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老六坐在办公室查看那些账目时,消失了很久的林姐——为他的地毯公司挑大梁的角色——像幽灵一般出现在对面的沙发上。时间已是午夜。曾老六想,林姐是如何进来的?难道她还保留了商店大门的钥匙?林姐依然风姿绰约。曾老六朝她望过去,看见幽暗中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湖,她坐在湖边的椅子上。
“林姐同王强闹矛盾了吗?”曾老六的声音虚虚地飘在空中。
“他要我死。”她说。
“这没有什么。有时我也想死。”
“可是曾经理原来不属于夜总会啊。不,你没有进入这个泥塘。”
她的模样很亢奋,那双秀美的长眼射出迷人的波光。曾老六以前从未发现林姐有这么美丽。这是种非同一般的美。
“我早就认为我属于‘红楼’夜总会了。”他喃喃地说。
“啊,你只到达它的边缘罢了。就像在新疆发生的事——”
她没有说下去,曾老六的腹部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弯下身捂住肚子,嘴里发出呻吟,他在疼痛中听到林姐还在说话。
“你不要恐慌。吕芳诗小姐嘛,以她本身的活力,她不会让人失望的。我觉得你比起先前来,已经成熟好多了。我们京城是水泥的森林,对,就是原始森林。‘红楼’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王国罢了。我们是相互咬啮,可是我知道,任何伤口都不会致命的。我的天,那是谁?!”
她跑出去了。曾老六听到门外有女人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像吕芳诗。曾老六生怕她进来看见自己在发病。他是怎么回事呢?这种痛并不像肠胃炎,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痛,一跳一跳的。开始还在胃的下边。慢慢地就移到小腹部去了。莫非在新疆传染了性病?曾老六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他既痛苦又绝望。他盼望着门外的女人赶快走开。他试着挪动了一下,立刻就痛得眼前一片黑暗。
女人们跑进来了。
有人递给曾老六一片药片和一杯水,他喝了下去。渐渐地,他恢复了视力。屋里有三个女人,他觉得自己在地下娱乐城见过她们,可为什么她们都穿着护士的白大褂呢?谢天谢地,疼痛减轻了。
“是林姐要我们来的。”年长些的那一个说。
“你们知道我患的是什么病吗?”
“当然知道。是林姐要我们来的嘛。”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
“我们是值夜班的。”她又说。
“你们在哪里值夜班?”
“整个地区!”她语气中透着自豪,“你想想看,黎明前会有多少人在痛苦中挣扎。我和我的姐妹们穿梭在这片地区。我们走吧!”
她一挥手,三位白衣一块出去了。
曾老六艰难地,一步一挪地回到了他的卧室里。他极度疲乏,可怎么也睡不着。久违了的京城的夜鸟又在外面叫起来了。他分辨出一共有三种,声音里头都有不祥的味道。他想,这大概就是原始森林的风景吧。这种笼罩着他的凌厉的风景,却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吕芳诗小姐落寞的声音在说:“老六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原来想死,现在不想了。我希望成为国王,一个忧郁的国王。”
“这就对了嘛。”
他还想同她说点什么,可是她关了机。曾老六想象着她那边的情况。从电话里听起来,她似乎呆在热闹的人群里,那里的时间不是深夜而是白天,机动车来来往往。吕芳诗小姐的声音让曾老六感到了某种安慰。她不是在白天的繁忙中还惦记着他吗?如果她此刻是在西部,在他不久前呆过的那个旅馆,那么这个电话说明了什么呢?这样一想,曾老六的情绪就变好了。然而手机又响了,他满怀希望去接听,却是他父亲在说话。
“老六,你猜我在哪里?”
“我猜不着,您说吧。”
“我在慕田峪长城。我同你妈妈一块爬山,我们半途失散了,现在我一个人站在长城上等她。”
“啊!我去您那里帮您找妈妈吧!”
“不!不要来!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
“我是听不懂。我该怎么办?”
“你,马上睡觉!”
他真的有睡意了。他进入梦乡前的最后念头是:鳄鱼河河面上的阳光多么热烈啊。
琼姐在那些酒桶之间散步时,五金商同她在一起时那些恩爱的片断就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是这位智慧的老头给了她头脑,使她一步步地变成了现在这种人。在南海的那个小岛上,她甚至产生了要同他一块隐居的念头。当时他拒绝了她,理由是不愿意受束缚。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死的。”琼姐说。
“我们各自承担吧。”老D眼里泪光闪闪。
她还记得岛上有那么多品种的花,多得不可思议,每一天外出都会发现一些新的品种,就像变魔术一样。她用照相机拍了又拍。现在那些照片还在她的公寓里。它们也在她的心里,因为那些花儿就是老D。
“妈妈!”小牵从吊床上下来了。
“唔。”
“这里真好玩啊,这么多的酒桶!‘咕噜,咕噜’,哈!”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想要回‘红楼’。你把它装在这里头了!”她指着一个酒桶说。
她冷不防在琼姐脚背上跺了一脚,然后跑了出去。琼姐陷入回忆。她觉得她永远不知道女儿想些什么。森林里长大的孩子会想些什么?
近来风声很紧,她不能走出地窖。一连好多天呆在地下,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她决心不照镜子。有一天夜里,她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她以为捉拿她的人来了,就起来穿衣服。然而并没有来人,只有一些鸟的尸体在地上散乱着。她检查了门,关得好好的。那么,这些生灵是本来就潜伏在地窖里头的。它们靠吃什么为生呢?她神思恍惚地翻弄着一只鹦鹉的身体,那只美丽的鹦鹉突然睁眼看了她一下,又闭上了眼。琼姐的心脏一阵乱跳。她以为自己要发病,结果却没有。
五金商家的佣人阿利终于又来了。他一脸沮丧。
“您要我寻找的东西是找不到的。谁还不知道我的主人的脾气啊。只会白费力气。依我看,您最好忘了这事,这对您并不难。”
“你这个聪明的家伙,你太聪明了,我在你面前真羞愧。”
琼姐怔怔地看着小伙子,她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去看另外一样东西。阿利在心里冷笑着,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他自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解主人的人。他以坦然的表情迎着琼姐的目光。
“D老先生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他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
“可是我,应该尽快忘掉他。这是你的意思吗?”
“是的。”他谦卑地垂下头。
他向外走时踩着了那只鹦鹉,琼姐看见鹦鹉的头部居然流出了血,她找来一个纸盒,将鸟儿收进盒内,打算过一会儿拿到外面去。
夜里,地窖变成了广场,所有的酒桶都竖了起来向上生长。她和女儿小牵在酒桶的森林中相互追逐。拱顶上的那些电灯不太明亮,酒桶与酒桶之间有巨大的阴影。没多久小牵就不见了。琼姐知道她躲起来了,也懒得去找,就靠着一个木桶休息。有人给她发短信,灯光太弱,她只看清了两个字:“紧急”。她拿着手机往亮一些的地方走,却撞上了小牵。
小牵用手捂着左眼,哭得很凄厉。琼姐用力掰开她的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是小牵坚持说她的左眼“被大鸟叼走了。”
“大鸟在哪里?”
“楼梯口。”
“就是我们往上面去的楼梯吗?”
“是往下面去的。那下面很、很吓人。”
女儿渐渐平静下来,在她怀里睡着了。琼姐将她安置在吊床上。她记起了手机上的短信,拿出来一看,却原来写的是:“下午三点在同一地方。”
是阿利发来的。时间还早,她得赶紧睡一觉。她在那张小床上躺下,强迫自己入睡。她闭着眼,感觉到很多鸟儿在这地下室里撞来撞去的,在她的想象中它们很痛苦,似乎每一只都愿意一头撞死在墙上。
吕芳诗小姐在楼下传达室里拿了自己订阅的报纸和杂志准备上楼去,传达老头从外面回来了,他站在楼道里同她说起话来。
“吕小姐啊,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们‘公墓’小区的事务吗?我告诉你吧,是这样的,今天他们将那个露天游泳池填掉了,因为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有东西从游泳池的底下长出来了。很多人都看见了,起先大家还想装作没事,后来没办法了才去填掉。唉。”
也许是因为听了他的胡言乱语,吕芳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外面。她来到原先游泳池所在的地方,看到了灯光下那一片新填的泥土。是什么样的大家不愿意看见的东西长出来了呢?她很憎恨传达老头,因为他从来不把一件事说清楚。看着这黑糊糊的一大片,回想起周末时这里人头攒动的场面,吕芳诗小姐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并不是不关心“公墓”的事务,可是看来她真是关心得不够啊。比如她就从来没过细想过:一个贫民小区里怎么会建起一个游泳池的?这些住户究竟是不是贫民?或者都是像她这种身份暧昧的人?当然,她也是贫民,难道不是吗?
她正准备回楼上去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就在那一片阴影里头,出现了一小片亮光,有一个小老头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子面前,桌子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也许他一直就坐在那里,为什么她刚才没有发现?
她踩着新填的泥土朝他走过去,泥土淹没了她的鞋子,她的裤腿被弄得很脏。她快走到他面前了,她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听见他正在轻轻地笑个不停。他那么专注于自己的事,她觉得不便打扰他。
“姑娘,你是从公墓里头来的吗?”他说话了。
他举起那盏小小的台灯来照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不,我是从居民楼里来的。这里真安静。”吕芳诗说。
他关了灯,他俩隐没在黑暗中。
“你是不会对这种安静感兴趣的,就像那些来游泳的人一样。”
他叹了口气。他的声音怪怪的,很像男童的声音。
“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吕芳诗试探地问道。
“那不算什么大事。他们在水里头扑腾,那么多人,水温都被他们的肉体弄得渐渐上升了。然后,在深水区的下面,有一个人看见了,接着又有两个人看见了。后来就恐慌起来。有什么可恐慌的呢,我们原来不就是从水里头来的吗?你说是不是,姑娘?”
吕芳诗小姐感到有粘乎乎的软体动物在她的脚踝那里轻轻地咬啮。她有点恐慌,又有点好奇。
“您是说我们不应该害怕?”
“我就是这个意思。再说害怕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比如你,你站在那里,你一直想走开,可为什么你还没走?”
他又笑起来了。吕芳诗的脸在发烧,不过黑暗中谁都看不见她。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此刻她在同这个小老头性交一样。她甚至闻到了他那灰白的头发里的气味。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听到他耳语般的声音,他说:“我要下去了。”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周围就陷入了寂静。她的脚踝被那小动物咬得有点痛,她很想快点回去,可是这些泥土变得很滑,她一不留神就摔倒了,跌了个嘴啃泥。当她的脸埋在泥土里头时,她听到曾老六在下面说话,声音离得很近:“芳诗啊,你在外面吗?这不算什么,我们离得很近,想要见面就见面,对吗?”
她终于离开了那片地方,她站在水泥路上,感到很欣慰。那些居民楼里全都亮着灯光,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争吵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人到外面来!她记起来起先她是下楼来拿报纸的,然后她就来到了游泳池所在的地方,看见了坐在小桌子旁边的老头。她的报纸和杂志一定是落在那片土里面了。曾老六是在下面的公墓里头吗?她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感到欣慰的。他说得对,他和她“想要见面就见面”。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到外面来?大概他们都比她明智,他们早就看见了一切。大概在那散发着热气的水池里,人体感到了来自下面的威胁。
小饭店门前的那盏灯在雾气里像血一样红,店主正在门口搭梯子挂一盏灯笼。吕芳诗小姐想,今天他店里根本没有客人,忙乎些什么呢?但是她自己却感到了剧烈的饥饿。
“小姐很久没来吃饭了啊。”老板招呼她。
她坐在那里,老板站在她面前,像有什么话要告诉她。吕芳诗站起来,走到后厨那里去洗脸洗手,在哗哗的水声中,她听到男人在身后说:
“那两个冤家会通过谈判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在我们这块地方,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她回转身来时,他已经走掉了。
吕芳诗小姐胃口大开,吃得很多。吃完后她忽然记起脚上的伤口,就弯下身去察看。那是个三角形的伤口,微微肿起来,不怎么疼,只是一阵一阵地让她感到酥麻。会不会是毒汁进入了她的体内?她不怎么害怕了。也许刚才的奇遇让她变得坚强了。此刻她相信她的身体是不怕中毒的。
她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就将钱放在桌上离开了。
那栋楼里面闹腾得厉害,很多人从窗口伸出头来咒骂。吕芳诗小姐不愿意回家了。可是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呢?而且她身上很脏,脚上又受了伤。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时,传达老头就从大门那里走过来了。
“我侄儿可以开车送你去城里,他在3号楼那里。”他说。
“您怎么知道我要去城里?”
“我当然知道。你看过了游泳池,明白了底细,现在要去赴舞会了。”
她走到了3号楼下面,司机从车里出来了。居然是曾老六的司机小龙。
他们驶出了小区后,吕芳诗才问他:
“是他要你来接我的吗?”
“不,我已经从他的公司辞职了。”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去哪里呢?”
“你不是要去城里狂欢一场吗?我有个好地方。”
她有点恼怒,因为这个年轻人有点自作聪明的味道。当然,他没猜错。“他真是个古怪的男孩子,莫非他看上了我?”吕芳诗小姐差点将这个念头说出来了,因而吓了一跳。
他们到了市里。因为一路上七弯八拐的,吕芳诗不太熟悉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小龙一边锁车一边指着右边告诉吕芳诗:“这里有个公园”。
没有收门票的人,也没有灯光,吕芳诗踌躇起来。小龙从她后面猛地推她一把,喝道:
“你还犹豫什么!”
她被推进了这个黑咕隆咚的公园,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绑架?”然而不是。小龙一边走一边在她旁边说话。
“在这个地方,谁都看不见谁,所以也用不着掩饰什么了。”
吕芳诗觉得他说得对,因为她也看不见小龙了。她机械地跟着他的声音走。小龙告诉她说,有不少人在这片树林里。她果然感觉到了有一些树叶从她脸上扫过去,凉凉的。她很担心会有树枝戳到她的眼睛。小龙招呼她坐下来,她就坐在热烘烘的草里头了。
吕芳诗小姐刚一坐下,就被这里热烈的氛围包围了。她耳边响起无数绵绵的情话,此起彼伏,就连大地也伴随激情在荡动。她想,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过感情了,都不太习惯这类刺激了。这些人,他们坐在这树林里,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难道就是她白天里看到的那些表情枯燥的人们?要是天一下子亮起来,她看见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那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对情侣滚到了吕芳诗的身旁,他们似乎是紧紧地抱在一起的,他们热烈得陷入了疯狂。吕芳诗身下的土地在剧烈地起伏,她被抛起来,又沉下去,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滚,还扭伤了自己的手腕。她听见了自己惊恐的叫声,她的叫声夹在那些绵绵情话里面显得特别刺耳。后来,土地安静下来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才慢慢坐起来。
“你觉得他们跳得如何?我是说刚才这一对。”小龙说。
“跳什么啊?”
“跳舞嘛。刚才是琼姐和D老先生,跳了一个高难动作。”
“啊,我听不出来。这些人都是‘红楼’俱乐部的吗?”
“不全是。有一大部分是。原来的D老先生已经过世了,这是他的弟弟,琼姐每夜都同他跳舞。有人又说他是D老先生本人。琼姐才不管这些呢,死人也好,活人也好,她都同他们跳!”
小龙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赞赏。吕芳诗小姐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地进入此地的氛围。她静下心来努力地分辨,但仍然只听到众多的陌生的声音,似乎一个熟人都没有。
“我是战争孤儿,我没有前途,我只是明白底细罢了。”他兴奋地说。
“啊!”吕芳诗小姐叹了一口气。
“啊!”她又叹了一口气。
她周围的干草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令人陶醉的异香围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