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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乖巧的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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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来的那位老妇人坐在店里,正在同曾老六的助手交谈。曾老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助手甚至称老妇人为“妈妈”。曾老六努力回忆自己上次在新疆遇见她时的情景,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脑子里的那个方向成了一块空白。看来助手小萧在那里就同老妇人结下了特殊友谊——超出买卖关系的友谊。要不他们怎么将声音压得那么低,而且显然是在说些题外的话呢?曾老六不好意思偷听,就匆匆地坐车去分店了。

分店里一个人都没有,那部电话机响个不停。曾老六拿起话筒,里头传来“红楼”的妈妈的声音。她问他是不是曾老六,他说是的。她正要找他呢,她说,而且有点淫荡地笑了起来。老六问她是什么事。她说是关于吕芳诗的事。又问他要不要叫吕芳诗小姐过来说话,曾老六说“好”。

“老六吗?”梦寐以求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天早上的天气多么好啊。我又去了趟海边,那些海鸥变得穷凶极恶了,见东西就抢,将的我的食品袋啄了好几个窟窿呢。老六,你在听吗?”

“我在听啊,芳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还到了那个房间。从房里向外望去,那海美得……美得……”

电话忽然断了。曾老六愣在那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林姐进来叫他他也没听见。直到林姐用力摇晃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

“曾经理啊,你不该接电话。这部电话经常被人搞恶作剧,我们称它为‘命运咨询’电话。你在这个时候不该接。”

“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该接?”

“因为你的事业到了关键的转折点嘛。”

林姐和王强两个人拥抱着坐在一张沙发上,王强紧紧地盯着林姐。

曾老六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听王强汇报工作,他的脑袋轰轰作响,他没有听进去几个字。后来王强就沉默了。

“怎么了?”他做梦似地问。

“同西北方面还要不要加强联系?”王强说。

王强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他立刻脸红了,猛地一下回到了现实。

“西北方面非常重要,如今已成了我们的命脉。也许你,我,还有林姐,我们都是从那里发源的。今天早上总店那边又获得了西北方面的关键信息,那位神秘的老妇人……等一下,我说到哪里了?”

他的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林姐过来了,林姐安慰他说,她和王强已经领会他的意思了。都怪那个电话让他受了惊吓,现在既然店里一切就绪,他应该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林姐推着他上了车,替他关上门。

司机小龙问他要去哪里。

“不知道,随便开吧。”

乖巧的小龙加快了速度,他们的车很快就到了郊外。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面,车门一打开,曾老六就看见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天气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了呢?到处都是阴沉沉的,黑云垂得那么低,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可以听到隐隐的雷声。

“我们到了哪里啊?”

“我也不清楚。我经常梦见这个地方,可是还一次都没来过呢。”

小龙站在车子对面说话,曾老六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只看见一排白牙一闪一闪的。他突然对这个小伙子很反感。

“我想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你在这里等我吧。”

周围有些黑糊糊的凸出地面的东西,像是一些平顶的农舍,他朝着其中的一个走去。一直走到面前,再用手摸了摸那东西,才确定那并不是农舍,是一大块岩石,岩石上似乎还留着阳光的余温。他停留了一会儿,又走向另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摸,也是岩石。这里一共有五个,他都摸了,都是岩石。在这个黑沉沉的天底下,这些石头静静地散发着阳光的余温。曾老六没想到京城边上还有这样一块地方,他暗暗打算以后还要到这里来。他将身子靠在巨石上,回想起那个电话,还有吕芳诗的嗓音。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的悲伤已经减轻了,差不多已经消失了。

“小龙!”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声音阴惨惨的,令他毛发直立。

他记得汽车停在右边那棵树下,他就往那边走。他看不见路,不过不要紧,脚下是平坦的。令他苦恼的是每当他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有巨石拦在前面,始终到不了那棵树下。他都已经绕过七块石头了,第八块又挡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就坐在第八块石头上休息。前方有些影子在贴着地面飞驰,也许是什么野物。他忽然记起来他上个月狠狠地训斥过司机小龙,莫非这是他对自己的报复?可是天气怎么变成这样了呢?这并不是小龙能够掌握的啊。

他感到他身下的这块石头很热,慢慢地竟热得有点烫手了。他站起来,无意中抬头一望,居然发现巨石的顶上微微发出红光。曾老六惊出一身冷汗,拔腿就跑。他这一跑却很顺利,再没有石头挡他的路了。他横了心,也不再看路(反正也看不清),只顾往前冲。他听到了沉闷的隆隆响声,他对自己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跑啊,跑啊,估计跑出一里多路了,再跑心脏就要破裂了,他才放慢脚步。

“经理在练跑步吗?可惜今天空气不太好。”

小龙笑嘻嘻地对他说。曾老六又看到那一排令他反感的白牙在闪光,小伙子正在悠闲地溜达呢。那车就停在树下。

坐进车里后他很疲倦,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车子猛地一停他才惊醒过来,小龙已不在车内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居然是“红楼”的大门口。莫非有人叫小龙停在这里的?曾老六鼓起勇气下了车,走进夜总会。

夜总会里头冷清清的,一般要到傍晚才会热闹。他刚刚想到要去找妈妈,妈妈就从大堂侧面的一张门里走出来了。她穿着工作服,围着黑丝巾,一脸的严肃。

“吕芳诗小姐从昨天起开始坐台了,你知道吗?”

“啊!我能见到她吗?”

“今天不能。不过你跟我来吧,也许可以远远地看到她。她正和那位先生跳舞呢,那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他昏头昏脑地跟着妈妈上楼,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间密室里头。妈妈把门关上,叫他坐下。他的椅子正对着一个很小的窗口,从窗口望出去就是舞厅。舞厅里空空的,正在放哀乐。他再用力一瞧,就看见了吕芳诗。吕芳诗一袭黑裙,正在同一个穿黑礼服的胖子跳舞。两人的舞步缓慢,舞姿却透出淫荡挑逗的意味。曾老六虽然全身在发抖,他的好奇心还是令他睁大了双眼盯着他们。他还从未看到过用哀乐伴奏的交谊舞呢。跳完一曲,吕芳诗就同那人一起倒在地板上了。

“我没有骗你吧。”妈妈在旁边说。

他站起身来,说自己要回去了。妈妈笑了笑,说:

“这几天,我们整个‘红楼’都属于吕芳诗小姐和这位先生。”

“他是谁?”

“一个身处高位的要人。曾经理,你可不要自卑啊,你再等一等,说不定会轮到你的。你要不要去上次呆过的那包厢里等?”

“不。”

“啊,你想通了!我没说错吧?”

曾老六下了楼,到了外面街上,那哀乐还在耳边回荡。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通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正要坐出租车,却看见小龙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快上车,经理!不然来不及了。”

“去哪里啊。”

“是你女朋友给的地址,她有重要的事要找你!”

小龙一反往常的嘻嘻哈哈,变得非常严峻。他们风驰电掣般地穿过那些街道,最后来到一个曾老六觉得很眼熟的区域。下了车,他才发现这就是吕芳诗住的贫民楼。那么,他真的要同她见面了吗?他的全身又抖了起来。今天他已经好几次发抖了,他感到心脏部位那里不太舒服。他想了想,又一次按了“1512”这个数字。门开了。门里头站着干瘦的老头,一张脸像皱抹布一样。

“吕芳诗小姐吩咐您到传达室里面等她。”

他机械地跟着老头进了传达室,在油腻腻的板凳上坐下。这是个大约六平方米的小房间,因为没有光源,很阴暗,白天也开着一盏小灯。曾老六记起他上次并没有看到这个传达室。房里除了三张板凳以外连桌子都没一张,但是四面墙都被木架占据了,木架上放满了陶制的棕色的坛子,总共大概有两百多个。这些坛子看上去年代很久了,但是被擦得很干净。有些坛子打破后还被修补过。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都是他们寄存的骨灰。这里的人死了后都不愿到陵园去,就寄存在我这里。你看,已经两百多了,都装不下了。”

“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这栋楼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嘛。”

老头让曾老六耐心等待,说小姐一会儿就会过来,然后他就出去了。曾老六坐在板凳上,回想起那一次在“红楼”的包厢里等待的情形。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丧失理智了,要不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做蠢事?可是已经来了,难道不等她就回去吗?曾老六不能。

为了打发时间,他就来数那些坛子。这些坛子虽然大小一致,但每一个都不一样。坛子上没有写名字,也许只有传达老头知道每个坛子里装的是谁的骨灰。其实知道或不知道还不是一样,反正大家都愿意呆在这种地方,这就叫“物以类聚”吧。他想象半夜里,鬼火从每个坛子里飘出来,将整栋大楼装饰起来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些鬼魂多么固执啊!他一共数了五遍,215个坛子。这栋楼里一共有215个人住到传达室来了。是为了在寒冷的夜里相互取暖吗?

两个穿黑衣的蒙面人冲进来了,口里嚷嚷道:“有内奸!有内奸!”曾老六觉得他们的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其中一个将曾老六的手腕反到背后,给他后脑勺来了一拳。曾老六昏过去了,但很快又醒了。

“给我滚!”面前那个塔一样的家伙咬牙切齿地说。

“吕芳诗小姐叫我来的。”曾老六有气无力地申辩。

“啊,这个贼一样的小男人,他竟敢提吕芳诗小姐!”

说话的是背后扭着他手臂的汉子。面前的那座塔又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们俩推着他往外走,将他猛地一下推出大门。他摔倒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里面抛出来一句话: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铁门关上了。曾老六一回头看见了小龙。小龙跑过来扶他。

“是你同他们串通的吗?”他阴沉着脸问道。

进到车里之后,小龙递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地址,还有签名,那潦草的字迹正是吕芳诗小姐的。那一天在那个旅馆里,她在他的记事簿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曾老六想伸出头去看看外面,但他的脸肿得那么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模糊地看见烈日当空,阳光刺得他眼泪直流。他猛地一下记起来了,这两个家伙就是先前在茶室里绑架吕芳诗小姐的歹徒啊。不过吕芳诗小姐又好像同他们是一伙的?这到底上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啊?她将他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教训他,要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吗?他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这时小龙说话了。

“经理啊,那两个恶棍我认识,他们是黑帮,就住在我住的那条街上。有好几次我想冲进去救你,都被那该死的传达老头拦住了。那老头说你们是在演戏,还说要让你们‘过瘾’。他说好多人都想过这样的瘾还找不到机会呢。我被他一说就犹豫不决了,我害怕犯错误。万一你们真的在演戏呢?”

小龙的话让曾老六觉得很意外。他想,这个小伙子确实乖巧,自己先前错怪了他。表面上阴错阳差,实质上这出戏是他自己主动参与演出的嘛。吕芳诗啊吕芳诗,你不过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这么老奸巨滑?他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小龙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他紧握方向盘,加快了车速。

他回来了。他走进店堂时,新疆老妈妈正好出去,老太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风里满是亲切与慈祥。他的助手站在他面前,他垂着眼说:“林姐要我告诉你,她辞职了。她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王强了,她还说王强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能帮店里建立起许多意想不到的商业联系。她又说她不能见你的面,她喜欢一刀两断。”

助手虽然垂着眼,曾老六看出他很兴奋,很好奇。他像一堆破烂一样倒在沙发椅里头,一天的奔波让他的精力完全耗尽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助手。

“没有了。”

助手一边离开一边回头看经理,他的好奇心达到了空前的高涨。

现在只剩曾老六一个人了。他有点诧异,因为他的店在白天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清过呢。难道都要同他一刀两断了吗?他眼前浮出王强那张阴险的被头发摭住一半的脸,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那简直是个杀人犯嘛!”他冲口而出。可是他是林姐的人。林姐是不会害他的。想当初他在京城创业的艰难,要不是林姐他能搞到今天这个规模?那么,深思熟虑的林姐给他安排了什么戏?她不是说了“意想不到”吗?想到这里,曾老六的心底又有某种模糊的希望在蠢蠢欲动了,他记得这个王强也在贫民楼里买了单元房,林姐还说他是他的情敌呢。可是王强为什么不来呢?他现在应该在这里的啊。曾老六有点焦急地走向大门外去张望。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子向他驰来,然后停在离他不远的人行道上了。从车里走出那两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他们仍旧蒙着面。

曾老六连忙退到大门里头,关好门,将外面的卷闸门也关了。他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诅咒自己。很快外面就响起了砸门的声音。一下,两下……但是他的卷闸门十分结实,没有特殊的工具是绝对砸不开的。曾老六想,现在他还怕什么呢?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他就掏出手机坦然地坐下了。那两个人将门砸得山响。

“王强吗?你能过来一趟吗……对,工作上的事!我想同你马上谈谈……什么?你因为私人的事离不开?老天爷!竟有这种事!难道能不以工作为重……不一定?!莫非你想搞垮我……你还叫我好自为之?!你这个混蛋!谢谢,天不会塌下来,我也不会垮!”

他愤愤地关了手机。这时他才注意到外面已经安静了。可能那两个家伙已经走了吧。他麻木地在店堂里走动着,关掉每一盏灯,然后就像机器人一样上楼到家里去了。

他站在敞开的窗口,他的思维还在运转,可是他回忆不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了。他听到自己里面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曾老六!曾老六!”那是个陌生的声音,又有点熟悉,在京城的某个地方听到过。外面多么黑啊,终于天黑了!今天一天就像一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被打伤的脸,奇怪,这伤怎么好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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