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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疆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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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曾老六还真的坐上飞机去了新疆。旅途中他晕晕乎乎的,老觉得要出事。下了飞机他就去了他以前被绑架的郊区,找到那间茅屋。他这才发现茅屋很大,里头放了一台织机,一位老妇人站在织了半截的地毯旁边。

老妇人有点像维族人,但是却会说汉语。

“您是从远方来的吗?您来订地毯吗?您看看这种颜色的怎么样?”

屋里很阴暗,曾老六凑到地毯面前去看,那些花色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看得久了,就发现中间有一个黑糊糊的球。那球肯定不是黑色的,会是什么颜色?

“您看它有不有点像美人?”

老妇人挨近他,指点着那个黑球热切地说。她好像对曾老六寄予某种希望。曾老六竭力想领略她的意思,但却是徒然。忽然,那球跳起来了,形成一个黑柱一直通到屋顶,而且还妩媚地扭动了几下。曾老六眨了眨眼,看见那黑柱“唆”地一下又回到了地毯中间。

“它是什么颜色?”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深紫色。您要订多少条?”

老妇人指了指屋角堆得高高的地毯。她胸有成竹地注视着他,曾老六感到她的目光火辣辣的。她真的是上了上年纪的老妇人吗?没错,她手上的皮肤老得像树皮,额头上满是深沟般的皱纹。曾老六觉得自己以前见过她。

“我全要了,如果还有,我继续要。”

“好。有些回忆并不是回忆,您说对吗?”

“完全对。妈妈,我觉得这里真美,像个宝屋。您真的是织工吗?”

“我当然是织工。要不我是什么呢?不过啊我很少染羊毛,我的地毯的颜色是织出来的。您瞧!”

她迅速地伸出手指着地毯上的某个图案。但是曾老六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只是一大块灰蒙蒙的有层次的东西。曾老六的眼睛睁得有些痛,他掏出手绢来擦眼睛,擦来擦去的,视野里面的东西仍然是朦朦胧胧的。老妇人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您好像打算在这里呆一夜,旧梦重温?”

曾老六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

“我还没想好……是的,我要在这里过夜!我可以睡在地毯上吗?”

“那块地毯就是为您准备的。”老妇人随手一指。

他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并没有什么地毯,只有一架梯子。梯子好像特别长,从屋顶的一个开口伸了出去。他忍不住走到梯子那边去看看。梯子是钢板制的,但是摸上去像有生命一样,在他掌心搏动着。他想询问老妇人时,她已经走了,茅屋的门半开着。曾老六有点紧张,他走到房子外面四处张望。

天迅速地黑下来了,前面那条大马路上不时有一辆大卡车开过,那速度就好像发疯一样,而且一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曾老六想,林姐是不是想要他用冒险来治疗自己的失恋?确实,经过刚才这一番奇异的体验,他的忧郁的心情已经亮堂多了。那么,他应该顺着那梯子爬上去吗?他刚想到这里时就听到屋内发出一声巨响。他进屋一看,发现那长梯已经摔成了好几段躺在地上。他纳闷地战战兢兢地接近一节断梯。他轻轻地抓住钢板和钢管,感觉到生命已经从梯子里头消失了。

虽然已经是夜里了,宽敞的茅屋里却仍有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光线。屋里的织机啊,地毯啊,墙啊,木头的屋梁啊一律是灰灰的颜色。空气里好像还飘荡着一丝一丝的烟。曾老六神情怅惘地坐在一卷地毯上,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声响。他感到那些卡车越来越疯狂了,好像是对着他冲过来,要将这茅屋冲垮一样。他从包里掏出压缩饼干和矿泉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认为吃东西也可以为自己壮胆。到自己从前被绑架的地方来过夜,这不就像吃了豹子胆吗?他怎么变成这种人了?还有,他怎么一下飞机就往这里跑?他发展出受虐狂的精神疾病了吗?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他的助手们在旅馆等他,业务合同都在他们那里,而老妇人也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再来。她应该明天会来,因为她还要来同他做买卖啊。

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曾老六靠墙坐在地毯上打起瞌睡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睁眼,看见有个人在往屋里打手电。

“谁?”

“查夜的。你过得很好啊!”

那人笑嘻嘻地进来了。居然是从前那个绑匪头子。

“你不要紧张,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这都是因为吕芳诗小姐的良好影响。我嘛,其实也就是个很一般的人,鬼迷心窍干上了那个行当。我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妈妈就雇我做了这个工作。妈妈神通广大,你一定见识过她的地毯了吧?”

他叫曾老六过去,然后用手电照着织机上的那幅地毯,问曾老六是否看出来中间的那个球是什么颜色。在手电筒射出的雪亮光圈的照耀下,先前的那个黑球变成了深红色,再仔细看,那里头涌动着鲜红的血流。

“真可怕。”曾老六说。

“妈妈不是我这种人。”那人的语调有点沉痛。他突然又说:“你愿意同我谈谈吕芳诗小姐吗?啊,我可是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我不想谈。”

“真遗憾。可是不谈她,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汉子转过身去向外走,他那灰色的背影显得非常落寞。曾老六想,自己将这些地毯全买回公司去,会不会发生意外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吕芳诗的性格里头有可怕的一面。然而这种难解的可怕也激起了他对她的更大兴趣。他眼前出现了一堵墙,墙面渐渐裂开一条缝,缝的那边是雾蒙蒙的天空,雾里头又似乎隐藏着一些白鸽。

曾老六不能确定现在是半夜还是黎明,因为他的手表早就停了。他从半开的房门望出去,外面是漆黑一片。曾老六有点伤感,但是毫无疑问,出发时的沉重感已经大大减轻了。似乎是第一次,他感到吕芳诗仍旧在他的身体里陪伴着他。莫非他此刻所经历的就是她所说的“享受生活”?

他又踱到织机旁,再打量地毯上的那个球。在少量的光线中,那个球又还原成了黑色。

关于回来的旅途,曾老六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一直睡眼朦胧,他是被两个助手架着回到京城的。在飞机上,那个绑匪就坐在他后面,他看上去面目很模糊。他从容地从背袋里掏出一管注射钍,将一些黑色的液体注射到曾老六的脖子上。曾老六拼命想反抗,可是软绵绵的动不了。过了一会儿,他就感到了那种针剂令他很舒服,很自在。两个助手也一直在他耳边说:“放松,放松……”

过了一个星期地毯就运到店里来了。地毯上的那种阿拉伯图案和色彩让人百看不厌,所用的羊毛也很纯正。那批地毯立刻就销完了。后来他又同那边订了一批货,也销完了。再去订,就被告知没货了。

他曾几次询问助手在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两个助手说话时都躲躲闪闪,这就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出过丑。不过助手们向他保证,他绝对没有出丑,他只不过是瞌睡重重,那应该是旅途的劳累引起的。

然后林姐就休假回来了。林姐大惊小怪地说他“焕然一新”,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不瞒你说,我从前也做过夜总会的小姐。”

林姐一说完那句话,目光就变得风情万种,令曾老六想起吕芳诗小姐独有的那种目光。

曾老六不由得脸一红。他听到林姐戏弄的声音:

“老板老板,我说中了你的心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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