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安回到了京城,他觉得京城已经彻底变了样。在火车上,他听到两个老头在谈论京城里的“变脸”汉子。据说那个人每天换一张面具,而他自己本来的脸是一块白板,上面没有五官。小保安为这个故事所深深地吸引,他心里渴望他们提供更多的细节。可是他们很快就陷入了沉默,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们谈论的这个怪人同他的兄弟“独眼龙”有关。“独眼龙”不也是热衷于变脸术吗?
他来到那个大厅里,走进电梯,升上17层楼。他走出电梯,掏出钥匙,打开了那张熟悉的门。那些书架还是原来的样子,书架上的书全都沉默着。窗户没有关死,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如同要向他诉说某件事一样。他在书架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奇怪,楼上也有个人来来回回地走,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楼上是家小博物馆,陈列着全国各地搜来的军刀。是什么样的女人在察看各式各样长满铜绿的古代军刀?难道是吕芳诗小姐?!小保安想到这里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在图书馆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又一次想起了关于变脸汉子的事。也许他的哥哥并没有死,只不过又变了一张脸罢了?从前,他不是有过好多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吗?小保安的直觉里有种预期,他觉得这个图书馆里会发生一次神秘的会晤。“我就是回来当见证人的。”他对自己说。
然而当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想:“也许我在自作多情。”
白天里,他到京城里游荡了一番,一个熟人都没遇到。
夜里回到图书馆时,居然听到有人在对面大楼里弹奏冬不拉。小保安坐在阴影里头轻轻地哭泣,哭过之后,心中升起某种忧伤的期盼。他打开窗前书桌上的那本书,看见了那张纸条。那是吕芳诗小姐约他哥哥见面的纸条,那些字迹已相当模糊了,辨认起来有点费力。小保安想,既然没有找到哥哥的遗体,那么很可能他还活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恶作剧?小保安决心在图书馆里呆下去,呆到神秘的会晤发生为止。
小保安是在茶馆里看见那个嫖客的,嫖客有40来岁,样子很像狗熊。他也是“红楼”的常客,很有钱,曾经同吕芳诗小姐厮混过一阵子。小保安记得他姓季,名字叫季马。小保安觉得他衰老得非常厉害,完全是一个老人了,只有脸上那副淫荡的表情依旧。
“季先生,您一直在京城吗?”
“是啊。你说说看,如今是不是我的末日已经到了?”
他皱着鼻子,样子很滑稽,好像在探寻空气中的某种气味一样。小保安暗想,他该有多么寂寞!
“怎么会呢?妈妈不是还在吗?”
季马暗淡的眼里闪出一点光芒。
“啊,你说得对,你这个小家伙!妈妈还在,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成了一条长长的隧道,我把琼妈妈丢到脑后去了。”
季马拄着拐杖,走起来很费力,看上去病入膏肓了。他的背影透出无限的孤独,小保安回忆起这个人从前放荡的生活,脸上浮出了微笑。
“季……季!季……”他的声音哽塞在喉咙里。
“不要担心,不要喊……”
他敏感地回过头来,朝小保安挥了挥手,消失在门外。
茶馆的老板走过来对小保安说:
“这个人啊,因为寻衅闹事被打伤了。可是我认为这是件好事,身体的伤残有助于性格的完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小保安深夜才回到那栋大楼。一进门他就看见季马坐在大堂里的沙发上。他眼圈发黑,目光炯炯。
“您在等谁?”小保安问。
“当然是等吕芳诗小姐啊。”他说。
他的脸上很脏,样子很丑陋。小保安很同情他。
“她会来吗?”
“会来。我每次都等到了。”
“她是个美丽的小姐。”
“她是我心中的玫瑰。”季马说这话时显出色迷迷的表情。
小保安心情复杂地上了楼,他上的是18楼。
博物馆的门敞开着,女郎从沙发里头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的哥哥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等了你几天你才来了。现在一切都很圆满了。他走的时候,我把他送到那个洞口,他向我提到了你。”
“您爱他吗?”小保安问。
“你不能这样提问。你同我在博物馆走一圈吧。”
他跟在女郎身后,他俩经过那些陈列柜。令他诧异的是,那些陈列柜里并没有军刀,每个柜里都装着不同品种的巨型甲壳虫标本。小保安很想停下来仔细看看,女郎却催促他快走。
“走马观花是最好的方式了。”她说,“人睁着眼睛能看见什么呢?”
她的自负令小保安诧异。
“如果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就没必要看了。”他反驳说。
“不,你有必要看,这些全是你哥哥的所爱。”
他们说话间有一只活的甲虫从一个陈列柜里飞出来了,它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盘旋着,发出巨大的“嗡嗡”声,震耳欲聋。小保安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样。“我的天,我的天……”他喃喃低语道。
他头痛欲裂,在心里哀求那小动物停下来。
女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岩洞里传来:
“你爱你的哥哥吗?他就在那里,那些鸟儿当中……”
他眼前黑黑的,有人从后面推着他走,也许是她。
到他恢复视力时,已经坐在图书馆的沙发上了。他又听到女郎的高跟鞋在楼上行走的声音。她走一下,停一下,走一下,停一下……小保安想,深夜的会晤不是已经发生过了吗?他在17楼,女郎在18楼,他和她都在思念着同一个人。也许那甲壳虫就是他的哥哥?它的能量多么大啊!
8年前,他和哥哥站在公园里的那座白塔下面时,哥哥问他是不是想做一个幸福的人?当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的。”他回答了之后,他哥哥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了,好像很不高兴一样。过了好久,哥哥才告诉他说,想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意味着在生活中处处遇到险情,永远没有保障,永远悬着一颗心。那个时候他还听不懂哥哥的话,但他牢牢地记住了。
从窗口吹进来凉爽的夜风,小保安沉浸在往事之中。多年之前的一天,他曾目睹吕芳诗小姐站在车水马龙当中寻找他的哥哥。当时他哥哥坐在马路旁的一辆破车里头,正在同几个人搞赌博。一辆水泥罐车开了过来,眼看就要压到吕芳诗小姐。人群里头发出尖叫:“压死人了!”吕芳诗小姐一动不动。路旁的小保安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吕芳诗和水泥罐车都不见了。他去找他哥哥,却看见他哥哥和吕芳诗在那辆破车里头爱得死去活来。他面红耳赤地离开了。
吕芳诗小姐同他哥哥分手之后,小保安问过他哥哥,因为他心里不知怎么有点遗憾。他哥哥沉着脸对他说:“你是说你们‘红楼’的那个妓女吗?我同她已经分道扬镳了。这种事你还不太明白吧?过几年就明白了。”他哥哥说这话时脸上显出无赖的表情。
小保安觉得,他哥哥这种人即使死了也仍然活在这人世上,因为到处都有他活动的痕迹,他生前制造的那些机制在他死后仍然发挥着作用。比如楼上的姑娘,不就每天生活在回忆之中吗?再比如远在大西北的吕芳诗小姐,也许他哥哥和她如今仍然在通过手机谈话?还有他自己,不也回到了哥哥生前的大本营?的确,从窗口向外看去,京城肃穆的美让他惊心动魄!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京城有这么美,那是因为他从不曾站在这个位置观察她啊。他哥哥不愿意让他呆在他的大本营,总是粗鲁地催他离开。他一直以为这个图书馆里藏着他的秘密物件,现在看来什么也没藏。除非——除非这些线装古书里头有某种密码。可是即使有密码,他也看不出来啊。他只能等待。
几天过去,他想念起钻石城来了。相对于眼前阴沉的大都市,那个热情的不夜城更能吸引他。他觉得用“纯洁”这两个字能最好地说明那个小城的特点。京城是博大而杂乱的,钻石城才是一目了然的。他哥哥将市中心的这个图书馆留给他,他总觉得与钻石城发生的飞机失事有某种联系。对了,失事的那天,机场里到处飞着那些大甲虫……“我的天,我的天……”小保安用双手紧捂自己的耳朵,他无处可躲,整个馆里震响着那种嗡嗡的金属一般的怪声。他冲到门那里,打开门冲到走道里,反身将大门紧闭。
“越是你要逃离的事物,越是对你的身心有益。”
是楼上博物馆的女孩在说话。小保安看见她换上了艳丽的轻纱裙衫,很像一条热带鱼。她目光如电。
“您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比目鱼。”
“您知道我会来吗?”
“是啊。你哥哥告诉我的。”
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跳起舞来,很像一个妖姬。小保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她终于跳完了,走过来拉着他的手问:
“你想和我睡觉吗?你看我好不好?”
“不,我不想。好,您真好,太奇妙了!”
小保安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可是她拖着他跳起来了。
他俩旋转起来了,越旋越快。突然她的手从小保安的手里滑脱了,她不见了。小保安还在转,他感到自己的舞姿很美妙,他的情绪也变得振奋起来。他听到了冬不拉的伴奏声,沙漠中的白色墓碑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地出现在眼前。那里还有一匹死骆驼的残骸。
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便看到了站在阴影里头的季马。
“我也有图书馆的门钥匙。”他掏出钥匙在小保安眼前晃了一晃。
“是你哥哥给我的。”他又说,“在地下娱乐城时,他感到自己不会久于人世了,就把图书馆交给了我。我在里面做了不少工作,你注意到了没有?你哥哥是一名开拓者。”
他和小保安一同走进图书馆。房里已变得安安静静。季马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指着天花板说:“她又在上面搞破坏。”
“她心里有仇恨吗?”小保安问。
“是啊,她要消灭你哥哥的痕迹。也许是又一场爆炸。我看到过雷管。她非常顽强。她也很美。”季马咂着嘴,又显出色迷迷的表情。
“吕芳诗小姐更美,是吗?”
“啊,你说吕芳诗?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能将她俩作比较。”
小保安在书架前走来走去。他心里在琢磨:季马在这里做了一些什么样的工作?然后他停下来,将那些线装古书一本本抽出来看。他没有看出什么异样。这时季马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很响地打鼾。也许他所做的,就是防止楼上的比目鱼小姐来破坏图书馆?小保安记起自己从窗口望出去时看到的美丽景色,一颗心不由得颤栗起来。那是让人永生难忘的肃穆景象,甚至超过了沙漠中的白色墓碑……小保安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去窗口观看了。那是一个真实的京城吗?或者那是仅仅属于他哥哥的京城?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开拓者”?
他有一些关于哥哥的昏暗的回忆,在他21岁的生涯中,这些回忆是一些解不开的謎。可是最近,某些谜底似乎正要显现。啊,那些暗无天日的厮杀!他还记得他在胡同的厕所里簌簌发抖的情形。当时他哥哥端着老式猎枪往厕所窗口外乱射……小保安的同伴们说他哥哥的后脑勺上长着眼睛,他口出粗言,奋力反驳……他和哥哥呆在湿漉漉的岩洞中,两天未曾进食,情绪亢奋……忽然有一天,他未经任何学习和训练就成了一名保安。他看见季马睡在对面,这个嫖客的面部表情那么愚蠢,他却知道他是在伪装。
小保安想,他正处在巨大的蛛网的中心,那只熟悉的独眼正从某个隐蔽之处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