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哥在这里等着我呢!”冯世真笑,“我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就喜欢上的。接触得多了,发觉他其实是个孤单的人,尤其难得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诚。先是欣赏他聪明有才华,然后怜惜他顾忌,再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俊?”冯世勋恼道,“你们女孩子,简直是……”
“别说你不喜欢漂亮女孩似的。”冯世真嗤笑道,“你从小大大,有过来往的女孩子,后来念书时谈过的女朋友,哪个不是漂亮的?”
冯世勋脸颊有点发烫,“那都过去了。年纪大了,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品德。”
冯世真说:“可是大哥,你也没有和容嘉上有过什么接触,你也并不了解他,你怎么知道我对他的评价不准?你这样,就不是偏见么?”
冯世勋烦躁得很,道:“横竖他爹是容定坤,你还想和他如何?”
冯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说的是。”
冯世勋见她这样,反而更难过了,回过头来哄道:“上海这么大,总有更好的男人的。不说这个了。再下个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刚好有两天假陪你回去上坟。”
冯世真点了点头,轻声说:“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场法事。可怜我娘生养我一场,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记不住了。想来真是不孝。”
“这么些年来,你没有新详细点什么?”冯世勋问。
冯世真摇头,“偶尔还梦起,不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些片段。只记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着要我赶快跑。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还活着……”
冯家虽然没有刻意强调,但是也从来没有对冯世真隐瞒过她的身份。
当年冯家捡到了重伤的小女孩,略一打听,就知道上游出了一桩匪徒杀人劫财的惨案,被害的是一个带着孩子路过的母亲。做娘的当场死了,女儿落水后下落不明。因为在场的人都死光了,还是从冯世真口里才知道还有个襁褓里的男孩儿下落不明。
冯先生有些见识,觉得这凶案涉险杀人灭口,有些蹊跷。他没有声张捡到孩子的事,只悄悄掏钱安葬了冯世真的生母,一家人匆匆离去。
冯家夫妇本来有心隐瞒冯世真的身份的,冯世真偶尔做噩梦,自己也很困惑。直到冯世真十岁那年,冯家两个老仆吵架,无意中把冯世真的身世说了出来,冯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梦,自己不是亲生的。
幸而冯家夫妇是极好的父母,冯世真又聪明乖巧,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并没有影响到亲子感情。冯家也大方,想着既然知道了,还让冯世真去祭拜过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冯世勋也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初见冯世真时的情景。
冯先生去河边洗手,抱回来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冯太太抱着女孩儿就松不开手,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乳母还逗冯世勋玩,说是河神公公给他送了一个小媳妇儿来。
冯世勋那年只有六七岁,对这个河神送来的媳妇儿好奇极了。冯世真养病的时候,他总去看她,觉得这个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他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真人,于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脸上咬了一口。
小丫头醒了过来,睁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哭也不闹。
冯太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口齿含糊地说:“真真。”
冯世勋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所以冯太太一下就哭了。
冯先生一手搂着妻儿,一手摸着小姑娘汗湿的额头,说:“以后你就叫冯世真,是我们的女儿……”
这个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年,从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成长为一个秀雅明媚女子。冯世勋这次回国后,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只能一辈子做她兄长吗?明明当初捡到的时候,是说给我做媳妇儿的呢。
“哥?”冯世真把一个滚烫的东西贴在冯世勋的脸上。
冯世勋烫得险些跳起来,才发现妹子拿着烤熟的红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冯世真笑嘻嘻。
冯世勋把脑子里的念头驱散,接过了红薯,朝冯世真温柔一笑。
桥本诗织那边的动静倒是快。桥本家的性质同容家差不多,南北各处有农场和鸦片园,同时还仗着军阀背景,做着走私生意。只是桥本家的船过去只来往与中国和日本,现在想把生意往南洋发展,便想搭上容家的线。
一听容家大少爷是庶女的旧情人,桥本三郎不用女儿多说,第二天就给容府去了个帖子,以本地古玩协会新成员的名义,请容定坤这位副会长携家眷来家中品茶。
对于容定坤来说,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他把帖子给了容太太,说:“桥本社长搬了新居,还是第一次待客,你看着准备一份暖宅礼。听说他家女孩子也不少,到时候把芳林和芳桦都带去吧。”
芳林和芳桦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了榜回来,两个女孩果真都考上了。容太太认识的几家官商人家的小姐都去考了,却没一个中的。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了,巴不得把两个女儿带出去满城炫耀一番。
到了茶会那日,容家人衣冠楚楚,如约而至。
容定坤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风度翩翩。容太太保养得极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雍容秀丽。芳林和芳桦一对姐妹花穿着苏绣衫裙,一粉一黄,宛如两朵并蒂莲般娇艳水嫩。容嘉上则是最引人注目的。西装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带着矜持而优雅的浅笑。那股恰到好处的倨傲,一下就让桥本家的几个女孩面红心跳。
只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弯没有空着。杜兰馨穿着一身极时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后,同他一起朝桥本夫妇鞠躬问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桥本诗织看了,不仅觉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
桥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门,颇有日本女人的谨慎和优雅,虽然平日里在家中举足轻重,此刻却谨慎而低调地站在丈夫身后迎客。在夫妻俩身边,除却两个儿子穿着西装,长媳和几个女孩全都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桥本的三个妾都极美,几个庶女的女儿全都娇艳明丽,美得各有千秋。只是桥本三郎的儿子只有两个,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过去,桥本的嫡长子果真和外界说的一样,是个苍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轻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症,二十来岁还尚未结婚。桥本家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国血统。桥本三郎想必心里也十分纠结。
桥本家新居是一栋八成新的洋楼,前主人是英国的大使,对方退休回英国养老,把房子便宜转手卖给了桥本三郎。
桥本买下来后,将一楼朝南的一个小沙龙重新装修,弄成了一间宽敞的和室。平日里也多半在那里办公。
今日品茶,主宾双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田中太太带着三个女儿亲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桥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这三个女孩,两个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个就是桥本诗织。田中太太是极不喜欢这个出挑的庶女的,还是桥本三郎坚持,她才允许桥本诗织出这个风头。
桥本诗织早年还是深受过父亲宠爱的,教养程度并不必两个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桥本家女孩中最美的。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负责在一旁给容家女眷解说。她声音轻柔婉转,遣词造句考究优雅,引经据典,谈诗论词,好生展示了一番自己下过苦功的修养。
容嘉上重理轻文,对桥本诗织这一番卖弄感触不深,容家其他人倒是小小惊艳了一番。尤其是容定坤,他本来就最喜欢擅诗词书画的书香女子,想不到一个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国国学,大为惊艳。再看了看行为举止一派西化的杜兰馨,顿时觉得长子的婚事也许处理得有些太仓促了。
正这样想着,田中太太已将茶斟好,请客人品尝。
容家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杜兰馨却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礼,而后端起了茶杯,姿态优雅而标准地转了转,捧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过齿留香,浓而不腻,好似品尝到了京都金秋枫叶和菊的味道呢。”杜兰馨的日语带着些口音,却说得十分流利,笑容也从容不迫,充满了自信。
田中太太隐隐露了一分惊讶,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宫中流传出来的,曾是和宫公主的陪嫁。”
“原来是这套茶具!”杜兰馨惊喜道,“我在日本时曾听教授提起过,知道这套茶具出自大师山下关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没想到今日能亲眼所见!”
容嘉上顺着未婚妻的话道:“这样珍贵的宝物都能被贵府收藏,看来桥本社长的日本收藏家称号名不虚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