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一边脱大衣,锐利的视线在杜兰馨和杨秀成之间打了个转,促狭笑道:“是我忙糊涂了。我明天就请一日假。兰馨,你是想逛百货公司,还是想看电影?”
杜兰馨让大姨太太接了手,起身笑道:“男人操持事业,忙些是应该的。你还不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在奋斗么?”
她走过来,亲亲热热地给容嘉上整理衣领。杨秀成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顺手喂了唐家三舅一张牌。
容嘉上在胡牌的喧嚣笑闹声中搂住了杜兰馨的纤腰,把她带出了棋牌室。
两人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就迅速分开了。杜兰馨捶腰,好一番抱怨:“下午过来就陪她们打到现在,你再不回来,我这腰都直不起来了。”
“杨秀成怎么来了?”容嘉上掏出烟夹,分了杜兰馨一根烟。
杜兰馨闻着烟味,厌恶地皱了一下眉,道:“他是跟着你爹来的,可和我没关系。怎么,你这太子爷已经受不了他出现在你眼前了?说起来,明明是你们容家对不起他的。”
容嘉上说:“我对他没什么意见。我是怕你们俩把持不住,在人前眉来眼去,落人口实。”
杜兰馨嗤笑,“有你妹子像守着肉骨头的狗似的守在他身边,我哪里敢呀?”
容嘉上不悦皱眉。杜兰馨忙赔笑:“抱歉,不该说芳林是小狗的。”
容嘉上问:“你们俩就没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什么?”杜兰馨反问,“你难道同那位冯小姐,也有计划?这种事换谁遇到都一样,在一起能快活几日就快活几日。人生总是漫长又苦闷的,还不准我们找些乐子?”
容嘉上玩着火柴盒,说:“外面有些风声,都传到我爹耳朵里了。我给遮掩过去了。可下次就未必能遮掩得住。就算为了你自己,还是收敛点吧。”
杜兰馨脸色苍白,好一阵没说话。
恰好这时,听差的端着一个大餐盘从他们身旁走过。盘子上放着宵夜,热腾腾的银丝细面,上面淋着葱香羊肉臊子。杜兰馨一闻到这个味道,脸色大变,立刻捂住了嘴。
“怎么……”容嘉上刚开口,就被杜兰馨推开了。她慌不择路地奔进了楼梯旁的洗手间,砰地甩上了门。
容嘉上追过去,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到剧烈呕吐的声音。他愕然站住。
杜兰馨喘息着,盯着玻璃镜子里自己苍白的面孔。镜子里的女子年轻貌美,可惜面容憔悴,眼睛里盛满了惊慌。
她自出生起就是富家女,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杜家很开明,愿意送女儿去教会学校。她中学毕业后,又在美国和日本都念过书,不仅见足了世面,还谈了一打男朋友。因为谨慎,所以什么事都没出。可常在河边走,一不小心就要打湿鞋子。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在回国后,会在这个时候,栽进了水里!
敲门声响起,容嘉上低声问:“你没事吧?”
杜兰馨扯来纸巾,用力地擦着嘴,转身开了门。
“应该是晚饭的海鲜有些不对劲。”杜兰馨挤出了一个笑,“我觉得不大舒服,想先回去了。你替我向伯父伯母道个歉。”
容嘉上沉默地注视她片刻,送她去门口,“离慈善拍卖会没几天了。你身体这样,若是来不了……”
“自然能来的。”杜兰馨苦笑,“你那老情人桥本小姐虎视眈眈就等着我这个位子空出来她好补上去呢。我可不能让个日本女人占了歉意。”
司机把车开过来,容嘉上拉开车门,送杜兰馨上了车。
“兰馨,”容嘉上手搭在车窗上,语气真诚地对杜兰馨说,“桥本诗织手段不是很光明,你多提防着点。不舒服就要去看医生,别把小病拖成了大病。”
杜兰馨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咬着牙朝容嘉上挤出一个恶狠狠的笑。
“你放心,我总不会带着病进你家门的!”
冯世真扫墓回来,只在家里过了两天安静日子,一本新借的书才看了一半,就又被肖宝丽派司机接走了。
到了肖宝丽的那套摩登又华丽的新公寓,肖宝丽一见她寒酸的衣着,夸张地叫了起来:“菩萨哟,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去参加七爷家的酒会?”
冯世真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参加肖宝丽新电影的首映酒会。因为孟绪安投资,酒会就在他的公馆里举办。
“没裙子,不去了行不行?”冯世真对那种满是陌生人的酒会并无兴趣。
肖宝丽笑嘻嘻地拍手,“七爷果真料事如神,就知道你会借口没裙子不肯去。所以呀——”
她打开桌子上的一个盒子,拎出一条珊瑚粉缀了星点亮片的纱裙来。
“漂亮吧?”肖宝丽一脸得意。
“好……”冯世真努力组织着词语,“好明媚的颜色……”
“明媚就对了!”肖宝丽道,“你年纪轻轻成天穿得老气沉沉的,我早就看不惯了。这次我一定要把你打扮成最时髦的美人,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要吓人,直接扮女鬼就好了呀。”冯世真唠叨着,被肖宝丽拽去卧室换裙子。
肖宝丽就像小女孩打扮洋娃娃似的,先给冯世真的衣服配鞋子,再亲手给她涂脂抹粉,又叫自己御用的烫头师傅给冯世真烫了个极时髦的卷发。
“还差最后一步了。”肖宝丽开了一支新口红,托着冯世真秀气的下巴,抹在了她的嘴唇上。那玫红色的唇膏让冯世真整张面孔立刻焕发出娇艳的光彩来。
冯世真被她拉去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站着一个艳光四射的年轻女郎,粉裙红唇,乌发如云,双目含着秋波。女孩没有不爱美的,哪怕是个只能美几个时辰的灰姑娘。冯世真看着镜子那个容光照人、明丽脱俗的女郎,低落许久的心情倏然好转了许多。
“还是你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冯世真笑赞肖宝丽。
“那是你本身就生得好,自己把自己埋没了。”肖宝丽又打开了柜子,里面摆了十多副发带,有珍珠的,有水钻的,有蕾丝的,极其精美夺目。肖宝丽给自己挑了一副水钻带流苏的发带,又看冯世真乌发浓密,选了一副珍珠缀羽毛的。
冯世真欣赏着肖宝丽的首饰柜子,感叹道:“你这副身家都足够你吃用一辈子了。”
“这些算什么?”肖宝丽晃着手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粉红方钻,道,“这是容定坤送的。就这个小玩意儿,值一栋花园小洋楼呢。”
冯世真吃了一惊,“你和他?”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放心,我如今是女明星,不是交际花,可不会因为男人送了点珠宝就准他登堂入室了。我要和男人好,那必须是光明正大地谈婚论嫁的。”
“容定坤应当是不会轻易离婚的。”冯世真说。
“满上海有钱的小开、青年才俊那么多,谁想嫁他这么个半老头子呀?”肖宝丽嗤笑。
冯世真沉吟了片刻,说:“容定坤在面子上对女人很有风度,但是骨子里只把女人当物件,摧毁起来也毫不手软。丽儿,我知道你应该是为着七爷才和他有所接触。但是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别替我担心。”肖宝丽挑选着香水,“你当容定坤追求我,是真的喜欢我?还不是想抢七爷的女人罢了。轮到作戏,我可丝毫不比你差呢!来,试试这个香味!”
冯世真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抽身,再指手画脚只会让人讨厌,便闭口不再提这个话题。
肖宝丽开了一瓶香槟,两人坐在软沙发里,一边喝着一边说笑。等到天色转暗,孟绪安派来的司机在公寓楼下按喇叭。两个女孩互相喷了香水,笑嘻嘻地下楼而去。
孟绪安也是富甲一方的豪门贵子,在上海光是房产就有好几处。有郊外的小庄园,有租界闹市区里的新式公寓,今天举办酒会的地方,是他在上海的大本营,一处位于愚园路的英式大别墅。
这栋维多利亚风格的洋楼有四层,少说都有二十多个房间,前后花园都格外宽敞,后院里还有一个游泳池。因为是隆冬,酒会是在屋内举办的。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烧着暖气,珠光宝气的客人们挤满了明亮的大厅。客厅里挂着一盏绚丽璀璨的意大利水晶吊灯,照得水磨大理石地砖光洁可鉴。
穿着笔挺制服的侍应生用银托盘端着酒灵活地行走在喧闹的客人之间。英俊的小生、美艳的女明星,还有电影公司的高管们,被报社记者们竞相追逐着,闪光灯此起彼伏。文人、画家谈笑风生,商人、政客举杯欢饮。
这里是个喧嚣的世界,是大上海整个名利场的一个缩影。
“她来了!”
伴随着一声低呼,肖宝丽犹如女王莅临一般登场。她一身金色的露肩晚礼裙犹如裁剪下来的一片阳光,配戴的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而冯世真低调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大厅之中。
嘈杂的声音随之一弱,继而又高扬起。惊艳的、嫉妒的、蔑视的目光,纷纷投来。记者们丢下了之前的采访对象,蜂拥而至。
“宝丽小姐,今天发布的电影是您第二部电影,您对票房有什么估计吗?”
“肖小姐,听说你和林小姐在片场不合,是真事吗?”
“宝丽小姐,看这边!”
“听说你和宋家三公子在约会,你们会结婚吗?”
肖宝丽一边对着闪烁的镁光灯微笑,一边游刃有余地回答着问题。
“我当然希望票房能大麦啦……我和林小姐是好朋友,怎么会闹不开心呢?林小姐可是电影节的老前辈了,我还有许多要向她学习的呢……宋三少是年轻才俊,但是我们只是朋友……”
那记者还想追问,孟绪安浑厚的嗓音压过众人传来:“肖小姐是今日的重要嘉宾,我还等着她来揭幕呢。你们这样拦着她,可是要耽误了吉时了。”
人群分开,西装笔挺的孟绪安缓步而出,接过肖宝丽递过去的手,弯腰吻了吻手背。两人挽着手,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冯世真随着人群一起散去,寻到了自助餐桌边。她吃了两个小蛋糕,又看到前面还有她最喜欢的奶酪甜点。正要去寻,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含着笑在身后响起。
“怎么每次在舞会上碰到冯小姐,您都是在吃呢?”
冯世真讶然回头。许久不见的伍云驰穿着一身极摩登的牙白色短西装,梳着大背头,手里端着香槟,朝她发出善意的讥笑。
“那显然是你已经摸清了我的习性了。”冯世真把手一摊,笑道,“伍少,好久不见。”
伍云驰颇有绅士风度地吻她手背。从他身后,一个穿着水红色重绸旗袍的少女跳了出来,欢笑道:“先生,还有我呢!”
“芳桦?”冯世真更惊讶了。容家女孩怎么会出现在孟家的舞会上?
“爹特批的,为了奖励我和芳林考上了中西女塾,准我们来看明星!”容芳桦兴高采烈地朝旁边指,“芳林和大哥他们在那边呢。”
容芳林则挽着杨秀成,快活得就像一只发现了榛果王国的小花栗鼠似的。容嘉上挽着杜兰馨走在他们身后,目光同冯世真的交汇后,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