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的父亲是30年前来到钻石城的。他在蓝星大街上经营着一家眼镜店。眼镜店的生意并不好,只能勉强维持,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女儿小花没有在他的眼镜店帮忙,却去了“春天”旅馆当服务员的原因。
在钻石城人们的印象中,这位老爹的性格比较阴沉,忧郁,同他的热情的女儿形成鲜明的对照。他的眼镜店每天只有上午开门,时间大约为两个小时,然后他就关店门回家去了。不过他对自己的工作倒是精益求精的,他从来不让他的顾客失望。他的顾客都是一些老顾客。
在早年,当他刚来钻石城的时候,他的眼镜店所在的地方还是一条泥泞的小巷,名字叫蓝星巷。他仅仅因为喜欢小巷的名字,就在这里租下了一间窄小的门面,开始经营这个店。在那些漫长而寂寞的日子里,他那奔放的性格渐渐沉静下来了,并且一步一步地从沉静走向了忧郁。他有着优美的歌喉,只有当他下班回来在家中歌唱时,别人才能从他的声音里辨别出从前京城的那位时髦青年。他在钻石城无亲无故,可他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并且打算永远不离开了。然而不时地,思乡之情会像毒蛇一样咬啮着他的心。他只能用歌声来抒发他的郁闷了。
吕芳诗小姐来到他家之后,这位老爹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那些情人的影子,有好些天他心潮起伏,恍若返老还童。不过老爹并不爱吕芳诗,或者不如说,他的感情是一种更为深沉隐秘的激情,同男女之爱无关,而同某种抽象的记忆有关。
有段时间,他曾关了店同琼姐的那位父亲去沙漠里栽种红柳。那真是一段令人陶醉的生活。两个老汉如同单身流浪汉一样在旷野里游走,他的心胸变得无比开阔。可是很快他就不安起来,他心里撇不下他的那些老顾客,为自己给他们造成的不便而深深地愧疚。终于,这两位老汉在小河涨潮时不无遗憾地分手了。
“这种深色的板架是很难进到的货,从意大利那边过来的,一共只进了三副,镜片需要送出去定做。您感兴趣吗?”
小花的父亲面对的是一位新顾客,表情冷峻的中年女子。
“我的视力几乎完全丧失了。”妇人说话时眨巴着黑色的大眼睛,脸上显出一丝迷惘。“您有那种让人重见光明的眼镜吗?”
女人熟悉的语调让老爹大吃一惊。他连忙伸出头打量了一下街上。
“可是我,我已经不能重操旧业了。”他痛苦地说。
“即使不能重操旧业,你也不能修改你的基因啊!”
她快步离开,一会儿就消失在街头的转弯处。
老爹跌进他的皮椅里头,闭上眼,竭力想象着雨天京城的那条水泥路。那一天,他举着一把雨伞站在屋檐下,心中充满了绝望情绪。
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她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不错,他确实没认出她来,也没看清那张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她。她来了,来搅乱他的老年生活。好久以来他就观察到,在这个钻石城,只要是一生中有过的事物就会再现。
老爹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回到家中时,看见女儿小花坐在小树丛中想心事,她的脸很苍白。
“小花,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这个人,怎么会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呢?为什么我不去京城游玩?我除了照顾病人,就是去那个干巴巴的旅馆,我的视野难道不是太狭隘了吗?”
“啊,我的女儿,在我看来,你的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
“爹爹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是我的镜子。”
他俩手挽手进到屋里。小花告诉他爹爹说,吕芳诗小姐最崇拜的就是他,她差不多被他的风度迷住了。可是老爹听了这话并不高兴,他的一边脸抽搐起来。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的那边脸还在抽搐。除了小花,姑娘们都没来吃饭,也许她们去外面游荡去了。
在饭桌上,小花对爹爹说:
“爹爹啊,吕芳诗小姐在我们钻石城丢失了她的情人呢。”
“我已经看出来了。要不她怎么会成为你的病人呢?我的女儿是妙手回春的医生嘛。”
老爹有些心不在焉,他从落地窗望出去,看见小树丛里有个阴影。那不是一只动物,也许是一个人?
“那么,爹爹也是我的病人吗?”
“爹爹也是你的病人,一个最乖的病人。”
老爹放下碗,走到树丛里。
“我是M的女儿,”年轻女子头也不抬地说。
她用树叶在地上排出一条船的图案。
“这里真美。”她又说,“妈妈说您是30年前离开的。我今年23岁了,我也爱您,您没想到吧?”
“没有,姑娘。我感到我真幸福。”
“您会到‘蓝星’酒吧来吗?”
“我会来的。”
她走了。她的背影显得很沉着,很有力量。
晚上,在光线明亮的酒吧里,母女俩都化了浓妆,样子很像山猫。她俩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对饮啤酒。老爹走过去,坐在她们旁边。
“可是这里并没有我可以干的工作啊,妈妈!”
“你可以开一个美发店,或者卖鱼。”
“我要考虑一下。”女儿目光炯炯。
“您终于来了。”老爹举起酒杯。
三双眼睛都是脉脉含情。远处的广场上有人在唱情歌。
“我一直不太相信。我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城?还是眼见为实啊。幸亏来了,不然就永远错过机会了。我们坐火车来的,一路上看见很多巨大的瀑布。”
这位母亲说话时,圆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光。
“我坐在眼镜店里,听见您从马路那边走过来的脚步声。一开始我不知道是您,我想,这位顾客是从外地来的。”
“多么美妙啊!我是说眼镜店。这颗像太阳一样亮的,叫什么星?它真是一颗星星吗?”
“它就是启明星,只不过位置变换了。在我们小城……”
他没有说完,因为母女俩同时站起来了。
“对不起,我们需要先离开,我们是在监管之下的。谢谢您。您先来到这里,然后我们也来了,这有多么好。”
母亲说话时那双眼睛仿佛在笑,又仿佛盈满了痛苦,老爹不敢多看那双眼睛。门外有个老女人在等她们。
吕芳诗小姐过来了,她的打扮有点像街头妓女,她的眼睛也画化成了猫眼。她脸上涂得很黑,成了一只黑猫。老爹有点醉了。
“吕小姐,您谈谈京城的‘公墓’小区吧。”
“那是我的家,我的东西都放在那里了。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那个地方不存在,我没有任何东西放在那里。您问我小区里的事情吗?黄昏的时候,有一队队骑着自行车的影子在小区里游荡,小区的人们对这些影子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没人注意他们。依我看,他们都是一些男青年,他们兴致很高,尤其在降雾的季节。啊,老爹,您的口里在流血!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紧,是我不小心咬碎了一颗牙。吕芳诗小姐,您多么年轻!”
“可是我心里充满了老年人的念头。”
他俩一直在像父女一样交谈。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们离开“蓝星”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去眼镜店,她回那个家。
一走进店里他立刻变得非常清醒。整个上午都没有顾客,他聚精会神地工作,修好了一副镜框,磨出了一副镜片。
他关店门的时候,心中感到十分满足。
他的“过去”回来了,不过这个过去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过去了。从前,在极度的焦虑中差点发生过自戕的事……而现在,这两个猫一样的女人不知怎么带给他某种放心的感觉。有一些雾状的东西萦绕着她们,使看见她们的人感到亲切,不设防。那么,他会不会每天夜里去“蓝星”酒吧?不,不会了。她们在这里,她同他汇合了。某个雨天,当他站在眼镜店门口望天时,她会举着那把蓝色的雨伞快步走过来向他问好。
老爹回到家中时,他的女人告诉他说,吕芳诗小姐独自去了家中的地窖,到现在也没上来。
那天夜里,小花从一长串寻寻觅觅的梦中醒来时,发现吕芳诗还是没有回家。她想,也许她同T老爹重新坠入了爱河?她站起来,看着穿衣镜里面那张脸,独自小声笑了起来。
“小花,你在干吗?”对面床上的常云说。她没睁开眼。
“第五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小心点!”
她关了灯,躺下,极力去捕捉梦中的某个意境。毕竟,她是爹爹的女儿,她现在对这一点非常满意。她相信,吕芳诗小姐对她自己在这里的生活也会是非常满意的。还有常云,常云不是在轻轻地打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