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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幕 耶梦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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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rmungandr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看着监视屏幕上龙喷涌着血泉倒下,也看着男孩把女孩紧紧拥在怀里好像拥抱整个世界,酒德麻衣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声吟着这句古朴的和歌,端起早已凉了的热巧克力抿了一口。也许是因为凉了,入口有一股微微的苦味。

恺撒开着敞篷小车在车流如织的西单北大街上钻来钻去,就像是在野牛肚子下面奔跑的野兔。来来往往的大车都被他出其不意地截断,但没人冲他按喇叭。

因为被他超车的人心情都不错。秋高气爽的一天,一辆崭新的mini cooper,带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金发男孩和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中国女孩,车后座上堆着九百九十九朵深红色玫瑰扎成的巨大花束。男孩和女孩相视而笑,都一脸的臭美,但是美得珠联璧合啊!大概是去结婚吧?每个人都这么猜。要是自己开着这么辆车带着这么一个妞去结婚,哪能耐住性子等啊?车大概能开得飞起来!

车停在婚庆大厦的路边,这栋大楼里都是做婚礼生意的店铺,拍婚纱照的、订做首饰的、乃至于婚礼司仪,还有一家“海底捞”,总之如果你不介意婚礼吃火锅的话,这栋大楼可以包办你的整个婚礼。恺撒拉着诺诺一路小跑上到四层,在一间挂着深红色蜀绣门帘的店铺面前停下。两扇褐色的老木门,门上钉着老式的铜门环。恺撒扣了扣门环,一个清瘦的老人把门拉开一条缝,“恺撒·加图索先生?”

他上下打量诺诺,微微点头,“嗯!货色不错!”

“喂!你是带我来见什么人贩子么?”诺诺扭头向着恺撒,“我得提醒你,把我卖给人传宗接代对买家是不负责的行为,我很不靠谱的!”

老人微笑,“我是说这身喜服,材质不错,手工刺绣,细节拿捏也到位,是清朝官宦人家新娘的装束。现在能做的裁缝已经很少了。只是还得改得适合你的腰身,嗯,此外还缺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凤冠霞帔。”老人把整扇门推开。

仿佛宝库洞开的瞬间,珠玉之光照亮了眼睛。温润的珍珠、剔透的翡翠、色彩千变万化的琉璃珠子、珐琅质的纽扣、黄金红金和白金丝卷……正中的桌子上则是一具用黑布蒙着的半身像,老人带着得意的笑揭去那张黑布,半身像戴着一顶赤金色凤凰压顶的凤冠,百鸟云集于后,每一只鸟的双翼都是手工雕刻的羽毛,而遮面的珠帘是用一粒粒翡翠穿成。

“哇噻!”诺诺惊讶得张大了嘴。

“这样的喜服,就要搭配凤冠,你的男朋友为你订制了一顶凤冠,”老人说,“全手工制作,需要半年的时间,但在开始之前,你先得选定你喜欢的造型。”

“喜欢么?”恺撒握住诺诺的手,轻声说,“你戴上会光辉灿烂的。”

“那会是两公斤的黄金、108枚红珊瑚珠子和12块冰种翡翠打造的顶级中国首饰,全手工,能直接送去拍卖的!跟这个比起来什么卡地亚的结婚戒指,都是小儿科!”做首饰的老师傅牛逼哄哄,“跟咱们中国,就是凤冠霞帔才给力!”

“听起来真的好重呀……”诺诺轻声赞叹。

“喂!”恺撒说,“说点好听的嘛。”

“真值钱,可以折现么?”

“当然可以。”恺撒亲吻她的额头,“折了现之后再送你一个别的款式。”

诺诺的脸红得好像灌了一瓶小二,难得少有地没有拒绝他这种“Made In Italy”的风骚表达方式。

“喜服修改要多久?等着用。”恺撒转头问老师傅。

“滚蛋!只是订婚,喜服要到结婚时候才穿的!”诺诺抢白他。

“早点准备到时候省力,你订了婚还跑得掉么?”恺撒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腰让她靠自己更近一些。

“就算现在改好,结婚时也未必能穿,朋友……女孩和猪一样,胖起来是很快的……”诺诺像蚊子一样哼哼。

路明非摸着湿漉漉的隧道壁往前,手电他留给高幂他们了,那东西对他们会更有用。黑暗好像黏稠的泥潭,他跋涉在泥潭中。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会不会有一扇门,华丽丽地亮着彩灯,写着“EXIT”。但他只能往前走,他不能回头。他想起希腊神话里那个叫俄耳甫斯的兄弟的故事,兄弟弹得一手好琴,是能够弹得石头都落泪,地狱三头狗都呜呜地围着他卖萌的强者,他还有一个漂亮老婆欧律狄克。但欧律狄克给毒蛇咬死了,俄耳甫斯兄弟以泪洗面之后抄着他的家伙就奔地府去了,一路把冥河上的艄公都给弹哭了。最后杀到冥界老大哈迪斯面前说,我要我老婆。哈迪斯说你牛逼!行!老婆你带走,不过有个条件,走出冥界之前你不能回头看她,否则她就永远留在这里了。俄耳甫斯兄弟就带着老婆一路往前,老婆就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诉相思,俄耳甫斯兄弟横下一条心,愣是一路没回头搭理老婆。就在他们已经看到人间阳光的时候,老婆抱怨说你不爱我了。俄耳甫斯兄弟心里柔情忽然泛滥,回身拥抱老婆,老婆就此被地狱的长臂拉了回去,只留下一串眼泪给他。

这个故事说明天下的英雄好汉,十有八九都是挂在那要命的温柔上,所以《葵花宝典》教育大家“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委实道理精妙!不过说起来那又如何呢?东方不败倒是大仁大勇地照做了,可还有杨莲亭在后面埋伏着他呐!

说起来没有遇到什么陈雯雯什么诺诺之前他也是一条好汉呀!他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小屁孩,站在叔叔家的天台上,双手比着枪形对着夜幕中的红绿色啪啪地扫射,不害怕不惊恐,不忧伤更不绝望,是个相信自己会拥有全世界的小屁孩。

可是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圣斗士,不是高喊着“希望”那种热血口号就能再站起来的。有些希望就像是肥皂泡泡啊,注定要破掉;有些人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这一次倒下去就不会再站起来了。各位观众真是抱歉,主角这次撑不住了……不会再去抓那妞儿的手了,她已经……很幸福了啊。

他必须强迫自己不断地想这个想那个,否则就会撑不下去。

最后他想到了万博倩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要去找她,别在原地等哦。”

说得真好,如果有人在外面等他的话,他也会跟万博倩一样飞跑吧?顶多万博倩像只美丽的独角兽,他像只健勇的豪猪,死死地拥抱那个会等自己的女孩,牛逼哄哄地说,为了你我从地狱归来了呀!我十万马力力战荷官呀!最后我靠一把皇家同花顺逃出生天都是你送给我的护身符起了作用啊!此时不私定终身更待何时啊!来!侠妹!等啥呢?先亲一个!

可是没有啊。

说起来不该是你走出这个迷宫的啊,四个人里你的人生最没价值,要是高幂和万博倩出去了就能结婚了吧?赵孟华出去也会有柳淼淼和陈雯雯两个美少女得拯救,会围着他痛哭,你出去了能干啥呢?你挂在这里也就是芬格尔可能有点兔死狐悲罢了。

靠!想到这些事情果然就豪气横生啊!再也不惧黑暗里藏着的任何妖魔鬼怪!你看老子这渣到爆的人生,老子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勾魂么兄弟,来嘛!没有存在感的人生就是坦坦荡荡!

他忽然摸不到隧道壁了,扑面摔在一堆煤渣上。

他仰起头,只看见无限高旷的黑暗中飘移的金色星光,望不到顶,也看不到壁。他走进这个巨大的空间,就像一只蚂蚁在深夜爬进圣彼得大教堂。那些金色星光看起来是萤火虫,借着它们的微光可以看见地下几十条平行的铁轨。铁路到了这里变成蛛网般的结构,它们原本设计用于存放军用地铁,上面满载重装坦克,如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轨道。

他到达了地铁的终点,也是迷宫的尽头。

他越过一根根枕木向前摸索,穿越这个巨大的空间累得他气喘吁吁,最后他看到了一面人工开凿出来的岩壁,上面满是机械留下的痕迹,贴着岩壁是梭形的水泥月台,像是入海的栈桥那样深入铁轨中,大概是用于列车停靠检修的。

路明非爬上月台,奔到石壁前摸索拍打。见鬼了,根本不像是有门的样子,看这么坚厚的石壁他此刻大概是在一座山的内部,在这岩壁上开凿通道是惊人的工程量。

妈的,不会是被涮了吧?他心里嘀咕。

这时候岩壁上有黄色的灯亮了起来,缓慢地闪烁着。路明非惊喜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无意中触动了什么开门的机关。他竭力抬头去看那盏在高处闪烁的灯,但是位置太高了他看不清楚。坚厚的岩壁开始震动了。裂痕自上而下出现,路明非脸色有点难看,这迷宫之门打开的架势倒像是十二黄金圣斗士打开叹息之墙,让人觉得里面会蹦出个哈迪斯来。

整个岩壁都是龟裂的纹路,片片碎石下坠,尘埃弥漫,路明非用捂着脸一步步后退。黄灯摇晃着似乎要掉下来了,它周围的岩石片片剥落。路明非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心中生出一股刺骨的恶寒……那盏黄灯,正在看他!

一盏灯怎么可能看人?何等邪祟诡异的眼神!

他还没有来得及掉头逃跑,岩壁彻底崩裂了,蛇一般的东西从裂缝中游出,鳞片宛然!那黄灯是巨蛇的眼睛!

酒德麻衣和薯片妞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

龙对于混血种而言也是个很抽象的东西,很少有人见过真正形态的古龙,这种生物又具有彻底改变骨骼结构伪装自己的能力,因此古代典籍里的龙有时候是带翼的四足恐龙,有时候则是美貌的那迦,有时候则是独角的长蛇,画画的说龙的步骤是“一画鹿角二虾目、三画狗鼻四牛嘴、五画狮鬃六鱼鳞、七画蛇身八火炎,九画鸡脚画龙罢”,说白了就是个“九不像”。

然而此刻一切面纱都被剥去,这个史前遗族以至凶戾、至伟岸、又至锋利的外表暴露于世!

那是一条真正的巨龙,率先突破岩壁的是他修长的脖子。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他古奥庄严的躯体,他显然是个爬行类,但是远比任何爬行类都美丽。只不过那种美是阴暗之美、雄浑之美和深邃之美,令人敬畏。全身青黑色的鳞片从前往后依次张开依次合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满是骨突的脸上带着君主般的威严,他俯视路明非,张开了巨大的黑翼,尖利地嘶吼起来。

路明非死死捂着耳朵,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他果断地敬佩史上屠龙的英雄人物,居然能在这种巨型生物面前昂然而立并且拔出剑来。

他并不知道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即使历史上的屠龙英雄们也会有半数因为心脏爆裂而死,而他还能呆呆地站着。

龙蛇一般的长颈忽然一缩,双爪子刨地,小心地缩到角落里。他把头低到基本贴着地面,警惕地打量路明非,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啊嘞?路明非有点不知所措。犯得着么?踩死一只蚂蚁前你会好好观察蚂蚁么?也不必考虑从哪里下嘴方便,路明非对这龙来说,就跟烤串上的一块肉差不多大,只需一口,细嚼慢咽都不必,吞下去就得了。这么点大的肉串路明非也觉得这龙要20串才能凑个半饱。

他不太敢动,他记得什么野外生存的书上说,要是野兽和你对峙千万别逃,野兽其实在观察你,你一逃它知道你心虚就跟在屁股后面咬你。

不过龙是野兽么?这东西是个智慧生物,卡塞尔学院的书上提到龙都是用人类的“他”和“她”。

巨龙金色的眼睛微微收缩,像是猫瞳一眼。路明非一愣,忽然明白这东西的姿态像什么了。根本就是个猫嘛!一只座头鲸那么重的巨猫!

龙游动着长颈缓缓地靠近路明非,路明非站得笔直,好像一根铅笔插在月台上。逃也没用,这长脖子简直跟《狂蟒之灾》里那史前巨蟒差不多了,轻松一伸一缩,猎豹的速度也逃不掉。龙缓缓地长大了嘴,利齿如枪簇,黑色的长舌从上到下舔过路明非全身。

“你赢了。”

“喂,台词错了吧?不该是‘哇!好嫩的肥羊’么?”路明非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赢了。”龙又一次说,低沉威严,“我们来玩什么?”

“玩什么都好,只要别玩吃肉串的游戏就行!”路明非烂话脱口而出,其实是他此刻神经绷紧根本管不住自己那张欠嘴而已。

龙大概无法理解路明非的白烂精神,眼神重又变得警惕起来,他缓慢地后退,缩到岩壁边。他那个动作就像是缩紧身体的蛇一样危险,因为随时能弹出去一口咬住猎物,路明非浑身都是冷汗。

龙猛地挥动膜翼,路明非看那动作好像是要扔石头打他,急忙捂脸。一个蓝色的袋子落在龙和路明非之间。

那是一袋薯片。

这神兽似的玩意儿真能整,路明非的逻辑彻底混乱,龙类是种卖萌的生物?

“给你。”龙仍旧是很谨慎地盯着路明非。

路明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有此礼遇,只觉得双膝发软,恨不得叩拜下去说谢主隆恩……啊不,龙恩!

龙盯着路明非看了很久,见他没动弹,再次伸出黑翼。翼端是锋锐的利爪,这巨型生物的动作极其精准,利爪挑开了薯片的包装袋,小心地夹起一块薯片放回巨大的嘴里。

“薯片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龙以君王般低沉的声音说。

路明非捂脸,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鼓起勇气上上下下打量这史前神兽。龙有30或是40米长,但这并非完整长度,龙只有前半身暴露在外,后半身则和岩壁融为一体。准确地说这条龙的后半生还是骨骼的形态,粗大的脊椎从前往后渐渐石化,最后和石壁相接。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不死生物,半身显露生存之相,半身显露死亡之相,生死巧妙地融为一体,似乎有着什么宗教上的神秘意义。

不过这卖萌的语气……不知道有没有年满五岁……

作战计划到这里已经完全破产了,因为根本不知道“大地与山之王”是什么东西,诺玛没法给出精确计划,副校长则认为“七宗罪”这种屠龙神器在手,应该问题不大。

应该问题不大?“青铜与火之王”身上好歹有个融合的老唐是弱点,眼前这神兽浑身上下都是铁鳞!“七宗罪”就算锋利,对他也不过是把铅笔刀!

龙看起来果然热爱薯片,很快他就吃完了一袋薯片。路明非一直没动弹,龙警惕的眼神也慢慢放松了,取而代之是对路明非的不满意。

真的是一种“不满意”的眼神,不是轻蔑不是不屑,就像是一只猫对于愚笨的主人的“不满意”。

“你一点都不好玩。”龙说,“但你很会赌牌,我打不赢你。我们……”

他接下来的话让路明非一头栽倒,“看电视吧。”

酒德麻衣抚额,“他真的在和一条龙并肩看电视诶。”

“我对他不由得有点尊敬,”薯片妞喃喃地说,“这种淡定真是……叫人没语言可以描述啊。”

“如果一条古龙问你要不要一起看电视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听见的,”薯片妞耸肩,“我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瞬间晕倒!”

其实路明非也宁愿自己晕过去,但问题是他没有晕倒,那还能怎样呢?

这是他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他出错了头,认错了妞,进错了地方……一切都是错的,连龙都是错的。

龙真的拿出了一台电视,18吋的老式彩电,一个沉重的大方盒子。显然这是他重要的玩具之一,他轻拿轻放,用翼尖接上电源的时候也异常仔细。屏幕的光照亮了黑色的龙鳞和路明非的脸,龙把下颌放在月台上,路明非坐在他的脑袋旁边,还没有龙头的三分一高,就像是贴着一块巨大的山岩。

这奇怪的和谐感是怎么回事?

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信号很差,正在放的是周星驰的《赌圣》。这个巨大的迷宫大概都被这条龙控制者,荷官开始木呆呆的,后来满口台词,也不过是被这条龙控制了。他是看门人也是这里的主宰,但他的智力显然有些问题,对于这条龙而言,他们这些人似乎不应该称作“入侵者”,而是来陪他玩的人,他用一个赌局选拔他认为最好玩的人。就像一个小孩对于来家里的客人充满好奇。

月台旁边堆着各种奇怪的东西,被分拣成堆的瓶盖、烟纸壳儿、指南针、色彩艳丽的包装纸……显然都是这条龙精心的收藏。反而是对那些精美的、古意的暗金筹码和古银筹码他并不在意,因为那些东西是这个世界里遍地可得的,瓶盖一类的东西却要从人类的世界运进来,更加难得。

这条龙构筑了这个炼金迷宫自己生活在里面,像个宅小孩缩在自己的卧室里,而自己居然是来杀他的。想到这一点路明非不由得有点不舒服。

不对!他浑身一凛,意识到自己的推论中有个错误!固然也许会有垃圾被地铁运进这个空间,但是薯片呢?电视呢?这条龙的脊椎连在岩壁里无法移动,他好像是被……养在这里的!

恺撒走出首饰工坊,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罗盘。

不是指南针,而是个刻着天干地支和伏羲六十四卦的铜盘,中间是人首蛇身的磁针。这东西是风水先生拿来算时辰探地脉的玩意儿,属于吃饭的家伙,神妙莫测,当年不拿这东西都不好意思出去看风水,跟没有学位证不好意思找工作一样。这是林凤隆老先生后来寄到恺撒住处的,说这东西是前明古物,对他估计会有点用处。

诺诺量身和选翡翠需要点儿时间,恺撒正好来探探地脉……这里就是当年王恭厂大爆炸的旧址,恺撒其实是在定位王恭厂旧址的时候找到那家首饰工坊的。

他一手翻着一本周易,一手端着罗盘往楼下去,周围的人无不侧目。

但有远比他更吸引视线的,一楼传来了掌声,恺撒往楼下张望,看见一队皇帝摇摆着进了婚庆大厦,后面还跟着一顶红色花轿。为首的一个仰头看见二楼的恺撒,惊喜地摘下圆框老墨镜招手,“嗨!恺撒!你也在这里!”

恺撒真想捂脸说我不认识你。

那是三四十个洋人,每人一身明黄色皇袍,下面是老北京布鞋,头上是明珠顶戴,都戴着圆框茶色墨镜,一个个拽着方步,一个个喜笑颜开,知道的说是混血种的北京旅游团,不知道的以为是商场的宣传活动。为首的是唐森,芝加哥地区做建筑业的混血种,虽然阵营不同但恺撒还是和他认识,加图索家族的一些分支机构和唐森的公司有往来。

“嗨!唐森!你好!”恺撒也只好张开双臂拥抱这位奔上二楼的皇帝,“你穿龙袍真是棒极了!”

“哦!我们团购的!很便宜!”唐森正了正顶戴,“我们的一位朋友看上这次的导游女孩,非常浪漫!我们今天是来选中式婚纱的,你也是来选中式婚纱?”

恺撒实在不好意思承认他和这些二货的来意一样,只好微微一笑。他忽然愣住了,一直微微颤动的磁针忽然高速旋转起来,地磁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忽然变化了,好像他们脚下是某个磁力漩涡。

“哦!这是什么?”唐森好奇地看着他手中那玩意儿,开了个玩笑,“是因为我们来了它很高兴所以转得那么快么?”

“不,”恺撒面色凝重,“它的用途似乎不是测二百五的密集度……”

隧道里忽然吹来了风,风里带有些微的灼热气息。

龙沉雄地低吼,黑翼展开,前腿撑起。他站起来了,金瞳紧紧地收缩起来。连路明非这种迟钝的家伙都感觉到龙忽然透出了强烈的敌意。

这才是一条龙真正该具有的气场,古奥森严。

“兄弟你没事不要瞎变身啊……我可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呢。”路明非吓得直哆嗦,一步步往后退。

龙的巨翼扫过月台,把他珍藏的那堆破烂都扫到了身后,又用翼手轻轻抓起电视,也把它置于自己身后,然后脖子后缩,像是预备进攻的蛇那样,直视前方。

前方隧道里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音,什么东西正在逼近,带着橘色的火光。

两团火光从隧道里飞了出来,那是燃烧棒,卡塞尔学院标配,用于在黑暗中照明,一根就足够照亮歌剧院那样的巨大空间。但是在这里它还远远不够,只不过照亮了隧道出口附近的一片区域。一辆铸铁检修车滑出了隧道,车上压动杠杆的年轻人赤裸着上身。

楚子航!

路明非激动得就差热泪盈眶,好比失陷在海外的难民看见挂着五星红旗的大船出现在海平面上。可大船哪有面瘫师兄的美感?你看那条紧身牛仔裤上的皱褶,你看那汗水淋漓的后背,肌肉分明的双臂有力地一下下压动杠杆,每一根线条蜷缩又舒展,美得如诗如画!让人瞬间想到了名画上汲水的少女啊……但是见鬼!面瘫师兄你秀逗了吧?虽然你一直是个紫龙式的脱衣男但是在一条龙面前展示肌肉有屁用啊!就算你肱二头肌超过施瓦辛格也不够龙吃个午饭的啊!你悄悄潜进来救我就好了,你摆这个Pose……路明非心里的吐槽之神唾沫横飞。

检修车压碎了燃烧棒,但是楚子航的身影非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此时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检修车周围笼罩着一个透明的气界,上面流动着暗红色的光,检修车经过的地方铁轨变成耀眼的金红色,就像是刚从热轧机里吐出的钢条,接近熔点!

“君焰”的领域,楚子航携着这个高危领域而来,把自己和这辆检修车一起变成了滑动于铁轨上的炸弹!

路明非鬼叫一声,拔腿就往月台下蹿,此时此刻有点常识的都知道别挡着人家英雄好汉正面对决。他留下来也没用,帮不上忙的,好比人家超级赛亚人对放毁灭星球的气功波,你一个美少女战士站在中间?那不找死么?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楚子航压杠杆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一台人力蒸汽机在满负荷运转。检修车骤然加速。领域表面流动的光从暗红变为血红,越来越亮,最后变得阳光般刺眼。

楚子航快要支撑不住这个领域了。“君焰”被牢牢控制的时候,其实是漆黑一片的,纯黑色的火焰是把光热都隐藏起来,爆发的时候才化为灼目的焰色。现在被言灵之力束缚的光和热正挣扎着要从领域中脱离出来,沉重的铸铁检修车也从边缘开始熔化,金色钢屑落在地上溅开。

这枚用言灵填充的炸弹随时会爆炸。

路明非一个飞扑藏到一个石墩子后面,耳边传来刺耳的长吟,就像是用钢锯条在石头上磨蹭。龙在尖叫,他震动双翼,鼓起强烈的风,吹得整个空间里飞沙走石。

龙无法逃走!他是被禁锢在这里的!路明非忽然明白了。龙的后半截身体石化在岩壁里,楚子航抓住了他的弱点。龙不能闪避,只能硬扛。但龙能顶得住灌满“君王烈焰”的炸弹一击?被这东西砸中,好比一发凝固汽油弹糊在脸上爆炸。

楚子航猛地松开杠杆,腾空倒翻,检修车以超过一百公里的高速向着龙冲去。楚子航脱离的瞬间,钢铁开始燃烧,检修车流动着夺目的金色。轨道尽头是封闭的,砌着巨大的水泥墩,检修车一头撞在水泥墩上,翻转着腾空而起,完美的角度,完美的弧线,砸向龙的头部。

路明非傻眼了。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必须精确地控制速度,这种要命的关头还能做出最冷静的计算,得到准确的结果,楚子航的数学居然强到这个地步?强到这个地步的……还算是人么?

楚子航落地,猛地站直。他确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他的肌肉表面覆盖着青灰色的薄鳞,手上骨节涨大,面骨突出,黄金瞳像是在燃烧。路明非倒吸一口冷气,搞不清楚师兄到底是跟龙一拨的还是跟自己一拨的,因为看起来楚子航像龙胜过像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异类!

所以他不喜欢跟人配合,因为爆血后的状态绝不能被别人看见。

龙没法闪避,只能紧紧地用双翼把头部抱了起来,就像准备挨打的孩子。路明非忽然有点于心不忍,这东西真的是龙类么?就凭这智商?

检修车撞在龙翼上,瞬间熔尽。惊天动地的巨震,所有光与热都迸发出来,钢水四溅。路明非能听见钢水灼烧龙翼的可怕声音,爆炸把龙收藏的瓶盖激得四面飞溅,子弹般打在路明非藏身的石墩子上。路明非抱着头,蜷缩着,忽然明白了龙为什么要扫空月台,他是意识到强敌的到来,要把收藏的东西藏在自己的身后。就像是巨大的灾祸到来的时候,孩子把心爱的玩具藏在床下最隐秘的角落,以为这样它们就安全了。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块被爆炸激飞的碎片落在距离路明非不远的地方,那是电视机外壳的一部分,上面还有未熄的火苗。

尘埃缓缓降落,龙仍以双翼抱着头,僵立不动。铁水在他身上缓慢地凝结,同时灼烧着鳞片发出“嘶嘶”的声音。路明非从石墩子后面探出来,大气都不敢出。

楚子航全身的细鳞一张一合,虬结的肌肉如铁筋般凸出。他再度吟唱起来,领域展开,鳞片缝隙里汩汩的血流迅速蒸发为红雾。

二度爆血!

血统进一步被纯化,高压血流洗过全身,不可思议的细微变化深入每一个细胞。浓郁如酒的力量在血管里流淌,即便知道这是缩短生命的禁忌之术,却依然沉醉于这无与伦比的力量。疲倦至极的心脏再次战鼓般跳动,挤出龙的热血。他忍不住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言灵·君焰”的领域进一步扩张。这一次楚子航牢牢地控制着局面,黑红色的气流在领域气界边缘游走,像是无数半透明的蛇。他很黯淡,但周围尽是炽烈的光焰!铺道的煤渣被引燃了,轨道熔为铁水,楚子航如同站在烈火祭坛的中央。

这才是所谓“龙血”的真实力量么?路明非本以为恺撒的“镰鼬”已经是不可思议的能力,但现在楚子航爆发出的伟力简直让人想到了三峡水库中暴怒的青铜与火之王!

这种血统真的可控么?连路明非都怀疑。也许调查组是对的?至少得把他安置在校园以外,好好给他讲点做人的道理,让他不要轻易冲动,最好学个佛修个道……还派他出来执行什么任务啊?这根本就是豢养一条龙去屠另一条龙吧?

龙身上刚刚凝结的铁膜发出轻微的裂响。路明非打了一个寒战,被燃烧弹糊在脸上爆炸了还能活?这东西真的是“生物”么?

铁膜崩碎,龙猛地张开双翼,双翼被灼烧出大大小小的孔洞。他发出愤怒的长嘶,铁屑如细小的箭矢飞射,刺破空气发出嘶嘶声。他俯身做出扑击的预备姿态,不过这个威风凛凛的动作相比光焰中的楚子航真是逊毙了。这大家伙能抵抗燃烧弹贴在脸上爆炸,可反击起来完全没有那种神明般的威势,就像一只从被打懵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的巨型阿猫阿狗,正在暴怒地龇牙。

路明非忽然觉得呼吸艰难起来。巨大的空间中仿佛孕育着一个热带风暴,风眼正在吞噬所有空气,其他地方的气压疯狂下降。那是另一个领域被激发了,一个足以影响整个空间的高阶言灵被释放。它正从整个空间里抽提氧气,数以吨计的氧气!

夏弥的“风王之瞳”。

不知何时,她悬浮在了龙的面前,楚子航的头顶。波西米亚长裙漫卷如云,长发也漫卷如云,她吟唱着言灵,如天使唱着圣歌降临,眼瞳清澈光润,赤裸的双脚上凝结着鲜艳的血珠。路明非知道她很美,却不知道她这么美。这一刻她的美丽在风的衬托下让人忍不住要去遮眼,好像是畏惧那容光射入自己的心。她是风王的女儿,风王的瞳孔,在高天里酝酿一场灭世的风暴。

“君焰”开始释放,但不是以往那种爆炸的效果,无声,甚至是死寂地燃烧着。黑红色的气蛇、灼热的煤渣、金色的铁水,都顺从夏弥的召唤而升起,楚子航酝酿的高热也被她全数吸走,楚子航仰头望着她,全身鳞片中的血丝冉冉升空。夏弥早已在这场风暴的核心凝聚了数以吨计的氧气!高热、氧气、煤渣、熔化的钢铁,这些风暴的素材以夏弥为中心旋转,仿佛着火的风车轮舞,波西米亚长裙百合花般盛放。

“师妹啊……这样会走光哎。”路明非喃喃地说。

但此时此刻他对这个走光的师妹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不敢有。夏弥身上绝对的力量、绝对的血统、绝对的威严仿佛凌空的山岳,他这样的家伙只能膜拜。什么防火防盗防师兄,这样的师妹谁敢要?就算走光了也就是头走光的爬行类啊!你会猥琐地偷看乌龟宝宝的屁屁么?能配得上她的,只有她下方那个同为异类的男人。

夏弥低头看着龙,伸手似乎要抚摸他的头顶。她的眼瞳深处居然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温柔,好像小女孩向自己养的小猫伸出手去。

龙也呆呆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美震惊了。

美得就像是一场永别。

言灵·君焰,爆发!

言灵·风王之瞳,爆发!

火焰的狂流和数以吨计的氧气混合,灼目之光,焚城烈焰!光与火的龙卷从夏弥伸出的掌心中吐出,两个言灵的完美叠加!无与伦比,天作之合!

火龙卷像锥子一样钻在龙的双眼中央,高热高压同时作用,效果不再是凝固汽油弹,而是高功率的激光发生器!

龙的颅骨被火龙卷钻出了缺口,高热进入脑颅深处,灼烧着他的神经。尽管他拥有强悍的身躯,却无法对抗神经被烧毁的剧痛。他的惨嚎声介乎人类和野兽的声音之间,混合着仇恨和疯狂,路明非死死地捂住耳朵不敢听,这头危险的动物在生命的尽头发出的吼叫虽然震耳欲聋,但也不过像是只猫被虐杀时的哀哭。

龙倒在月台上,双翼抱着头翻滚。巨大的身躯撞击地面,鳞片碎裂,血流满地。

地狱般的惨烈。

“楚子航!”夏弥大喊。

楚子航从极度疲惫中猛然回复神智。龙还没有死,任务还没有结束。

对龙类,你永远要看着他的生机尽绝!这是学院对每个执行部专员的教育。因为人类不可能知道龙类的身体里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楚子航揭开了黑箱,炼金刀剑·七宗罪!

楚子航举起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拍在刀匣上,在狂龙的吟声中刀剑弹出。

汉八方古剑“傲慢”,太刀“妒忌”,两种原罪,两种惩罚,楚子航双手刀剑,鹰一样扑击出去。精炼后的血统令他已经能拔出“妒忌”,但很勉强,刀柄上弹起的鳞片刺进了他的手心。疼痛被他抛在了脑后,他跃上月台,跃入空中,双手刀剑插入龙的双眼。龙挣扎着猛地立起,凄绝地长吟着,竭力伸长脖子,愤怒地把嘴张大到极限,对着仍旧悬浮在空中的夏弥。他的嘴裂开得巨大,颌骨结构就像巨蟒,张嘴的时候能够接近180度的开合角,简直能吞下一列地铁!森然的利齿暴出,就像一簇指向夏弥的长矛。

他把所有怨毒都指向了夏弥,这一击集中了他最后的力量。这是一头巨龙垂死之际的狂暴,他挣扎着向前,埋入岩石中的脊骨都要被扯断似的。

但他没能命中。他已经看不见了,“七宗罪”对于龙类是致命的武器,刀剑没入后片刻,血一般的赤红色就染透了龙瞳。有巨大的力量从龙瞳深处爆发,浓腥的血泉沿着刀剑破开的口子激射,就像是石油钻孔中喷出的泥浆,把那对刀剑也推了出来。楚子航在龙抬头的瞬间没有闪开,而是抓住刀柄被龙带往空中。这时他抓住了龙面骨上的角质凸起,站在龙的头顶。

他从血泉中接住了那对血淋淋的刀剑,同时插入龙的颅骨上的缺口。这一击直插进了龙的脑干,毁掉了他的整个神经中枢。

楚子航跃起,稳稳地落地。

龙仰天扑击的身影僵住了,这一幕就像是油画,空中飞翔着天使,而邪恶的黑龙仰首去扑击她。画面定格在黑龙即将触及天使的瞬间,天使笼罩在炽烈的风和火焰中,不闪不避,似乎怜悯着这头巨兽的无知。蛇一样的脖子软软地垂落,龙重重地摔在月台上,巨大的黑翼翻过来盖住了自己的尸体。

领域溃散,夏弥终于支撑不住“风王之瞳”了,直坠下来。楚子航转身扑上去接住了她,她像是一片坠落的树叶般轻盈。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看着监视屏幕上龙喷涌着血泉倒下,也看着男孩把女孩紧紧拥在怀里好像拥抱整个世界,酒德麻衣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声吟着这句古朴的和歌,端起早已凉了的热巧克力抿了一口。也许是因为凉了,入口有一股微微的苦味。

“别多愁善感啦,这不都是我们计划中的事么?”薯片妞拍了拍她的肩膀,“幕后的坏人是没有资格多愁善感的。”

“还好啦。”酒德麻衣耸耸肩,“你说我们算不算相信幻影的人?”

“每个人都相信幻影啊,”薯片妞轻声说,“不相信幻影你就活不下去了,谁能保证自己知道的每件事都是真的呢?谁能克制自己不去相信一些很美但是虚幻的事呢?”

“嗯,在幻影破灭前死掉就好啦。”酒德麻衣看着监控屏幕,缓缓地说。

楚子航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灼热的血从巨大的伤口里慢慢地涌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被那只锋利的爪塞住了,整个心房里的血会瞬间流空一滴不剩吧?

“没想到?”夏弥轻声问。

落进楚子航怀里的不是那个天使般的女孩了。她赤身裸体,纤细玲珑,但全身是铁青色的,随着呼吸,锋利的鳞片缓缓舒张。那些刺破皮肤吐出的鳞片把波西米亚长裙撕裂成了碎片,原本冻得通红的脚前端,黑色的利爪取代了剪得圆圆的脚趾甲,她右手的利爪刺入了楚子航的左胸,双脚利爪插进了楚子航的两腿膝盖。她歪着头看着楚子航,像是在欣赏他此刻的痛楚,金色的瞳孔中带着森冷的笑意。

原本应该冲上去给这对相拥的男女再当一回灯泡的路明非呆呆地站在远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真名。”楚子航嘶哑地说。

夏弥猛地撤出利爪。楚子航一掌按住伤口,以免全身的血在一瞬间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无力地坐下,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弥,大概是想在血流完之前看清楚那是谁,或者什么东西。

夏弥缓步走到死去的龙身边,抚摸他巨大的头颅,“他是我的哥哥,龙族名字‘芬里厄’,大地与山之王。”

“芬里厄,北欧神话里邪神洛基和女巨人安尔伯达所生的狼。”楚子航低声说。

“对,所以你也猜到我的名字了,对么?”夏弥扭头看着楚子航,微笑。

“耶梦加得。”楚子航无力地靠在一截断裂的石墩上,“芬里厄的妹妹。”

“对啊,”夏弥点头,“我就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在你们人类的神话里,我是环绕‘中庭’的那条蛇。”

“你们应该还有个妹妹海拉,死神海拉。”

“海拉还没生下来呢,”夏弥眯眯眼,“但是很快了。今天是她的降生之日,就在这里。”

她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路明非,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和一个女孩嘲笑偷看她的男生一样,满满的都是凉薄的讽刺。

“别担心师兄,今晚不会有第三位龙王了。你们的推断没错,四大君主的王座上都是一对双胞胎。”夏弥笑完了,冷冷地说,“死神海拉是我和哥哥的融合,就是今晚,就在这里。”她俯身亲吻龙被毁的眼睛。龙巨大的眼珠已经干瘪了,里面的血和其他液体都流空了,只剩下漆黑的裂口,就像是孵化了之后的虫卵那样可怖。

那么温柔的亲吻,就像是小女孩用鼻子去碰自己的小猫,可是不知道为何,路明非觉得毛骨悚然。

“你是要吞噬他。”楚子航低声说。

“是的,没想到人类能从零碎的历史里推导出这个秘密。我们的力量来源于血统。但纯血种不像你们低贱的混血种,你们还要试着提高自己的血统纯度。我们则已到达巅峰,我们强化血统的办法,只能是混入其他纯血同类的血。”夏弥坐在地上,抱住巨大的龙首,用脸轻轻地蹭,她的脸被细小的鳞片包裹起来,可还是那么美好,“等到我吃了他,我们的血统融合,海拉就会诞生。海拉不是耶梦加得,也不是芬里厄,她是我们两个人之和,但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强。”

“你们会最终进化成神?”

夏弥点头,“说得真好。所谓的死神,是尼伯龙根的女王。她能打开世界上所有死人之国的门,那将是神话时代的归来,很美,可惜你们都看不到了。”

“你跟我说起过你的哥哥……你说他很相信你,在他的眼里你就是一切……他本来有机会反击,只是因为你挡在他面前,他很吃惊。”楚子航声音微细,沾满血水的额发低垂,挡住了他的眼睛,“你早就可以吞噬他,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费那么多周折?”

夏弥捂着嘴,咯咯地轻笑起来。她忽然扑在龙首上,捶打着“哥哥”的面骨,好像是听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似的。

“因为我爱他啊。”夏弥忽然不笑了,轻轻地说。

我靠,爱你就要杀死你?路明非心说这爱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可这句吐槽他出不了口,一则他已经吓怂了,二则夏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抬起了头,泪水从她满是鳞片的脸上滑落,金色的瞳孔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涌出来,就像是海潮。

这要是假的,去奥斯卡拿个影后不是问题啊!

“你们是不是觉得他根本不像一条龙?他那么傻,智商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却不知道怎么使用。他只会跟在你屁股后面叫姐姐姐姐,说他要出去玩。”夏弥昂起脸,任凭那些泪水流下,她的黄金瞳越发炽烈,面骨发出“咔咔”的微声,扭曲起来,嘴裂变大,牙齿突出如利刺,她在急剧地龙化成一条悲伤和暴怒的雌龙,“可他是我哥哥啊!我为什么不爱他?”

“可你把他养在这里……这个炼金迷宫的看门人其实是你对不对?你把他作为食物养在这里……你早就准备好了有朝一日要吞噬他吧?你在等待他彻底孵化。”楚子航轻声说。

“闭嘴!”只是一瞬间,一连串的虚影闪过,夏弥冲到楚子航面前,把他拎起来举向半空中。

已经不能用“夏弥”来称呼她了,各种龙类特征出现在她身上。她的衣服被鳞片和骨刺撕裂,赤身裸体,浑身钢铁般的肌肉,嶙峋的骨突出现在前额和下颌,膝关节反弯,娇美的小腿现在应该叫做“强劲的后肢”。她刚才就是用这种后肢忽然加速,肉眼已经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她是龙王,龙王耶梦加得。

“我说错了么?让你这么暴怒。”楚子航居然轻轻地笑了,咳出一口黑色的血,“他不就是你的食物么?大餐等着你呢,你还不赶紧入席?”

“闭嘴!”耶梦加得嘶吼,“你们知道弃族的绝望么?上千年的沉睡!无穷的循环的噩梦!最深的黑暗里只有你自己!”她的眼角有红色的水流下,不知道是龙泪还是血,“还有你哥哥拉着你的手……你舍得牺牲他么?他是唯一陪了你千年的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只有他……在弃族的王座上,只有王与王拥抱着取暖……”

她号啕大哭起来,像个疯子,又像是失去心爱娃娃的女孩。

“可你还是要吞噬他的,不是么?”楚子航低声说,“用得着跟我这样的人类说那么多脆弱的话么?我还能安慰你么?你是龙类,即使全族只剩下你们两个,你也会牺牲最后一个给你取暖的人,去掌握权与力……你们是强者生存的族类,因此你们比我们脆弱的人类更强,只有强者才能活到最后,弱者都沦为同族的食物。你已经成功了,成功的人不需要流弱者的眼泪。”

长久的沉默。耶梦加得举着楚子航,两个被鳞片包裹的青灰色人影,站在孤独的月台尽头,就像是什么意义深远的雕塑。

“是啊,你说得对。”耶梦加得轻声说,她又笑了,“你真奇怪,你真的是人类?你思考问题的方式难道不是我们的同类么?”

“只是从理论出发去揣摩你们的想法,我理论课还不错。”

这槽吐得……连路明非都自愧不如。吐槽吐到最后,就不是看槽技的精妙,而是看精神境界了呀,是否能生命不休吐槽不止?

“但他不是食物,”耶梦加得低声说,她又变成了那个有点固执的、叫“夏弥”的女孩的口气,“他是我哥哥。”

“你是迫不得已。你进入卡塞尔学院是为了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吧?吞噬了他,也可以融合新的血。”楚子航说。

“你的大脑应该已经很缺血了吧?这时候还能有那么清晰的思路,真想为你鼓掌。”耶梦加得说,“可是我被同类阻止了,你们学院的地下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卡塞尔学院里,绝不只是混血种,有龙类,纯血龙类,不亚于我,甚至在我之上。”

路明非一惊。龙王耶梦加得之上的龙类?初代种之上……难道不是只有黑王和白王了么?

“所以你没能得到食物,只能用你的哥哥填肚子?”

“因为我需要力量,我必须成为海拉!”耶梦加得缓缓地说,“要面对我们自己的同类,只能靠压倒性的力量。我等不及了。愚蠢的人类,你们对我们的了解,就像大洋里的一滴水那么多而已。你们担心着我们的苏醒,却不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跟某个东西的苏醒相比,我们微不足道。但他的苏醒之日已经不远了。”

“那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没有用。”

“是啊。”楚子航轻声说。他的胸口已经止血了,或者说他体内已经不剩多少血了,黑色的、危险的血液洒满周围的地面,沥青般黏稠。

“你的力量远不如青铜与火之王。”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这是你作为学术宅的好奇心么?”耶梦加得笑了,“是的,你猜得没错。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王座上的每一对双生子都是不同的,我们是互补的。青铜与火之王中,康斯坦丁的力量其实远强于诺顿,只不过他生来就有残疾,永远无法进化出巨大的身体,而且他懦弱,和一个人类男孩没什么区别。我和芬里厄中,芬里厄的血统有先天优势,他的言灵远超过我,但他的智力被限制在一个很低的级别。”

“你就是他的大脑,他只需要相信你。”楚子航说。

“是的,他什么都听我的。”

“这是你们的父亲黑王的安排吧?真正掌握力量的一者反而有巨大的弱点,其实他们是给你们准备好的食物,当你们无路可走,你们就可以食用他们。”楚子航低声说。

“是啊,”耶梦加得轻声说,“他们生来就是准备作为……食物。”

她嘤嘤地抽泣起来,缓缓地跪在地上。路明非看不清那个身影,有时候觉得那是个癫狂的怪物,有时候觉得那是夏弥。他有点怀疑这条龙长期地伪装成人类搞得精神分裂了,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

“真可怜,精分了。”有人在路明非身边轻声感叹。

路明非吓得差点心脏停跳,扭头一看,又惊喜起来。不是喜上眉梢之喜,而是那种想扑过去捶打其胸部号啕大哭说,“你个死鬼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才来”的喜。

路鸣泽,这个能够帮他搞定一切的小魔鬼,隐藏在他身后帷幕中的最终盟友。只要有他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路明非,即便是龙王。

路鸣泽今天出场的装束是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领带,头发抹了油梳得整整齐齐,臂弯里是一束纯白的玫瑰花。他神情肃穆。

“你今天结婚?你到法定婚龄了么?”路明非上下打量他。

“白色玫瑰是送葬用的,”路鸣泽仰头微笑,“哥哥,你要知道一个男人的衣柜里永远都该有一套纯黑的西装,有两个场合你一定会用到它,婚礼和葬礼。”

“谁的葬礼?”路明非有几分心寒。

“别担心,不是你的,不过,是其他所有人的。”路鸣泽的声音仿佛歌吟,“那些爱唱歌的孩子们都被葬在花下的泥土里了,下一个春天,新生的花会开出他们的笑脸。”

“什么鬼诗?”

“葬歌。”路鸣泽轻声说。

“拜托你不要唱这种丧气的歌了,快帮我救救楚子航!”

“方法早都教给你了,something for nothing,用什么东西去交换虚无。”路鸣泽轻轻一笑,“哥哥,你不能总吃免费的午餐。有时候我们都要为规则支付一些代价。楚子航我建议你别管了,四分之一条命的代价,我帮你离开这里,捎带手帮你杀掉龙王。真的很划算哟亲,淘宝上都没这么打折卖的。”

“你哪里学来的淘宝腔?”路明非嘴里说话拖延时间,心里紧张地盘算着。

换还是不换?这是个问题。他也曾怀疑过这个交易是否有效,但世上真有免费的蛋糕么?这个小魔鬼为他做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难道只是急公好义?小魔鬼看上去就是个做生意的老贼,他付出多少,必然要的是十倍百倍的回报。可自己能给他什么样的回报?

他一抬眼看到路鸣泽正笑着看自己,忽然惊得退了半步。路鸣泽的笑容在他眼里忽然扭曲起来,诡秘深邃,就像是个黑洞。

路鸣泽……其实是在骗他!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其实是路鸣泽把他引到了这个龙巢里来,看着他陷入绝地,不能不用生命来交换,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一个煞费苦心的局。

就算有上帝魔鬼这种东西,魔鬼会花费那么大的心思来换取一个衰仔的灵魂么?世界上有的是人比他的欲望更大,能力也更强,更值得去换。

路明非猛地双手抱头,路鸣泽要交换的绝对不止是一条烂命那么简单……有什么很重要的、他必须守住的东西,正随着交易慢慢地被路鸣泽夺走。

那东西绝不能失去!

“随你,想好记得叫我,不过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路鸣泽踩着煤渣道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哦,忘记告诉你,今天虽然我不结婚,但是有人正奔着结婚去呐。有名叫恺撒的王子和名叫陈墨瞳的公主,他们正开心地去选择珠宝,筹备婚礼什么的。他们将捧着红色的玫瑰步入教堂,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扭头,面无表情,“如果我是你我就换了,离开这里就可以去阻止他们啊。我最恨有人抢走……属于我的东西!”他的小脸上,一种至阴至寒的表情一闪而逝。

“丧钟已经敲响啦,但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之门洞开的礼赞。”耶梦加得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那将是美好的一日,大海会破开,死人指甲组成的大船从海底升起,死神海拉和亡灵们站在船上,要对生人的世界宣泄他们的怨恨。”

“诸神的黄昏么?”楚子航轻声问。

“是的,但你没法活着看到那壮丽的场面了。”耶梦加得伸出化为利爪的手,指尖骨刺并拢如刀,缓缓地刺入楚子航的伤口,“不过别害怕,很快就会结束的,只要我把你的心脏摘出来,你就会变成死人之国的一员。我们还是好朋友啊,你会站在我的船上。我们一起去宣泄怨恨吧,怨恨像是黑色的花,开满整个世界,会很美的。”

“作为……死侍么?”楚子航双目迷离,黄金色的瞳孔正在溃散,“不知道死侍懂不懂欣赏花的美啊……”

“我会讲给你听的。”耶梦加得加力,刃爪切断了楚子航的肋骨,没入胸膛深处。

路明非从惊惧中猛地抬起头来,但是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刃爪从楚子航背后透出,耶梦加得的手腕都进入了楚子航的体内。仅存的鲜血从他背后喷涌出来,在极高的血压下,仿佛一条腾空飞去的墨龙。

黄金瞳忽然亮起!像猫的眼睛遇到强光那样收拢为缝,从细缝中喷射出去的瞳光锐利如刀。

楚子航伸手握住了耶梦加得的手腕,猛地收紧,腕骨在一阵“咔咔”的声音里折断。耶梦加得痛得狂呼出来。她抽不回手来,楚子航断裂的肋骨像是一个捕兽夹似的,把她的手牢牢钳住。楚子航飞踢在耶梦加得的胸口,发出轰然巨响,夹着肋骨碎裂的声音。两个人影分开,楚子航360度转体,倒翻而下。

路明非完全傻了。从生物学上说这是绝没有可能的事,一个已经失血到那种地步的人类,不死已经是奇迹了,居然还能进攻?

楚子航蹲伏着,全身的鳞片一张一合。他这是在深呼吸,吸入巨量的氧气,带血的骨刺从他的身体里伸了出来,鳞片下的肌肉如水流般起伏,而后猛地绷紧成型。他缓缓地站起,用膝关节逆翻的双腿。他面对耶梦加得,微微躬腰,手中是出鞘的御神刀·村雨。

生物学上说人类做不到,可没有说龙类做不到。路明非忽然明白,面前的根本就是两个龙类啊!

耶梦加得震惊地看着楚子航,她自信已经足够了解这个人类了。在芬里厄的龙威之下,楚子航已经把“爆血”技能推动了极其危险的“二度爆血”。似乎连昂热都不知道杀戮之心还能被再度释放,如果说第一次释放出来的是狮子,第二次释放出来的大概是暴龙之类的东西了,而此刻足以撼动她这个龙王的是……

三度爆血!

这种技能还能被推进到第三度!第三次释放出来的是……龙王之心么?

以一个混血种,无限地逼近于龙王。这便可解释在还没有科学的漫长岁月里,混血种到底如何对抗龙王。那是靠着牺牲灵魂换来的力量。

楚子航看着她,黄金瞳中仿佛结冰那样冷。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耶梦加得或者夏弥,此刻他眼睛里所剩的,只是残暴的杀心。

“无意识的状态?”耶梦加得轻声说,“你已经是个死侍了。”

她嘶声念着古奥的语言,一个全新的言灵被激发出来,领域迅速扩大。领域中出现了强烈的电离和磁化效果,铁轨熔化,金属液滴悬浮起来,围绕着耶梦加得旋转。那些光亮的液滴不断地碰撞燃烧,杂质化为灰烬坠落,剩下的液滴越来越明亮。龙王以言灵淬炼着自己的武器,最后,这些液滴碰撞冷凝,在耶梦加得手中,化为一柄造型诡异的巨大武器,就像是收获生命的镰刀。

楚子航的“君焰”再次燃烧起来,领域同样不断扩大。直径10米的“君焰”领域,两个领域接触的边缘明显能看到一层气界,数十万伏的白紫色静电和数千度的黑色火蛇在上面游动。亮的地方亮得刺眼,暗的地方像是黑洞。

双方同时蹬地,反弯的膝关节爆发异乎寻常的巨力,身影在高速的移动中消失不见。进化到直立行走的哺乳类都没有这种腿部构造,它属于螳螂这种低等生物,但它赋予昆虫不可思议地弹跳力,跳蚤能够跳到自己身高400倍的高度,假想人类拥有类比跳蚤的弹跳力,则可以跳到大约700米高。此刻假想变成了现实,楚子航和耶梦加得在巨大的空间里飞射,每一次相撞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们互相追逐,甚至贴着岩壁无视地球引力地奔跑。

顶部不断地有碎石落下,在空中就裂开,一只只镰鼬惊恐地四面飞舞,又被双方的领域迅速地化为灰烬。

有些镰鼬却落在路明非的身上,他抱着头四处躲闪,满耳都是那些东西惊恐的嘶叫。就像是末日。

所有的铁轨都是红热的,遍地的煤渣都在燃烧,岩壁甚至顶部都有巨大的亮斑,那是被楚子航的“君焰”烧红的岩石。空气中悬浮着不知多少红热的铁屑,起起落落,好像几百万个精灵在舞蹈。它们被耶梦加得的领域中的静电磁化了。每一次那两个杀胚相撞,便有无数的金属碎片飞溅,耶梦加得临时淬炼的武器显然还是比不上那柄来路不明的“村雨”,要命的是那些金属碎片就像飞刀似的,甚至能够切入岩壁,而且数量多得就像是机枪扫射。路明非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可他死命地掐自己,却醒不过来。

在这末日般的环境中,还有一个人能笑出来。

路鸣泽,他抱着那束白色的玫瑰站在月台的尽头,带着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的微笑,仰头看着那两个流星经天般的影子。狂风吹散了玫瑰,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

耶梦加得和楚子航同时落在月台上,楚子航微微一顿,就要再度发起冲锋,而耶梦加得重击在地面上。月台原本可以停靠一个坦克团的重型坦克,比普通月台多用了十倍的钢筋水泥加固,但是瞬间碎裂,深不见底的裂缝延伸出上百米远,岩石升起,在空中化为粉末!“地龙”一样的结构出现,地面旋转着翻开,碎石四绽,一道道就像是扭曲的蛇骨。

这就是大地与山之王的力量,耶梦加得可以找到一切东西的“眼”,从最弱的地方施以重击,力量灌注进去,瞬间摧毁。这是天赋伟力,耶梦加得就是以这种伟力摧毁了火车南站和“中庭之蛇”。

楚子航陷入了裂缝中。

耶梦加得再次猛击地面,四周红热的铁轨都被这一击震动,它们如同蛇一般弯曲起来,耶梦加得灌入的巨大力量把它们拧成了螺旋。它们同时向着楚子航钻击,楚子航完全凭借本能闪躲,但铁轨如同鸟笼笼罩了他,阻碍了他的突围,一根红热的铁轨刺入他的右胸,撕裂了他的肺部。

楚子航像颗炮弹那样撞在死去的龙王芬里厄身上,撞碎了坚硬的龙鳞。耶梦加得自天而降,双脚利爪插入水泥地面,稳稳站住,背后张开了森严的骨翼!

她挥手,手中伤痕累累的巨镰化为碎片。楚子航在那柄武器上留下了数百道伤痕。而楚子航的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刀柄。来自那个男人的纪念毁了,“御神刀·村雨”在一次次的撞击中耗尽了作为刀的生命,每在巨镰上留下一道伤痕,它的筋骨就脆弱一分。楚子航扔掉刀柄,疲惫地靠在龙的尸骨上。

他的眼瞳渐渐回复清澈,刺眼的金色褪去。无法控制的黄金瞳在这一日自行熄灭了,因为主人已经烧尽了全部的血液。

“你醒啦。”耶梦加得轻声说。就像上一次楚子航从十天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她守候在床边一样。

她全身的龙类特征正迅速地消退,暴突的肌肉平复下去;骨刺、鳞片、骨突、利爪,都收回体内;森严可怖的双翼缓缓地收叠起来,紧贴住后背,隐入皮下;伤痕累累的躯体正高速愈合,新生的肌肤娇嫩如婴儿。她又是夏弥了,赤裸着,肌肤上仿佛流淌辉光。每一根曲线都青春美好,干干净净,让人没有任何邪念。

“就像是一场噩梦啊。”楚子航轻声说。

“噩梦结束啦。”夏弥也轻声说。

她赤着双脚走向楚子航,双脚晶莹如玉,“你就要死了,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是对夏弥……还是对耶梦加得?”楚子航看着她。

“对夏弥吧,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耶梦加得。”

“为什么约我去你家?”

夏弥沉默了很久,笑了,“其实你原本不会死在这里的,如果你按照我最后发给你的短信,好好睡一觉,明天中午穿上新买的衣服来我家。当然,你不会见到我,因为那时已经没有我了。按照我的计划,今夜就是海拉诞生的日子。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非要来这里呢?”

楚子航捂住胸口,尽最后一点努力阻止失血,“别介意,我只是想再有几分钟……我还有几个问题。”

“嗯。”夏弥点头。

楚子航端详着她的脸,“其实我本该猜到……你身上有很多的疑点,可我没有猜出来,因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为什么?我为什么记不起来了?这些天我总是想,可我想不起来。”

“我们一起长大的啊,我跟你说过的。我是你的同学,一直都是。”夏弥歪着头,“作为两个没有朋友的人,我们也许是彼此最熟悉的人也说不定。”

“我不是不相信,可我真的记不得了,所以总是想。”

“你是不是请过一个女生去电影院?她是仕兰中学篮球队的啦啦队长,有一次你们篮球队和外校比赛,她穿着高跟靴子跳舞助威,还在看台上大喊你的名字。她梳着很高的马尾。”夏弥伸手到脑后,把长发抓成一个长长的马尾辫,哼着一首楚子航和路明非都耳熟的歌。

仕兰中学的校歌,每一次运动会或者重大场合都会被拿出来唱。

“你还请过一个女生去水族馆。她是仕兰中学的舞蹈团团长,你和她一起做过一份论文。那年夏天天气很热,你去过她家一次。她家住在一栋老房子里,被一株很大的梧桐树遮着,你在桌子上整理参考书目,她在你背后的瑜伽毯上练功,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倒立、劈腿、空翻……可你头也不回,只是说那间屋子很凉快。”夏弥脚尖点地,轻盈地旋转,她的脖子修长,腿也修长,就像踏水的天鹅。

人的大脑是一块容易消磁的破硬盘,可有些事又怎么格式化都抹不掉。此刻楚子航那块破硬盘的角落里,过去的影像强横地苏醒,潮水般向着他奔涌而来。就像是大群的野马在记忆的荒原践踏而过,清晰得疼痛起来。

他想起来了,那个穿紫色短裙和白色高跟靴子的啦啦队长,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在眼皮上抹了带闪闪小亮片的彩妆,她的眼睛那么亮,把亮片的反光都淹没了,打后卫的兄弟拿胳膊肘捅着楚子航的腰说,那妞儿在看你哎,那妞儿在看你哎;还有那株把天空都遮住的大梧桐树,外面的蝉使劲地鸣,树下的小屋里流动着微凉的风,他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背后是无声的舞蹈,黑色的天鹅旋转;还有水族馆里那个呆呆的小海龟,还有呆呆的、背着海龟壳教它游泳的大叔,舞蹈团团长隔着玻璃指着海龟的小尾巴哈哈大笑;还有那部有点沉闷的爱尔兰音乐电影《Once》,巨大的放映厅里只有他和啦啦队长,光影在他们俩的脸上变化,啦啦队长那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居然连那个电影的情节都回忆起来了,讲一个流浪歌手和他移民自波兰的女朋友的故事,那个女孩已经结婚了有了家庭,她能对歌手好的方式只是弹琴为他伴奏,竭尽全力为他奔走找赞助帮他出唱片,后来歌手终于红了去了伦敦,他能为女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买一台她渴望已久的钢琴送给她。歌手背着吉他去了机场,女孩开心地弹奏钢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丈夫亲吻她的额头,那段若有若无的或者可有可无的感情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台钢琴……

他记起那些模糊的脸了,一张张都那么清晰,叠合起来,变成了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原来自己一生中始终被观察着,观察他的龙类藏在距他很近的地方,却从不走近,也不曾远离。自己没有记住她,自己每晚都要回忆很多事,却没有一件和她相关。

“我把你的记忆抹掉了,记住我,对你并不是什么好事。”夏弥轻声说。

“为什么要观察我?”

“因为你带着奥丁的烙印。”

“烙印?”

“你到过尼伯龙根,只不过不是这一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尼伯龙根,譬如青铜之城,譬如这个地下铁,去过的人就会有烙印,就像是你蒙着马的眼睛带马去一片草场,之后它还能循着记忆回去。你去过奥丁的尼伯龙根,带有他的烙印,也就能再回去。”

“奥丁到底是什么?”

“这你就别问了。这个世界上曾经亲眼见过奥丁的人寥寥无几,你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成为他选择的人,我观察你,是想了解有关奥丁的事。”夏弥笑笑,“为了这个我可以不惜成本哦,甚至对你特意用了些魅力,或者说色诱,可你就像是一块石头那样无动于衷。真让人有挫败感呐。”

“原来那是色诱啊……”楚子航轻声说。

“这算什么?嘲笑么?”夏弥歪着头,青丝如水泻,“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类的事,色诱起来就很笨拙啰。”

“你一直在学习人类的事?”

“嗯!”夏弥点点头,“你们根本不了解龙类,龙和人一样,最开始只是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孩子。”

“不是神么?”

“真嘴犟啊,”夏弥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神也有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啊,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是孩子么?”

“所以你也得学习,学习怎么扮演一个人。”

“是啊,我要观察一个人的笑,揣摩他为什么笑;我也要观察一个人的悲伤,这样我才能伪装那种悲伤;我有时候还故意跟一些男生亲近,去观察他们对我的欲望,或者你们说那叫‘爱’。当我把这些东西一点一滴地搜集起来,我就能够制造出一个夏弥,一个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这个身份让我能在人类的世界中生活。我本来应该隐藏得更久,这样我也不用牺牲我哥哥。可我没有时间了。”夏弥的眼睛里流露出哀婉的神情,一点不像个龙类,也许只是伪装得习惯成自然了。

“火车南站和六旗游乐园的两次都是你,对么?”

“因为那份资料里有我留下的一些痕迹,我不能允许它流到你们手上。所以我雇佣了那个叫唐威的猎人,自己藏在幕后。我并不是要夺走那份资料,只是要修改其中关于我的篇章。至于六旗游乐园,那是我对你们的试探,我想知道混血种中最强的人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能杀死你们自然更好,如果一起生还,我也更容易获得信任。”

“那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呢?还是……色诱么?”

“因为我忽然改变主意了呗,你显露出纯化血统的能力,我忽然想我可以把关注引到你的身上,这样我就能藏得更深。最后也确实如此,我甚至获得了进出你病房的许可,也同时得到了诺玛那里的高级权限。我进出冰窖都靠这个帮忙了。”夏弥弯下腰,凑得离楚子航很近,认真地凝视他的眼睛。

忽然,她咯咯轻笑起来,“喂!你不会以为我救你是因为什么‘爱’的缘故吧?”

“听起来有些禁断,不太可能。”楚子航说。

“是啊,”夏弥点点头,“不太可能。”

“是‘同情’啦!”她忽然一咧嘴,又笑了。

“同情?”

“你试过在人群里默默地观察一个人么?看他在篮球场上一个人投篮,看他站在窗前连续几个小时看下雨,看他一个人放学一个人打扫卫生一个人在琴房里练琴。你从他的生活里找不到任何八卦任何亮点,真是无聊透顶。你会想我靠!我要是他可不得郁闷死了?能不那么孤独么?这家伙装什么酷嘛,开心傻笑一下会死啊?”夏弥顿了顿,“可你发现你并不讨厌他,因为你也跟他一样……隔着人来人往,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是一样的。”

“孤独么?”

“嗯。”夏弥轻声说。

“血之哀?纯血龙类也有血之哀么?”楚子航的声音越来越低弱,呼吸像风中的残烛。

“嗯。”夏弥点点头,“你问完所有问题了么?”

“最后一个……你现在真的是夏弥么?”楚子航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瞳光黯淡。

夏弥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看见了那个楚子航,仕兰中学里的楚子航,沉默寡言、礼貌疏远、通过看书来了解一切。那时候他还没有标志着权与力的黄金瞳,眼瞳就是这样黑如点漆,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让你不由得想要盯着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独地映着整个世界的镜子。

“是我啊,”她歪着头,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弥,什么都别想啦,你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多吓人的事情都是假的。我一直守着你不是?就像那次你足足睡了十天……”

笑容真美,容光粲然,脸颊还有点婴儿肥,嘴角还有小虎牙。火焰把她的身体映成美好的玫红色,发丝在风中起落,像是蝴蝶的飞翔。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想到《聊斋志异》里的名篇《画皮》,要是妖怪有这样倾城的一笑,纵然知道她是青面厉鬼,书生秀才也会沉迷其中吧?这才是色诱啊,不着一点艳俗,也不用肌肤接触,只要笑一笑就点亮世界了,让你死且不惧。

楚子航凝视她许久,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把她抱在怀里。夏弥没有反抗,这个精分的龙类大概是做戏太深,觉得情浓至此不抱一下似乎对不起唯一的观众。她跪着,比坐着的楚子航还高些,就像是母亲怀抱着疲惫的孩子。她把脸贴在楚子航的头顶,一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另一手四指并拢为青灰色的刃爪,无声地抵在楚子航的后心。

她高高举起刃爪,嘶声尖叫起来,瞳孔中炽金色的烈焰燃烧,隐藏在血肉中的利刺再次血淋淋地突出,头角狰狞,她在一瞬间再度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骨刺刺入了楚子航的身体,从背后透了出来,两人就像是被一束荆棘刺穿的小鸟,可楚子航动也不动,雕塑般紧紧地拥抱着怀里的女孩或者雌龙,不愿跟她分开。

夏弥,或者耶梦加得,如同被扔进地狱中滚热的硫磺泉里那样嘶叫着,同时剧烈地痉挛,血脉膨胀起来凸出于体表,里面仿佛流动着赤红色的颜料,像是血,但比血浓郁百倍。

进行到一半的龙化现象停止了,夏弥嶙峋凸凹的面部一点点恢复,柔软的面颊,一点点的婴儿肥。刃爪变成了纤细的人类手掌,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楚子航松开了夏弥,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后退。夏弥缓缓地坐在地上,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脸。

一把折刀刺穿了夏弥的后心,刀刃泛着贤者之石那样的血红色。

昂热的随身武器,以狮心会第一代领袖梅涅克·卡塞尔的亚特坎长刀的碎片打造,曾经重创康斯坦丁的利刃,对于龙类而言那是剧毒的危险武器,就像淬了砒霜的匕首之于人类。剧毒已经通过血循环感染到了耶梦加得的全身,细胞正在迅速地朽坏,血液黏稠如漆。

“不愧是最像龙类的人类啊,做得真好。”她伸手到背后,拔出了折刀。

“你不是夏弥,你是耶梦加得。”楚子航嘶哑地说。

“是,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夏弥昂然地仰起头,死亡已经不可逆转,但她的尊严不可侵犯,她是龙王耶梦加得。

两个人久久地对视,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漠无表情,好像都下定了决心到死也要当仇人。

然而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样,忽然间涟漪荡开,冰都化了,水波荡漾,轻柔而无力。夏弥收回了目光,吐出了一柄钥匙,她一直含着那柄钥匙。她把钥匙挂在折刀的环扣上,扔向楚子航,冷笑,“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里找夏弥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

楚子航拾起折刀,久久地看着那柄钥匙,再抬头去看夏弥。他真讨厌这样的沉默,沉默得叫人要发疯,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来不及问,来不及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再见。”最后他轻声说。

“再见……”夏弥也轻声说。

她的瞳孔中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仰天倒下,轻得像是一片树叶。她赤裸地躺在还未冷却的煤渣上,煤渣灼烧着她的后背和长发,很快又被血浸透。鲜红的血衬着莹白的肌肤,这两种冲突激烈的颜色微妙地融合在一处,让人想到保加利亚山谷里织锦般的玫瑰花田。

确实有玫瑰,路鸣泽围绕着她行走,仰头看天,随手从怀中花束上扯下大把的玫瑰花瓣对空抛洒,而后冉冉地落在她的身体上。扯啊扯永远也扯不完似的,最后漫天飞舞的都是花瓣,就像忽如其来的大雪。楚子航低着头,默默地站在一旁。

路鸣泽说对了,这就是一场葬礼,夏弥躺在棺材里,楚子航是家属,路鸣泽是牧师,而路明非是路人。

爱歌唱的女孩被埋在花下了,连带着她的野心、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酒德麻衣和薯片妞相对击掌,“搞定!”

两个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都是冷汗淋漓,围观神一般的战场对于人类来说压力确实大了一些。最后楚子航和夏弥如流星般在巨大的空间中飞射和冲击时,她们把监控录像一格格地过都捕捉不到清晰的影像,龙血沸腾时极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摄像机的上限。

“你上次不是跟她打过么?”薯片妞说,“怎么也那么紧张?”

“完全没记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家酒店里了,睡在我最熟悉的床上,我想了半天一直没想明白那些事到底有多少是梦境多少是真的。”酒德麻衣缓缓地打了一个寒噤,“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当时那场战斗有多要命。”

“楚子航真是强到莫名啊。”

“嗯,不过按照老板的计划,只能有一个人走出地铁,”酒德麻衣微微皱眉,“老板的计划从来没有出现过偏差,可现在看起来楚子航还没到会死的地步。”

“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但是想不清楚。”薯片妞按着太阳穴。

“把衣服脱下来。”楚子航低声说。

路明非愣了一下,不解其意,这里已经光了两个了,连他也不放过?

“把衣服脱下来!”楚子航的声音有点暴躁。

路明非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把外衣脱下交到楚子航手上。楚子航蹲下身,把外衣盖在夏弥身上。

“用得着么?”路明非想,“那么多玫瑰花瓣盖着呢。”随即他明白了,路鸣泽和白色玫瑰花瓣只会出现在他自己一个人的视野里,这个小魔鬼或者牧师是叠加在现实场景上的一层特效。

楚子航在四周转了一圈,把网球包和黑箱都捡了回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好。他依然是那么井井有条,好像准备一次远行。

“走吧。”他拎着两件东西从路明非身边擦过,“隧道里有一列地铁,沿着铁轨就能到复兴门。”

“喂喂,师兄等等我,你别走那么快,我脚崴了……”路明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背后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蛇在游动。他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你若是走在南美丛林听见背后有树叶碎裂的声音千万别回头,那是一条巨蟒在跟着你。它在研究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没有看到你的正面,不知你是不是危险,因此不敢进攻,你要是回头,它一准儿缠上来把你浑身骨头绞碎。跟那个冥界的故事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回头,他妈的就不回头!

“师兄,我们这把回去就牛逼了吧?”路明非脚下加快,故意大声说话来壮胆。

可楚子航忽然停下了脚步,提着黑箱的手背上青筋暴跳。

“不会吧?你也听见了?”路明非苦着脸,这样看来不是错觉啊,是蛇还不要紧这里有面瘫师兄,要是夏弥还魂……

路明非缓缓地回头,脚跟用力,做好了随时拔腿逃窜的准备。火堆里有一条黑色的东西在缓缓地游动,粗细跟水桶差不多,表面有细小的鳞片反光,看不清长度,能看见的部分就有七八米之长。那好像真是一条巨蟒,它游到了夏弥身边,一圈圈地缠绕在她素白的身体上。路明非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蟒蛇,同是爬行类,这东西跟龙王比起来有点不够高级,不过路明非从小怕蛇,此时不由自主地往楚子航背后躲。

黑蟒猛地弹了起来,卷着夏弥的遗体,弹向月台的方向。

月台上狂风袭来,巨大的黑影在狂风中展翼,嘴张大到极限的180度,利齿如枪矛!那根本不是什么黑蟒,那是龙王芬里厄奇长的舌头!

长舌把夏弥卷入龙嘴里,交错的利齿闸门般猛地合拢。路明非隐约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那张可怖的嘴有水压机般的巨力,能瞬间把夏弥柔软的身体化成混着骨渣的血泥。

龙还活着!他一直是假死,他在等待机会去宣泄刻骨的仇恨。他在倒下前疯狂地寻找夏弥,因为那是他的妹妹要杀死他,这头智商低下的龙终于觉悟了。

暴虐的杀心控制了他的精神,血脉熊熊燃烧!

“龙骨十字!”楚子航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犯了致命错误,他混淆了夏弥的身份,虽然是人类女孩的遗体,但里面都是龙类的骨骼和血液。那是一具封藏了龙王之力的“龙骨十字”!

龙王仰头展翼,龙吟声高旷、狂暴和凄厉。整个空间巨震,成千上万的骨鸟从天空里落下,惊恐地翻飞,碰撞,化为碎片。它们甚至经不起龙吟的冲击。

龙重获生机和力量,比之前更强百倍千倍!他全身伤口高速愈合,下半身的枯骨上在迅速地生长出肌肉。他吞噬了孪生妹妹,从而与王座上的君主们化为一体,死神海拉诞生,龙王从束缚中获得了自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尼伯龙根的门就要打开。

可敬可怖的领域正在张开。就是夏弥刚才使用的言灵,但是威力和范围都更甚,被领域吞没的骨鸟都化为灿烂的金色火焰,在短暂地滑翔后化为光雨洒落。巨大的空间里满是骨鸟们惊恐的嘶鸣,就像一千万个恶鬼在地狱中号叫。芬里厄的双翼鼓着狂风,他那重达数十吨的身躯居然缓缓地浮空了!他飞起来了!

路明非面无表情。他已经没有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了,所有的惊恐在面对龙化的夏弥时用光了,所有的赞叹也在围观夏弥和楚子航决斗时用光了,现在面对这神明般的威仪,连槽都吐不出来了。这要是一幕戏,编剧一定是个二百五!刚才那些冲突已经很激烈了好不好?有没有必要高潮之后再高潮啊?印第安纳·琼斯博士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带着一家子老少杀出了外星人藏宝的玛雅洞窟,有没有必要让他迎面就看见哥斯拉冲他嘿嘿一笑说,“忙完啦,等你好久啰,不如咱俩再叉上一叉?”

你妹呀!

一只镰鼬女皇哀叫着向他们飞来,但它没能逃脱迅速扩张的领域,化为一团闪着电光的火,撞在旁边的岩壁上,碎裂成一蓬闪亮的火星,留下漆黑的痕迹。镰鼬们汇聚成群,钻入隧道逃逸,就像是几千万条鲭鱼组成的鱼群灌入小小的珊瑚礁洞穴。可隧道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镰鼬齐飞,于是骨翼相撞,有些镰鼬在壁上撞得粉碎。它们原本是这个空间的住民,此刻却疯狂地想要逃亡,这里已经成了真正的死亡国度,国度的中央龙王在起舞!

龙王真的是在舞蹈。

这只巨大的生物鼓动双翼,旋转腾舞,燃烧的煤渣随着他的飞腾旋转着升空,舞姿极美,宏大庄严。龙以巨大的身体展示着各种古奥精妙的动作,就像是古印度壁画的舞者。

“这龙不来杀我们……搞什么飞机?”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言灵·湿婆业舞。”楚子航目光空濛,仿佛被那舞蹈的美震慑了,“这是灭世之舞。婆罗门神话说,世界有三位神明,梵天司创造,毗湿奴司维持,湿婆司毁灭。当他舞蹈起来的时候,世界到达一个轮回的终点,神明们都欢腾,梵天重新醒来,毗湿奴也微笑着认可,只有人类悲痛哭泣。古印度诗人说湿婆大神曾在‘死丘’莫恒·达罗跳起这种舞蹈,于是毁灭了那个城市。但他们不敢提及这位神明的名字,只是在《摩诃婆罗多》中写了那场末日般的灾难。这种言灵因此得名。”

镰鼬们的骨渣化为融金色的火雨,落在楚子航赤裸的上身,他完全忘记了疼痛,轻轻地叹息,“真美啊,难怪虽然有湿婆的舞谱,但世界上没有人能跳出灭世的舞蹈。因为这舞蹈不是人类的舞蹈,必须以龙的巨大身体,腾飞在空中起舞。他的每个动作中都隐含着龙文,这个言灵不以声音释放,而是用舞蹈的‘语言’。”

“我靠!这是美学欣赏课的时间么?”路明非都要急爆了。

“我们没法做什么了,‘湿婆业舞’这样灭世级别的言灵需要很长的时间完成,他不允许被干扰,因此提前构筑类似‘结界’的领域,任何生者不能踏入的领域。”楚子航抬头看着漫天火雨,“侵入的人会像这些镰鼬一样。”

“那那……言灵释放出来会怎样?”路明非结结巴巴地问。

“领域内只剩下死亡,他现在是死神海拉了啊,这是他对我们所有人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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