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夜总会因为债务问题被查封已经有一个月了。然而在这一个月里头,“红楼”所有的活动都转入了地下。地下在哪里?属于京城的哪一块?没人说得清。琼姐一袭黑衣,早出晚归,像幽灵一样行踪难以确定。
在某个巨大的地下娱乐城里,吕芳诗小姐同邂逅的曾老六谈起了往事。那一回吕芳诗大概喝多了酒,吐露了一些真情。
坐在像水晶宫一样的酒吧里,吕芳诗的目光飘忽不定。
“‘红楼’是热带雨林,我们都是在那里成长起来的。那种生长的速度啊,就像变魔术一样。第一次面试时,妈妈就考了我的听力。老六,你知道吗,我们的员工具有超出常人的听觉?”
“我感到过,但我不知道每个人都这样。”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每个人都如此。当时妈妈闭上眼,问我听到了什么。我回答说我听到许多春笋从地板缝里绽出来。妈妈就说我合格了。其实呢,我有点信口开河,我只是模模糊糊地闻到了春笋的气息。”
坐在曾老六对面的吕芳诗将嘴唇和眼眶涂得很黑,表情严厉,样子一点都不性感。但曾老六心中却为她掀起百丈波涛。一些半人半兽的家伙绕着他们的小桌子转来转去,还将毛茸茸的爪子搭在吕芳诗小姐的肩头上,将长长的猪嘴凑到她的脸颊上。
“你回转头看看你身后吧,那是妈妈在那里筹钱。”
曾老六一回头,看见了一只山猫孤零零地坐在桌边。山猫的两眼像燃烧发光的电石灯。
“你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吗?”曾老六问。
“当然听到了。这个地方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敞亮透明,有几块很大的阴影,妈妈就坐在阴影里头。”
曾老六在竭力回忆,因为他记不起自己到地下娱乐城来时的初衷了。当时他似乎正匆匆地赶往飞机场。是下班时分,他的车子被别的车撞了,幸亏他和小龙都没受伤,小龙站在路边一筹莫展。他想叫一辆出租车,但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出租车都不肯停。他突然感到极度疲乏,不愿去机场了。他只想找一个茶馆去喝杯茶,休息一下。有一个扎花头巾的老妇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先生要去酒吧吗?跟我来!”
他就这样跟着她来到了地下娱乐城。他在这里遇见了一些熟人,那些人纷纷同他打招呼,但他们的目光都不射向他的脸,而是射向别的地方。曾老六记起来了,这些人都是“红楼”的工作人员!
“妈妈肯定会筹到需要的数额。我们大家也在帮她。”吕芳诗说。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曾老六有几分热切地问。
“你?你什么都别做。就当没这回事最好。要忘记。你看我们,全都在喝酒狂欢。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某种转机正在暗地里到来。我们先前在‘红楼’工作的时候,完全不区分白天黑夜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么美好的记忆。”
“在茂密的林子深处住着一条母蛇。”她的声音变成耳语。
“你就是那些小蛇中的一条。”
“你再来一杯吗?”
“不了。我该回去了。我在这里无事可干。”
他走出酒吧时又见到扎花头巾的老妇人。老妇人拦住他的路,一个劲地朝酒吧里努嘴。曾老六看见刚才吕芳诗小姐坐过的位子上也坐着一只山猫,而那边那只被她比喻成妈妈的山猫要大很多。两只山猫相互注视着。老妇人吹了一声口哨,两只山猫一齐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们见过面。”老妇人说。
曾老六定睛看了看她,觉得她很像那位新疆老妇人,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像。不像的地方是眼睛,她生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白多黑少。
“我要出去。”曾老六说。
“这不太容易,我们是在地底下,你忘了吗?”
老妇人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肋骨上抓了一把,曾老六痛得大叫。一个老人怎么会生着这么有力的手?简直像一只机械手,他的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曾老六在痛苦中看见那几个半人半兽的家伙过来了,他们从他身边擦过,又走掉了。老妇人说:
“你跟着他们走,快!”
曾老六机械地迈动脚步,他被裹在一团雾状的东西里头,什么都看不清。他听见吕芳诗小姐在他耳边说话。
“跟我来,老六!调整好脚步——一、二、一!一、二、一……对了!小心啊,我们要进‘红楼’的大门了。”
过了一会儿眼前就黑了,他被什么东西绊倒跌坐在木地板上。
“这是哪里?!”他大声问。他感觉周围空空荡荡的。
“老六啊,别嚷嚷了,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吕芳诗小姐柔声地说,声音里居然透出羞怯。
“我们亲爱的妈妈,将‘红楼’的舞厅改造成了老虎的铁笼子。老六,你还记得我们的初恋吗?妈妈酷爱跳舞……你听,那是她!”
曾老六触不到吕芳诗的身体,他用力想象着妈妈翩翩起舞的样子。他真的听到了有节奏的脚步声,不过他怀疑是幻觉。
“这有什么用处?”他问,声音里有点嘲弄。
“不要问这种问题,老六。我们挽救‘红楼’靠的是意念,你不会明白这种事的。你想,我怎么能不同妈妈站在一起?我的生命就是她给我的啊!嘘,不要走动,你听到了吗?”
这种黑暗,这种空空荡荡的氛围忽然令曾老六有点愤怒。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能进入她和妈妈的世界?难道他是个傻瓜?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这个乱哄哄的舞池里,在眼镜蛇女王的身旁,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他真的听到了脚步声。在他和吕芳诗的右边,隔得很远的地方,有几道光在晃动着。吕芳诗小声告诉他说,那是法院的人。
“我们往前走两步,那人就往后退两步。”一个清脆的嗓音说。
“我们可要小心,这是那人经营了多年的老巢。”
“老巢又怎么样,照样可以打个稀巴烂。”
“哼,不要太自信。”
曾老六听出来他们一共只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既不离开,也不走拢来,他们在那边破坏地板。吕芳诗又小声地对曾老六说,这两个法院的人其实也是妈妈的人。他们潜入“红楼”来搞破坏,为的是给外人造成这样一个印象——“红楼”已经没有使用价值了。曾老六听得头皮发炸,只想快点冲出去,可是吕芳诗小姐冷静地说:“你冲不出这个严密的包围圈。”
她刚说完这句话,曾老六就站起来了。他朝着那两个拆地板的人走去。他走到那块地方时,钉锤的敲打声和木板的炸裂声就停止了。曾老六发觉吕芳诗小姐已经躲起来了。
“这个人,他在舞池里洗过澡。”那个混浊的声音嘲弄地说。
“他大概怀旧。”清脆的年轻的嗓音又响起来了。
曾老六摸到了墙。他顺着墙快走,他希望马上到达舞厅大门那里,然后就下楼,跑出去。直到绕着这个舞厅走了好多圈以后,他才忽然一下意识到,他的算盘完全打错了。他坐在那里,心里很绝望。
那两个人还在拆地板。
“你看他跑得出去吗?”
“我看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琼姐不应该让这种人进来。”
“我们可以将他收拾掉。神不知鬼不觉……”
很久以后,曾老六仍然回忆不起那天夜里他在地下娱乐城干了些什么,又是如何样被吕芳诗小姐领到“红楼”的舞厅,然后从那里跳楼的。那楼层不高,他只受了一点轻伤。他盼望吕芳诗来探望他,她却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