多么蠢。
他走进房间,走到窗前,看见在茂密的树林旁,吕芳诗背对他坐在花丛中,她手里拿着一本画册。曾老六没有喊她,他将椅子移到窗前,在那里坐下了。他刚一坐下,吕芳诗就站起来,走进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