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诗小姐的老情人在地底咆哮了整整一夜,整个小院都响彻着他的怒吼声。小花将门窗关得紧紧的,将通往院子的大门反锁起来,她不让吕芳诗走出房子。
“您没有必要痛苦,这是他们发泄情欲的方式。再说您就是下到地窖里也找不到他的,他不在那里。”小花注视着吕芳诗说。
“你说他不在那里,那么他在哪里?”
“不知道。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和我一块去地窖里看。”
吕芳诗想,既然她建议自己下去察看,那么T老翁肯定不会在那里。他会在什么地方?听声音,他分明就在这院子里面。
自从“独眼龙”乘坐的那架飞机失事以后,吕芳诗生活中有些事物正在失去真实的质量。这个T老翁就是一个例子。
“那么你估计,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人?”她问小花。
小花摇头。这时坐在床上的常云回答了:
“我倒是知道老头在哪里,但是我不说,这是我同他的秘密。”
“吕小姐啊,”小花拉了拉吕芳诗的手,缓缓地说,“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成了好姐妹了,您说是吗?”
吕芳诗说:“是的。”
“我真高兴您也这样认为!”她拍了一下手,“那就是说,您的痛苦也成了我的痛苦。我们坐在这里倾听一位老人绝望的求救声,我,您,常云小姐,我们三个人成了一个人。为什么我不去救他?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是常云知道他在哪里。”吕芳诗说。
“常云!你给吕小姐解释一下吧。”
“哼,吕小姐您听着!”常云气呼呼地说,“我知道老头在哪里,可是那个地方已经被我忘记了。一个人要是有意忘记一个地方,他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难道不是吗?所以呢,我就让那个地方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秘密。您看,我都告诉您了。”
“常云考虑问题总是很周密。”小花高兴地说。
T老翁更为凄厉地大叫了一声,房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在吕芳诗听来,那种叫声就像人被毒蛇咬了之际发出来的,从前她有个表叔被蛇咬了就这样叫过。她坐立不安,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是我的情人啊,我怎么能不管他?”她绝望地喊了出来,她站起来想要冲出房门,可是这两个女人死死地揪住她不让她出去,还说她这种冲动是“找死”。
“很快就不会叫了,每次都是这样。”常云说,“您以为他在院子里吗?在我们这个地方,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很远。我估计他在离我们有一百公里的雪山脚下。从前我和他去过那里一次,我们迷路了,差点冻死,后来被人救了,送进医院。吕芳诗小姐啊,您只要仔细地分析一下,就会知道要找到他有多么难!”
这时吕芳诗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是小保安从京城打来的。他在那头不出声,可以听到他激动的呼吸声。
“您是怎么啦,说话啊!”吕芳诗对着手机喊道。
“我成了网中之鱼。”
他说完那一句就关机了。
吕芳诗接电话的时候,小花和常云已经从房间里出去了。她们似乎走得很匆忙,房门就那样敞开着。吕芳诗追到院门口,看见小花,常云,还有一名男子的背影正匆匆离去。那个背影很像她的情人T老翁。难道小花一直在骗她?她奋力追去,可是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子开走了。
她回到小院里时,又听到小花的父亲在唱歌。小树林里坐着那位母亲,她今天没有戴黑头巾,她的头上居然没有头发,只有光光的头皮。
“妈妈,您过得怎么样?”吕芳诗好奇地问他。
“人生苦短啊!”
老妇人的话使吕芳诗觉得很意外,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居然生活得如此满足!28岁的吕芳诗小姐感到她那种心态对于自己来说望尘莫及。妈妈严肃地看着她,又说:
“小花爸爸的思乡之情正在退潮。他终于在我们‘钻石城’找到了源头活水。你听,他现在多么乐观!”
在吕芳诗听来,老男人的思乡之歌依然那么忧郁,甚至绝望。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里头有股气势,这股气势是她这样的年轻人也很难达到的。吕芳诗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难怪老妈妈生活在激情之中啊。
小花的妈妈陶醉在丈夫的歌声中。也许在一般人看来,她那光光的头皮显得很滑稽,可是吕芳诗看到了另外的东西。有一股焦虑的浪潮向她冲来,她走进那间房时,强烈地感到自己必须马上去做一件事。那是一件什么事呢?她两眼茫茫,全身发抖。啊,她知道了!那个东西在对面那张床上!她拉上窗帘,将那架小型幻灯机架好,一会儿房里就飞满了海鸥。那些海鸥全都在深情地叫着:“T——T!T……”
吕芳诗小姐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她看见房间的天花板升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方,然后消失了。一块碧蓝的天空露了出来,就在这时幻灯机放完了,房间里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我在‘红楼’夜总会的时候,每天过着糜烂的生活。”
她对刚刚走进房里来的小花的母亲说,她心里随着这句话升起一股愧疚,同时又有种轻松感。
“那么,你现在如何看待那种生活?”小花的母亲严肃地说。
“我觉得那就是美。是琼姐将我带进那一片原始森林的,我到钻石城来,也是受了她的启示。我差不多每年都来,直到这一次,你们才告诉我我已经在这里定居了。现在我自己也有定居的感觉了。这种心态一产生啊,往事就变得那么美丽!”
“我听说你们的琼姐是从热带来的。”小花的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做了个鬼脸。
吕芳诗看见有一只细小的飞蛾落在老妇人的秃头上面了。而她居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吕芳诗十分惊慌于老妇人的变化,先前她时时刻刻蒙在黑头巾里面,现在呢,就那样露着有点滑稽的秃头到处走,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吕芳诗扬手赶了一下那只小蛾子,但那蛾子根本不理会。这时老妇人又说话了。
“那边来的人有些是天生的妓女。”
她笑起来,露出残缺的牙齿,她的样子同以前判若两人,表情显得有点下流。吕芳诗的内心震动很大,但还是强作镇静。
老男人又唱起来了。老妇人评价说:
“吕小姐您听,我丈夫的声音不是也很淫荡吗?”
“不,妈妈,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崇高。”
“也许吧。不过他从前也当过嫖客,您说那就是美。”
老妇人将身子挺得笔直地站起来,很威严地向外走。那只小蛾子在房间里乱窜,撒下很多粉尘。老头儿的歌声时远时近,像是在街上唱,又像是在家里唱。吕芳诗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
“哈哈,您在旧梦重温啊!”
是常云进来了,她将幻灯机收好,回过头来注视着吕芳诗说:
“他让我们都得到了满足,难道不是吗?”
“你们去了哪里啊?”吕芳诗问。
“当然是去了家庭舞会。那里有很多流放者,我们跳探戈,直跳得晕过去为止。苏醒过来我们又跳。吕小姐,您了解T这个人吗?”
“不,我不了解他。”
“我也不了解。”
常云悲伤地垂下了头。她突然又抬起头来说:
“他是个魔鬼!他离我那么远!”
常云嚎啕大哭,将长久以来郁积在心里的辛酸全倒了出来,连吕芳诗都被她的情绪感染了,陪着她流了一阵泪。吕芳诗深深地感到自己比不上这位女子,她的热情就如同火山。
“难道他没有同你跳?”吕芳诗坐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
“他是在同我跳,可是我感觉不到……呜呜……他究竟在哪里?!”
吕芳诗的脸上浮出微笑,她记起了自己在家庭舞会上同T的幽灵跳舞的情形。她拿不准这事:T成了这个样子,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吕芳诗来到了小花父亲的房门口,敲门进去。
他正坐在桌旁用放大镜看一张京城的旧照片。照片上是那个著名的广场,但显得很旧,有点颓败。他招手让吕芳诗凑近去看,并且将放大镜递给他。吕芳诗用放大镜在照片上移来移去的,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就是爱情啊!”他叹着气说,“您能设想比这更持久的感情吗?”
吕芳诗放下放大镜,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心同这位老爹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那个地方。”他发誓一般地说。
“他每天都要将这句话说三遍。”老妇人的秃头探进来,做了个鬼脸。
老头赶紧不好意思地将照片放到抽屉里去了。他笑眯眯地向着门口努了努嘴说:“我夫人是我的警示钟。”
“老爹,您的歌声真美。您是那种能深入到人的心灵深处去的人。我问您,您看我这个人还有希望吗?”
吕芳诗小姐说这话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痛。
“没有希望。”他慢慢地摇了几下头。
吕芳诗离开老爹时心里很郁闷。她不愿再回房里去同常云说话了。
她的脚步虚浮地在小街上漫游,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打量她,似乎要和她说话,但又没人真的开口。有一个调皮的声音在她心里反复说:“杀人犯!杀人犯!”
她走出小街来到大街上,她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就在小吃店里坐下来。她刚一坐下,旁边桌上的那一位就凑拢来了。
“到了夜里,那些坟墓就全都敞开了。”他说。
“您能领我去看吗?”
“不能。您的好奇心怎么这么大?”
“我从小就是如此。”
“这太糟糕了。”
他皱了皱眉,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让她看。
她又看到了那个有点颓败的京城的广场。她无比沮丧地闭上了眼。
“那边的上空啊,总是同样阴沉的风景。雨天里,三三两两的穿黑衣的情侣从观礼台那边走下来。有时他们会停步,相互好奇地打量。”
“我见过这张照片,怎么到处都是它……”
“因为都在思考同一件事嘛。您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爱情。”
“这就对了嘛。”
她脚步虚浮地游出了小吃店,听到有很多人在对她说话,他们说:“真可惜,真可惜啊……”她抬起头,从那白色的云团里一下子看见了自己所度过的28年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