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叹了一口气,说:“你出生前,你爹就离了家,大老远去上海做生意。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在外面也很辛苦。姐姐又怀上了,因为和你奶奶处不好,便回了娘家,然后生了你弟弟。姐夫得到消息可开心了,还从上海捎来了信,说他在上海发了一笔财,要接你们母子三个去上海享福呢。我当时已经随我家那口子去了广州,你娘给我来信说了这事,可高兴了。”
冯世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血色一点点褪去。
“可是你娘命不好呀。”钱氏低头抹泪,“她带着你和你弟弟去上海找你爹,走到半路就病死了。听说姐夫去处理你们母子的后事,却把病带进了容家,累得容家人也全病死了。后来听说姐夫太伤心,卖了地就去了上海,不再回乡了。桢儿,你是怎么没有死?你和你爹相认了吗?你弟弟呢。”
“我和弟弟失散了。”冯世真说,“娘和我们不是病死的,是半路遇到歹徒,被杀死的。”
钱氏惊骇地叫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
冯世真简短地把自己被冯家所救,冯家又出钱安葬了白氏的事说了。
“你娘的骨灰居然是你在供着的?”钱氏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我听老亲们说起,你爹可是把你们娘儿三个都火化了安顿进了容家祖坟里的呀!”
“谁知道那坟里埋的谁?”冯世真冷笑,“我连那人是不是我亲爹都不确定。姨母,那照片是你拿给我们的?”
钱氏忙点头,“我就一共两张照片,一张你爹娘的结婚照,一张你满百日时咱们老钱家的全家福。结婚照给了另外一批人了。”
那应当是在容嘉上手里。冯世真和孟绪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说我爹吧。”冯世真给钱氏倒了一杯茶。
“姐夫是个好人呀。”钱氏道,“当时街坊们都说你娘嫁得好呢。姐夫长得好不说,人品家境也好,从来不和那些小媳妇儿小寡妇们调笑。又是个知道上进的,眼看田里产出不好,就进城做工,一点点把生意做了起来。他对你们母女也极,三天两头都托人送东西回来。什么西洋的香水呀,口红呀,洋绸呀,总之可体贴人了。后来他赚了钱回来还给家里重修了祠堂。你奶奶提起他,逢人都道:我们家和哥儿是福星降世,将来还会有大出息的。我后来听说你爹生意越做越大,想来你奶奶是说对了,却可惜没福气享。”
“和哥儿是谁?”冯世真始终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
“就是你爹呀。”钱氏说,“你爹的小名儿叫阿和。”
阿和……
又是一道闪电,如巨斧劈开了识海,翻搅起怒涛一般的回忆。
抽过大烟的容定坤瘫软在床榻上,惊恐地叫过这个名字。
阿和,你被我杀死了……我亲手埋了你的……
冯世真感觉胃部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难受得不禁弯下了腰,五官都皱作一堆。
“有什么不对的吗?”钱氏不明所以。
“你给她一点时间缓一下。”孟绪安道,“大姐,容定坤说过他发了财,是什么财?”
“买彩票!”钱氏很是得意,“这事姐姐专门写信告诉了我呢。说姐夫在上海中了一张大彩票,能买好大一栋房子,好宽一个铺子呢!还说要接了姐姐和孩子进城享福。”
孟绪安看向冯世真。
冯世真幽幽地朝他扫了一眼,起身走到书房斜对面的角落。孟绪安摁灭了烟,跟了过去。
“如何?”孟绪安问,“觉得她的话不可信?”
冯世真摇了摇头,说:“那个阿和……容定坤曾说过,他杀了阿和。他很害怕那个阿和找他索命。容定坤这样的人,不知欠下多少血债。能让他特别害怕的,肯定因为亏欠了特别多。”
孟绪安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靠着窗台站着,哂笑道:“现在一切线索都窜起来了。容定坤——或者说,秦水根,为了抢彩票,杀了真正的容定坤,并且冒充他,诱杀了他的妻儿。甚至还把疫病引入了容家,害死了容家所有能认出他的人。”
冯世真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是麻木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枯败的灌木。
“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她问,“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冒充另外一个人?”
孟绪安转头问钱氏:“大姐,你知道你姐夫当初在上海有什么朋友吗?”
“朋友?”钱氏回忆着,“这个不清楚了。不过姐夫为人热情又仗义,特别喜欢结交,朋友可多了!我家那口子就是他的朋友。”
“有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孟绪安引导着,“比如,同他长得很像的?”
钱氏双目一亮:“哟,还真有一个!姐夫刚去上海的时候救过一个要自杀的人,还替那人还过钱。姐姐怪他乱花钱,他说那人同他长得非常像,觉得很有缘分。我记得他们两人后来还结拜了兄弟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冯世真立刻问。
“不记得啦。”钱氏摇头,“记得好像是泥水工?因为你爹娘为了钱的事吵过几句,你爹说那人找了个修房顶的活儿,将来能还钱。我那口子也是做这活儿的,所以还记得一点。”
冯世真一脸难掩的失望。线索又再度断掉了。
孟绪安忙着出门去公司,留下冯世真招待钱氏。冯世真陪姨母用了早饭,又送她去客房里歇息,还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伺候着。
钱氏家里是开杂货铺的,很有几分眼力见,察觉出姐姐家的事恐怕有些复杂。况且冯世真脸上并没有什么寻到亲人的喜悦,反而愈发有些阴郁沉默。钱氏很识趣,也不拉着冯世真叙旧。
而后冯世真出了门,自己亲自开着孟绪安的一辆崭新的雪佛莱小汽车,去家附近转了一圈。
冯世真算准了时间,果真看到母亲冯太太挎着篮子菜市场回来。冯太太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夹棉袄子,新做的裤子。菜篮子里还装着一包卤猪耳朵。看来今天冯世勋不值班,要回家吃饭。
冯先生也穿着也一身崭新的棉袄,带着老军帽,正站在大门口,一边和邻居闲聊,一边等着老妻。他接过了篮子,笑着闻了闻卤肉,和妻子说笑着转身进了门,十分恩爱。
冯世真直到大门关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车开到了红房子医院的侧门外。午饭时间,医生们从门诊室的大楼后门出来,往食堂走去。玉树临风的冯世勋在一群男医生中十分显眼夺目。他抄着手,走得很快,面无表情,显得心事沉沉。
冯世真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冯世勋忽然站住,朝一侧望了过去。
“世勋,发什么呆?”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去晚了,红烧鸡腿又要被抢光了。”
冯世勋笑着摇头,收回了视线,随着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对了。”同事问,“你出国深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
“大年初九的船票。”冯世勋说。
“我听到个消息,说你向医院申请,要带一名家属一同出国?”同事好奇地问,“护士里都说你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
冯世勋只笑不答,走进了食堂。
“难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紧跟,“哎哟,这下多少小护士要心碎呀,我们这些哥们儿的机会可就来了。我说你这家伙挺会保密的,什么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女朋友。”冯世勋说,“我打算带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听了,顿时一脸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书了么?”
冯世勋说:“我这次奖学金非常丰厚,她又特别聪明勤奋。我都已经帮她选好了学校,她跟着我过去,一起申请奖学金,有希望攻读硕士学位。”
同事啧啧:“从没见过你这么疼爱妹妹的哥哥。将来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难相处好呢。”
冯世勋拿了餐盘,笑道:“不见得。也许会有两全法呢。”
“什么两全法?”同事追问。
冯世勋却不肯说,笑着溜走了。
冯世真开着车,在租界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离开不过月余,街上除去换了一批广告海报外,并无什么变化。
等到回过神来,冯世真发现自己已把车开到了闻春里的路口。
闻春里已经焕然一新,新式的公寓楼挺拔而起,崭新的路灯高高立着,水泥路面平整干净,连一点烟头纸屑都没有。树桩已经被铲去,重新栽种上了一排银杏树。几年后,这些树长大,会在秋天变得金黄灿烂,成为一道令住客身心愉悦的美景。
冯世真泊了车,走进了里弄里。门口的南安警察见她穿着体面,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当她是来看房的有钱人,问也不问就放她入内。
房子是新修的,路却没有改。冯世真沿着小路往里走,凭借着记忆,寻到了冯家当年的位置。
这里如今建着一栋漂亮的新式洋房,两层高,带一个光秃秃的小花园。隔壁的洋房里已经住上了人,孩子们嬉笑着跑上跑下,很是热闹。
“小姐要买房吗?”掮客以为有生意,过来搭讪冯世真,递上了名片,“这是容家最新修的房子,这一片全是独栋,上下四个卧室,两个卫生间,有最新式的下水系统。小姐要不喜欢洋楼,我们临街的一面还有最新式的公寓,极受小姐您这样的单身女士喜欢……”
“这一片的老房子全都拆光了?”冯世真打断他的话。
掮客一愣,说:“倒也没有。”
冯世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听掮客这么回答,反而吃了一惊:“哪里还留着?”
掮客抬手一指,道:“西角有栋老房子,烧得不厉害,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
冯世真起了好奇心,打发了掮客,沿着路朝西走了一阵,果真看到了那栋保留下来的老房子。
这老房子就在那一株烧得半死的大树旁边,两层高,中间一个天井院子。冯世真记得,自从冯家搬到闻春里,这房子就没有人住。房子的门窗都上了铁栏杆。虽然孩子们不止一次想进去一探究竟,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今这老房子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同两旁的新楼看上去一个样子,可是窗户上的铁栏杆依旧,还换了一扇新的铁门。整个房子就像一口铁匣子,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冯世真对着房子沉思之际,耳朵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嗓音。
她猛地转头,望见前方数十米远的路口,几个衣衫楚楚的人正自转角走过来。领头的那个西装笔挺的高大青年,正是容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