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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继续糜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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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姐设法炸毁了“红楼”俱乐部,其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收心过一种清静日子。如果她要过清静日子的话,早先就会留在父亲那里了。她脑子里有些别人想不到的念头。她想,也许是南海小岛上的橡胶林滋养着她心里的念头。啊,那些橡胶树的短短的影子,她又怎么忘得了?从前她那英俊的男友不就是从那些阴影里头钻出来的吗?

现在她躺在京城郊区最大的酒窖里一张临时支起的吊床上,等待着五金商家里的佣人给她带来消息。那些红酒!它们浓郁的香味像要使她窒息般的越来越浓。她开始张开嘴出气。

“妈妈,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地下娱乐城下面还有一个城,您要细心倾听。”

年轻的佣人垂下双眼,似乎已经说完了。

琼姐不耐烦地摆手叫他离开。他呢,似乎不甘心,似乎对那些酒桶有极大兴趣,走一步又停一下,打量桶上的那些铜牌。

“我的主人对您无比信任。”

他将这句话留在门口,自己出去了。

琼姐的眼睛的颜色渐渐变深,某种回忆涌上她的心头。那一天,她远远地看见了吕芳诗站在马路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角都有了些皱纹。她没有叫她,她不想违反“红楼”的原则。即使“红楼”已经消失了,人还得活下去啊。从前的经验证明,这个女孩不用她操心。

这些日子,在这片寂寞的杨树林里头,她得到了某些新奇的、不连贯的信息。她凭直觉猜测着信息的来源。在那些奇怪的信息的表面,飘浮着粗糙的日常的消息,通常是关于官方要捉拿她的消息。琼姐以高傲的一撇嘴来对待这类巿井的消息。她并不害怕出头露面。有人开车带着她风驰电掣般地穿过城市,那人不是小五,也不是她的司机,据说长得有点像猿人。

现在她坐在酒窖里同对面的男人讨论关于逝去的青春的问题。

“有一种东西永远不会失去。那一回,我从旅馆的高楼吊下来时,有火在我的胸中燃烧。啊,北方的冬天!那种寒冷,正是为我这样的人设计的啊!还有那些乌鸦。我的对手大概对此估计不足。”

琼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神经质地颤抖。

“他大概估计到了一切吧。”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厌倦地说。

琼姐一怔,一颗心往下一沉。

男人缓慢地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出去了。琼姐听到他的身体里传来金属震荡的余音。这个话很少的人是他从前的邻居,同她并无利害关系,但她很看重这个人的意见。邻居走了以后,琼姐沉入了遐想。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片断浮现出来,闪现出夺目的光辉。她感到一种变化就要在这些片断里固定下来了。那是什么?她很兴奋,又有点恶心,这恶心似乎是对自己的。即使从前“红楼”里群交的场面都没有让她恶心过,难道她变得脆弱了吗?

“妈妈!”是小牵在叫她。

她扑进她怀里,咯咯笑个不停。

“我掉进流泥井了。我一点都不害怕!”

“真是个小英雄。你确定你掉下去了吗?”

“当然掉进去了,不会错。”

自从在地下娱乐城第一次见识了琼姐在赌场上的风姿之后,小五一下子就成熟起来了。当时他断定琼姐不愿见到他,就悄悄地走开了。一连好多天,他在地下酒吧的储藏室同那位美丽的女招待没日没夜地厮混。他将小牵丢给了保姆。最后,那位姑娘抹下脸上的面膜,露出了年近50的一张脸。

“人的外表,其实无所谓。”她叼着那根烟说话,“你看我美不美?有没有魅力?”

“美!美!”小五一迭声地回答,他仍处在高涨的激情中。

女人笑着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难道比琼姐还美?!”

“就是比她还美!”

离开时那女人凑在小五耳边说:

“你以后想来就来。在地下,谁也管不了谁!你看那边那个忧郁的家伙,一下就包了三个姑娘!”

“啊,那不是吕芳诗小姐的男友吗?他叫‘独眼龙’!”

“什么‘独眼龙’,我看他有三只眼。哼!”

女人似乎对“独眼龙”的放浪很生气。小五望过去,看见“独眼龙”的脸白得像纸,一副患了重病的样子。那三个女孩在围着他忙碌,一个喂药,一个捶背。小五有点吃惊。是吕芳诗的穷追猛打让他生病了吗?他就是死也要死在“红楼”的地盘上吗?这里当然是“红楼”的地盘,人人心里都知道。要不然他小五也不会爆发出这样的激情。他从心里认为这一切都是由于琼姐的魔力。他还认为他可以在这里找到一条出路,只要他保持内心的镇定。

他朝着“独眼龙”走过去。“独眼龙”扫了他一眼,说:

“在这种地方我可不想装样子。可是你一定知道我的心上人的情况。”

他递过来一杯酒,小五接了,放在桌上。小五严肃地说:

“我刚离开她,她在找你。”

“啊,在临终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多么令人振奋!她为什么不来这里呢?这里是她的家。”

“她之所以不来,是因为你在这里吧。”

“我明白了。干杯。”

他独自喝光了杯里的酒。他在朦胧中看见他的当保安的弟弟坐在对面,他觉得他弟弟很像个杀手,于是吃了一惊。他看见弟弟缓慢地起身,然后向门口走去,他的左手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独眼龙”立刻清醒过来,他用力喊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字。弟弟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

小五拍了拍他的肩,一边离开一边说:

“老兄,你的情况不妙啊!”

“独眼龙”愣愣地看着门口,他看到空气里浮着五把匕首,都是雪亮的。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就用颤抖的手解开衣领。奇怪的是三个女孩子都不见了。他想,应该要有临死前的挣扎啊。然而死亡并没到来。

酒吧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独眼龙”在这里等死却没有死。他听到地底的隆隆响声。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吕芳诗的那个下午,在“红楼”的大堂里,地下也响起过这种声音。他伸手拿过小五没动的那杯酒倒在地上。他倒酒时听见了琼姐在说话,可是这位妈妈并不在酒吧里,她在哪里说话?她的声音热烈而明快,令他想起从前在故乡的山坡上看火烧云的情景。他大声说:

“酒吧里怎么会没有人!?你们不营业吗?”

他说出这句话后更确定了自己死不了。这个判断令他有点兴奋。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地下的隆隆声周围也没别的声音。他来到走廊里,对面有个长得很像他的人朝他走来,他摇摇晃晃地移动脚步迎上去。

过了好一阵,那人仍然走不到他面前。

他倒下去,趴在地板上。他感到那人踩在他的背上,他出不来气。

酒吧里的灯一下子全灭了,只剩下走廊尽头亮着一盏灯。他听见两个女人在说话。

“‘红楼’的员工都在下面。”

“他们的妈妈不会轻易露面。”

他用力想,终于想起这就是刚才陪他的女孩的声音。可为什么这么苍老?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他小的时候,眼睛又黑又亮,不知为什么那些邻居叫他“贼眼”。他试了试想翻身,可是上面那人的脚更用力了。他听见他在说:

“我嘛,这一下同你耗上了。”

他想起当年的邻居用长针将螳螂钉在木板上时,那只家伙居然显得很欢乐。那么,他应该动一下腿,像螳螂一样。他只是动了动脚趾头,他有点窝囊。他的上衣口袋里有两朵干枯的茉莉花,是那一天他在图书室时从地板上捡到的。他记得一共有十几朵,也许是吕芳诗小姐临走时扔在那里的。当时他对她这种随意采花的行为很痛恨。不过后来一想呢,又觉得不应该是她扔的,她根本就没有去房里的那一边嘛。然而却有茉莉花!在那些古书旁,活生生的花朵留在了记忆之中。

曾老六强迫自己适应新的情况——一种没有希望却又满怀希望的日子。他又去了新疆,他已经将这种旅行当作转换情绪的法宝了。在近期的梦里,“红楼”总是盖在沙漠里的巨大建筑。一刮风沙,那些小姐啊,客人啊,还有一些保安全都在沙里头跳舞。至于店里的生意,他就全都交给王强了。现在王强已经正式成了他的副手。这个青年男子在做生意方面非常有气魄,门路也广。他又帮他开了一家分店。

他来到了新疆的一个城市,坐在一家家庭旅馆的葡萄架下喝葡萄酒。他看见有一只黑狗在门口的台阶上呜呜地哭泣。喝到第三小杯的时候,他的客户,那位新疆老妈妈出现在门那里。她蹲下来抚摸那条狗。小狗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是我,热比亚。”她轻轻地说,显得非常严肃。

她接过曾老六递给她的酒杯,自己斟满,喝了起来。她喝酒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功夫脸上就变得红红的,很好看。

“晚上这里有舞会,真正的新疆美女。”

“她们会说汉话吗?”曾老六神情恍惚地问。

“不会。”

“那批地毯……”

“嘘,你到了这里就不要谈工作了。从前我们年轻的时候啊,天山的晚霞经常会变成翠绿色。云彩一变成翠绿色,姑娘们就在各家的小院里跳舞。”

曾老六觉得自己已经醉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人在弹冬不拉。他又喝了一杯,然后伏到了桌上。他伏到桌上时满心都是悲伤。

是老妈妈将他弄醒的,他发现自己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枝型吊灯的光线很暗,穿着民族服装的美女们正在起舞。奇怪的是既没有冬不拉的弹奏,也没有任何其它音乐。这些美女给他一种人形剪纸的印象。虽然她们只是人形剪纸,曾老六感到自己的心底正在慢慢地泛起热情。他有点惭愧。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惭愧。他看见老妈妈热比亚拉开墙上的一张门,消失在门里头了。

一位美丽的姑娘坐在他的身旁,朝他说着陌生的语言。

“我心里很苦。”曾老六惭愧地对她说。

姑娘拉着他的手,认真地回应了他。但是他听不懂。

她的身上散发出健康的、微微的汗味。她那妩媚的脸上居然不施粉黛,曾老六想,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他虽兴奋,却又有点疲倦。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兴奋与疲倦交替袭击他。他很想同这位姑娘单独呆在一个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到他的房间里去。他想站起来,但姑娘用力按住他的双手,使他动不了。姑娘看上去比吕芳诗还要高,几乎比曾老六高半个头,像一棵小白杨。

客厅里那些女孩继续跳舞,她们都将目光投向沙发上的这两个人,做出挑逗的动作,有的还向曾老六做鬼脸。曾老六感到自己的全身像火一样发烧。突然,所有的女孩都停了下来,她们靠着墙一动不动地站着,客厅里变得很安静,只有冬不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还可以听到一个伤感的男高音。女孩拉着曾老六站起来,曾老六以为她要跳舞。但她根本就没打算跳舞,只是推着曾老六走向老妈妈消失在里头的那道门。这些女孩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很薄,像一些贴在墙上的纸人。曾老六在惶惑中被这位美女带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他感到窒息。

美女紧紧地搂着他,他俩一块倒在一张大床上……

曾老六没有计算,但他在恍惚中感到自己大概是第五次或第六次同美女性交了。这个像波浪般起伏的女孩,热情得像要爆炸。而他自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可以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做下去?在这间黑房子里(应该是一间房子吧),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我想死。”曾老六对着她的耳朵说。

姑娘回应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他闻到了自己的和她的体液的腥味。他满脑子狂乱的念头。

他跳下床,赤裸着走向墙壁,凭印象去摸索那张门。

他没有摸到门,因为有一个人捉住了他的手。

“天山和那些晚霞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洁白的。”热比亚老妈妈说。

“这是你的衣服。”她又说。

曾老六开始穿衣,一边穿一边思索。那边床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美女已经睡着了吗?还是消失了?或者——他想到这个“或者”时,立刻就全身发抖了。衬衣的扣子老扣不上,他咬紧牙关命令自己镇定。

“老妈妈,我爱天山!”他提高了嗓门说话,为了给自己壮胆。

那张门“吱呀”一声开了。曾老六一头栽过去,跌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像被打伤了一样。灯已经黑了,遥远的地方,冬不拉还在弹奏,那忧郁的男高音变成了凄厉的嚎叫,一点都不像新疆歌手的风格了。曾老六用力闭上眼,他想睡过去,他要到梦里面去找一样东西,他的这个模糊的念头非常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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