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六早上在店里接到吕芳诗小姐打来的电话,她说她正要上飞机,中午就会飞回京城。她让曾老六去她的寓所等她,她还告诉他房门的钥匙交给传达室的老头了,她已经同老头通过话,说了他会去她家里的事。曾老六接了电话之后陷入了沉思。
“红楼”夜总会的妈妈已经告诉他,吕芳诗小姐去新疆的钻石小城定居了,不再回来了。
“老六啊,这并不妨碍你对她的感情,对吗?”她说。
曾老六当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他不能抛下一切去找她,倒不是舍不得这里的一切,而是因为如果这样做,就会遭来吕芳诗对他的鄙视。这就是她的本性,他已经领教过好多次了。
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思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他一点都不相信她会回来。
然而他还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分到达了“公墓”小区。
传达老头将钥匙交给他时冷笑了一声。曾老六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然后他就胆战心惊地上楼去了。
那把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房门。他反复拨打吕芳诗的手机,但她已关机。她究竟是在飞机上,还是设了一个骗局来考验他?他记起早上接电话时,她在那一头发出他所熟悉的轻笑。先前有一次,他不也是被她骗了,傻傻地站在这里等了又等?可是这一次情况不同,她是真的去了钻石城,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终于要回家。如果他错过了这一次恐怕就永远见不着她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在那里。当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差不多在绝望中发狂了时,吕芳诗的电话终于来了。
“老六,我还在钻石城。这里出事了,我回不去了。不过也很好,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景色。是琼姐给我指明了方向,我将永远感激她……可是老六,你千万不要来这里,钻石城不属于你。”
曾老六对着手机不断地喊吕芳诗小姐,她却像没听见似的,说完那几句就关了机。
曾老六如梦游一般下了楼。当他走到小区游泳池的旧址时,看见那地方仍然堆着那些填上去的泥土,一个老头坐在泥土当中的一张旧桌子旁。桌子上有一把老虎钳,他正伏在那上面做钳工活。
曾老六忽然听见老头叫他的名字,于是就踏着那些烂泥来到他跟前。老头勾了勾他的食指,命令曾老六走拢去。
曾老六走到他面前,看见桌上放着一只黄铜青蛙,那是老头的杰作。他怎么选择了这种地方做手工活?
“我见过你的姑娘了,连我自己都差点坠入了情网。”他说,冲着曾老六眨了眨眼。“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她啊。这个游泳池下面总是有东西长出来,后来他们就把它填掉了。我在当天就得到了消息,连忙将我的工作台搬来了。你的姑娘也是那天晚上来的,我们在一起探讨了关于爱情的问题。也许你认为我老了,就不再有这个问题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在恋爱!”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突然用右手死死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他的上半身伏倒在桌子上。曾老六焦急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看见老头的脸像纸一样白。他一把将曾老六推开,力气大得不得了。曾老六一边后退一边死盯着他,看见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了。那些烂泥将他的皮鞋弄得很脏,他十分懊恼,将吕芳诗的事差不多全忘了。
司机小龙正伏在汽车方向盘上哭泣。曾老六问他有什么伤心事。
“你们都有人惦记,只有我是战争孤儿,心里头一片黑暗。我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泪眼巴巴地说。
“我也是一片黑暗啊,”曾老六自嘲地笑起来,“你以为真有人惦记我?我告诉你,那都是靠不住的。当然我们都需要那种感觉,我们就沉浸在那种感觉里头,那和实际情形怎么样没有关系。所以呢,你的伤感是没有道理的。你不是说自己是战争孤儿吗?那就用自己的脚走路吧。我见过优秀的战争孤儿,他们……”
曾老六觉得自己在夸夸其谈,就不好意思地打住了。
小龙振作起来,将车子开得飞快。
“公墓”小区里发生的事让曾老六有种累坏了的感觉,他很快在后座上睡着了。当他睜开眼时,天已经黑了。他吃了一惊。
“我在什么地方?”他问小龙。
小龙仍然开得很快,曾老六觉得他有点紧张。
“我一直在兜圈子。我没法停下来,因为有人要抓您。”
“谁要抓我?你打算就这样开下去吗?你总得停一会儿吧?”
“不知道。我能开多久就开多久吧。我年轻,有体力,车技又好。”
“当然,你是我们公司的宝贝。”
曾老六想,难道同吕芳诗小姐有关?他慢慢地记起了游泳池旧址上的那个老头,一股阴森之气从他心底升起。他是谁?他会不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他看来不像临死的病人,那么大的力气!
“谁要抓我?”他又问。
“很多人。您向后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回过头去。多么奇怪啊,视野里头一片黑暗。再看前面,却又是点点灯火,是他熟悉的街景。他开始不安。他又想起来小龙先前哭过,而现在,他反倒显得很兴奋,很热切。他高兴地说:
“经理,您看我像不像优秀的战争孤儿?”
曾老六没有回答他。当他再次回头时,那无边的黑暗便向他笼罩过来,吓得他不敢看下去了。他将双手放在膝头上,闭上眼想象钻石城的天空。他曾听人说过钻石城有最明亮的星星。亮到什么程度?那样的夜晚,吕芳诗一定会夜夜在街上游荡,思乡之情会厉害地折磨她。她之所以打那个电话,不就是因为思乡吗?曾老六不再怨恨她了。他觉察到这个小龙将车子开得飞快,其实是在做一个游戏。这个小青年真是有超出常人的聪明啊。
“小龙,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经理,我进公司时您不是看过我的履历表吗?我是京城人嘛。不过说到我心里的看法呢,我认为我是一名战争孤儿。”
“那么,你看我们甩得掉后面的阴影吗?”
“您怎么还不相信我啊,经理?我的车技是一流的!”
他们说话间车子已经上了高架桥,前方是灯火的海洋。不知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什么,小龙将车速调到了极限。曾老六感到车子腾空了,他们朝着灯火最亮的那个方向飞去。
曾老六醒来时,感到全身很痛。小龙坐在他旁边。
“经理,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他搀扶着曾老六出了车门。曾老六发现外面并不是夜里,而是白天。汽车的车头全部坏掉了,看来已经报废了。
“到底谁要捉拿我们?”
“我也不知道。我从不钻研这种问题。他们追我,我就死命地逃。每次都这样。这桥底下有个旅馆,脏是脏点,不引人注意,我们去躲一躲吧。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就回家好吗?”
他让曾老六在旅馆外面等他,可是他很快就出来了。
“不行不行,里面全是他们的人。”
“谁的人?”
“‘红楼’夜总会的人。我们不能自投罗网。”
“我有点糊涂了。”曾老六叹了口气。“我还是回公司去吧。”
他独自走到街边,也不管小龙,招了一辆出租车就上去了。
公司的人都在照常工作,他进去时大家都没抬起头来看他。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开始还有点伤感,后来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脸上浮现出了微笑。“芳诗啊芳诗,”他在心里说,“你让我的生活变得多么离奇!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稀里糊涂的就一辈子同你们这类人结缘了。”他说的“你们”还包括琼姐和“红楼”的员工,甚至包括司机小龙。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机来,又拨了吕芳诗的电话,可是那头没人接。有人站在门口,是助理。助理身后是王强。他点了点头,两人就一块进来了。
“曾经理,最近您最好避一避风头。”王强板着脸坐下来。
“你是要我退出管理层吗?”曾老六探究地看着他。
“您可以像‘红楼’的妈妈那样来管理。不抓具体工作,只抓根本路线。为什么您不尝试一下?”
王强的长头发遮住一只眼睛,这使他的表情显得很凶狠。曾老六虽不怕他,但总是对自己同他的关系感到担忧。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
“你说‘红楼’夜总会?让我想一想。我崇拜那里的那位妈妈。不过,像她那样工作?也许我不是那块料。”
“警察局的人来过三次了,经理。我认为此刻您应该在飞机上。”
“你是说,我应该在天上飞来飞去,总不降落,对吗?”
“对。”
他们一走曾老六就笑起来了。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老客户的号码。然而电话里却传来吕芳诗激动的声音:“老六老六,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现在面临一生中最重大的决策。马上就会有结果了。”
曾老六想,他自己是否也面临重大决策?他的生活是不是太被动了?有人想教育他吗?比如说,吕芳诗小姐?
他刚出办公室大家就朝他走过来,仿佛某件事已经决定了似的。
“我们去机场。”助理对小龙大声说。
在机场的外围,靠近跑道的地方,曾老六看到半空有一团白光裹着的东西闪烁了几下就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几缕白烟。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显然是发生了一场空难。
“刚接到通知,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但是王强发来短信说,我们必须上天。经理,您有什么打算?”助理从副驾驶座位转过头来问他。他的样子有点咄咄逼人,令曾老六厌恶。
“我偏不上天,我就回公司去!你们为什么将我载到这里来?”
“是您自己下的命令啊,经理,您忘了。”司机小龙说,“还有一个航班没有停飞。但是我们不能冒这样的险。我知道那个‘独眼龙’,出发前他对我说,他明知飞机上装了炸弹还是要去登机。他是个土匪,我们可不是。我同意经理的决定。”他一边说一边往回开。
但是小龙没有回公司,却将车子开到郊区的酒窑门口来了。“红楼”的妈妈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曾老六感到百感交集。
琼姐看上去又年轻又光鲜,满脸都是笑意。小龙和助理同她招呼了一声,然后对曾老六说他先走了,等会儿来接他。曾老六对他们的行径十分恼怒,觉得自己成了个木偶。
“老六啊,我也听到了飞机失事的消息,那是个阴谋,有人要追求极限享乐。哼,照我看,极限享乐也是出于爱的动机!”
曾老六跟随她下到巨大的酒窖里,呼吸着那美好的气息,他立刻觉察到这个女人那开朗的性格对自己的影响。她让他坐在吊床上。
“那么,你现在有何打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我不想放弃。即使她不在这里也如此,妈妈。我不想搞什么历险(他撇了撇嘴),我不是土匪。”
琼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曾老六啊,你像小孩一样。外面风声紧得很呢。”
“那我就像妈妈一样,找个地下酒窖藏身。”
“依我看,酒窖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应该呆在天上。”
“妈妈也认为我应该在飞机里面?”
“不,干吗在飞机里面?都这么多年了,你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曾老六不明白呆在天上是什么意思,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琼姐。他于昏头昏脑中看见前面有一个小酒馆,就进去坐下了。
酒很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醉。他又接到了吕芳诗的电话,但他听不清她说些什么。有一位中年人坐在他的旁边。那人老是说:“您多喝点吧,反正她不回来了。”
曾老六后来怀疑起来,也许他喝的不是酒,只不过是加了糖和醋的白开水?他站起来要结账,那人居然拖住他,说:
“急着走干什么呢?如今这世道,您还能上哪里去?”
曾老六愤怒起来了。他用力甩开这个人,扔了一张百元大票到桌子上,冲到了外面。不知道是因为酒力发作还是因为吕芳诗的电话,曾老六站在大马路边时,看见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京城。到底有哪些不同他也想不清楚,只觉得每一样东西里面都隐藏着危险,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时间似乎已是黄昏(他忘了带表),下班的人们都在匆匆往家里赶,可是乞丐一下子多得不得了,老是挡住人们的路。天黑下来的一瞬间街边的上空忽然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有很多人脸在雪亮的灯光里头变得十分狰狞。一个隐藏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男低音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公元零零零零年,公元零零零零年……”
曾老六退到一家商店的门口,那商店的门关得紧紧的。那盏探照灯不断地掉头,一会儿就照到了曾老六身上,人流向他涌来。他想,莫非要出事了?但又没出事,只不过是将他挺到壁上一动都不能动。曾老六不喜欢人群,所以他很痛苦,他希望自己此刻失去知觉,可他偏偏清醒得很。他甚至设想出自己在公元零零零零年时的情况。他不敢看那盏灯,他的眼睛很痛,他觉得他的眼睛要瞎了。这时他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奇怪的熟悉的声音,起先很远,慢慢越来越近了。它有点像铃铛的声音,但又不是铃铛。那么是什么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无意中,他睁开眼看到了他的母亲,母亲正在做手势鼓励他。将他挤到墙上的那几个人在高声喊叫:
“关灯啊!关灯啊!”
探照灯随即灭了,人群一哄而散。
马路上变得很安静了,曾老六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那个熟悉的声音仍然在前方震响,曾老六一会儿想去追随它,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去管它,因为头晕得厉害。他突然在一个瞬间冲口而出:
“我来了!我来了!”一边喊一边蹒跚着往前挣扎。
从一个建筑物的后面窜出两条黑影,他们冲过来抱住了他。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们说。
是他的父母,两个人的面容都极其衰老。
“我这就回家去,好吗”曾老六试探地问。
“回我们的家?不,不!”父亲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种事连想都不要想!”
他的父母搀着他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曾老六记得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他要不要回父母家去看看的问题。曾老六很烦躁,很想换一个话题,可是换不了,他的思路总在同一件事上纠缠。然后突然,父亲对他说:
“老六,你不是有那个女人做伴吗?为什么还来麻烦我们?”
父亲的问题使曾老六十分愤怒,他要挣脱他们,可怎么也挣不脱。他俩像老虎钳一样夹紧了他,硬是将他送回了店里。然后他俩又将他送上了楼。他俩熟门熟路,仿佛来过多次,令曾老六十分惊讶。曾老六邀父母进来坐一下,但两位老人说他们还有急事,匆匆地下楼去了。
曾老六坐上了窗台,京城的晚风吹进房里,外面到处都是乌语,在鸟语当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曾老六轻声说道:
“谁知道呢?也许那就是零零零零年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