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太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便赌气称病,把管家的事全推了出去。日常的事有管家们操持,可下个月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却不能没有人主持。
管事趁着容定坤难得回家,前去请教。容定坤烦不胜烦。他想指派大姨太太来做,又想到王氏那小家子气,恐怕办不出个什么气派的宴会。还是杨秀成提议让容芳林来试试。
“芳林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现在学着操办点家宴正是时候。况且到时候多少名门权贵都会来,也正是芳林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芳林若是能有个好名声,定能寻个好婆家。再说,太太再不管事,也不能眼看着芳林把宴会办砸了的。”
容定坤心想有理,便这么吩咐了下去。
容家姐妹正在书房里上课,管事地来通报了,容芳桦哈地一声笑出来,对冯世真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冯世真笑道:“我看这是个极好的锻炼的机会。你们两人以前也主持过茶话会的。”
容芳林愁苦地说:“以前的茶话会不过请十来个同学玩罢了。这次爹爹可是打算请遍整个上海滩的。中外宾客算一起,少说也要有一两百人了。”
“放心。”冯世真安慰道,“我觉得太太不会不管的。”
果真如杨秀成所料,容太太再赌气,也不能不帮着亲生女儿。她把大姨太太派去帮容芳林,又因为觉得冯世真能干又细心,也请她来帮衬一下。
东家太太有求,冯世真自然应允。
书房开辟成了指挥室,容芳林在里面发号施令。听差的,老妈子们,接了她的命令立刻行动起来。而冯世真和大姨太太就是容大小姐的两大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秋高气爽,晴空如洗,秋菊绚烂如骄阳。小姐太太们却都没有出游的心,聚集在书房里开会。
书房里架起一个大黑板,上面贴满了纸条,书桌张堆放着各个店家送来的沉甸甸的样本。
“午茶和晚餐都从礼查饭店定。英式的午茶,法式晚餐。饭店明天就会把菜单送过来。记住,先让老爷过目,再给太太看。”
“宾客名单也还需要让秀成哥哥过目一道。”
“对了,宾客有对饭菜过敏的,要标记出来。”
“不要用桔梗花,这花臭得很。大哥喜欢什么花?”
“问过了,他说任何花都讨厌。”大姨太太抿嘴笑。
“用康乃馨。”冯世真敲定,“浅绿色的,只用来妆点餐桌。舞厅里可以摆粉芍药和百合,用玫瑰也没关系。芳桦计算一下数量,让听差的今天就要打电话去花店下订单。”
“餐桌布,选哪块?”
“象牙白?”
“又不是结婚,用浅金色好了。”
……
“先生快来,饭店把试菜和酒都送来了,一起来尝尝!”
容嘉上路过书房门口,听见里面热闹得后,探头望了一眼。
女人们在试吃酒菜,也不知道吃到了哪道菜,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急忙吐了出来。
冯世真赶紧喝了一口香槟,随即露出惊喜之色。
“这个不错,记得添到名单上去。”
“小姐请再尝尝这红酒。”饭店的经理热情地推荐,“这酒配晚餐那道碳烤小羊排再合适不过。”
容芳桦都已经喝得脸颊红扑扑的,笑道:“快快!还有甜点呢,快端上来!”
精美的蛋糕点心装满了一整个推车,送了过来。女人们哪个不爱甜点,全都发出了欢呼声。
容嘉上笑着摇头,目光在冯世真伤疤脱落却留有红痕的脖子上稍作停留。
“大哥。”容芳桦发现了他,“我们一会儿约了兰馨姐去逛先施百货,你也一起来呀。”
杜兰馨的名字像是个警钟,当地一声在容嘉上的脑海里敲响。他一脸温柔的浅笑好似被大浪一阵冲走了,冷淡道:“我要去公司,没有空。”
因为容嘉上在查奸细的事上处理得很好,很得容定坤肯定。容定坤觉得既然儿子本身功课优秀,不用补课也能上名校,便停了他的课,让他先跟自己去商行上班,先熟悉一下自家的生意。
容嘉上的变化对于容定坤来说,是最近诸多不顺之中唯一的惊喜。容定坤对长子还是寄予了深厚的期望,本来以为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其实早就已经懂事,并且出乎自己意料的优秀。容定坤的感觉不啻于中了彩票一般。
容嘉上聪慧、冷静、稳重,正具备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要素。也许他还比较稚嫩,缺乏经验,但是没有关系,容定坤已经决定亲自培养长子,倾囊相授,要将儿子培养成为容家下一任掌门人。
容嘉上早就知道家里背地里的生意,但是如今才真正接触到核心,参与到那一部分生意的日常运作之中。
容定坤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南边还有鸦片园子,出产上好的云土。但是他不贪,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他的根基很扎实。这也是他之前丢了那么大的货,但是还能坚挺住的原因。
“要重新取得曹大帅的信任并不容易。”容定坤对儿子说,“我们现在为他运送军火,几乎是做无偿生意。”
容嘉上问:“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这条线不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自然不会永远这么白做下去。”容定坤拿了一份机密情报给长子看,“很快,曹家就要赢了。丰厚的回报指日可待。家里奸细的那条线,你查得怎么样了?”
容嘉上笑道:“我找个了小子装死一吓,姓郭就把什么都说了。我们按照他的描述,正在找那个接头人。我们初步怀疑育婴堂里的一个会计,但是跟人的时候跟丢了。”
容定坤说:“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至少家里清洗过后,将这条线斩断了。家里你盯严一些,新填补进来的那些佣人也未必靠谱。那个偷情报的人,也有可能还留在府里的。”
父子间有片刻的沉默。两人都想到了那个斯文清秀的身影。
“你的那个女老师……”容定坤沉吟。
“她通过了测谎。”容嘉上下意识替冯世真辩护,接触到父亲不悦而严厉的目光后,又不情愿地补充道,“我会留意她的。”
容定坤点了点头:“不要让私情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儿子。女人嘛,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她若有问题,是绝对不能留的!再说了,如今你和杜家小姐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是不是还早了点?”容嘉上眉头轻皱,“我毕竟……”
“我们需要杜家放贷款。”容定坤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当初也是亲口对我承诺了的。我让那个女人回容家,你就听我的话结婚。怎么?冯小姐还把你独占住了?”
“没有的,父亲。”容嘉上平静地说,“我和她关系清白。”
容定坤不禁讶然:“这点不像我儿子呀。”
容嘉上不大想讨论这个事,宁愿把话题引回到婚约上:“那么,和杜家这婚事,是已经完全谈妥了?”
容定坤说:“律师已经把结婚合同拟好了,回头你看一下。过几日去杜家拜访,顺便把合同签了。正好你要办生日宴会,就在宴会上把婚约公布了吧。”
这们婚事如同一门生意,连合同都准备下了。将来出了变故,不用夫妻吵架,自有律师上阵厮杀。多么文明!
容嘉上一声哂笑。
这日容定坤有应酬,在张园吃饭,把容嘉上也带了去。众人见了一表人才的容家大少爷,都交口称赞。席上还有个花旗银行的洋大班,刚来中国不久,中国话说得不溜。容嘉上全程和他用英语交流,顺便帮着翻译。
外界盛传容家大少爷是个连中学都差点混不毕业的废柴,可那些大学生也未必有他英文这么纯正切流利。容嘉上今日的表现,重重地抽打了那些人的脸。容定坤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好生得意,甚至不禁有几分怀念早逝的发妻了。
饭后容定坤要打牌,容嘉上便先告辞回家了。
容府如往常的这个时刻一样安静。容嘉上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时,忽然听到一阵轻幽的乐曲声。
他寻了过去,推开了书房厚重的大门。悠扬的乐曲如水一般流泻了出来。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水晶吊灯,整间屋子都被笼罩在蜜色的光芒之中。
冯世真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连衣长裙,背对着大门,一手端着一杯红酒,正在黑板前书写着。
留声机上的音乐舒缓悠扬,冯世真一边写写画画,头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她一贯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扎成一条蓬松的麻花辫,搭在肩上。这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又窈窕,又慵懒,令容嘉上的胸膛一下就热了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冯世真放下粉笔,回过头来。
四目相接,两人都沐浴着昏黄的灯光,面孔年轻而美丽。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容嘉上走过来,朝黑板上看了一眼。
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写的都是舞会的事项。其中有个时间表很有趣,清楚地标记着几点接待来客,几点上茶点,几点吃晚饭。甚至写清楚了几点几分的时候让容定坤发言,再让容嘉上发言,然后众宾客祝贺容嘉上生日快乐。
“芳林她们出去逛百货公司还没回来。”冯世真的声音也带着懒洋洋的感觉,像浸在酒里一样,带着一股花的醇香,“我要把在舞会上放的歌曲挑选好。你喜欢什么曲子?”
“我没什么讲究。”容嘉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温润如秋水的双眼,“先生,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么?”
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嫣然一笑。容嘉上只觉得满间书房霎时鲜花开遍,一股温水注入进了血管里,令他浑身充满了难言的力量。
“你放心,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定送你个称心如意的。”冯世真的身子轻微摇摆,像是站不稳。她一贯端方自持,从来没有这么轻浮过。
容嘉上的目光移到桌子上的空红酒瓶,明白了过来。
“先生喝了多少酒?”
“不多的。”冯世真笑得无知无觉,好似秀丽的昙花在烛光下绽放,“红酒度数又不高。我是能和我爹还有我哥抱着白干瓶子对干的人呢。”
容嘉上啼笑皆非,但是他很喜欢冯世真这微醉且倔强的模样。她眼睛里有着暖融融的碎光,似迷离似清醒,充满了难以捉摸的神采。
一曲结束,短暂的停顿,再度响起。
这是一首舒缓柔情的华尔兹,吉他轻响,淳厚的男声深情地唱着情歌。
窗外是暗沉沉的寒夜,疾风如哨。屋里温暖如春,柔光醉人,酒香飘逸。
容嘉上拿过冯世真手里的水晶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牵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冯世真眼波荡漾,一抹光如流星闪烁而过。她缓缓地,把右手放在了容嘉上的手心里。
手臂一拉。年轻的女子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被男人搂进了怀中。
十指交握,两具身体亲密贴合,体温隔着层层衣料融在了一起。
冯世真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有点醉了。她好似并没有迈步,可是头顶的吊灯,周围的一切,都围绕着她开始旋转。但是她并不用担心跌倒,因为男人搂着她的腰的手是那么有力,几乎是禁锢着她,生怕她逃走一般。
她觉得很安心,将自己交付了出去,跟随着容嘉上的脚步,任由她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这一刻,她终于不用再思考,不用去提防。她像一只飞倦了的鸟,终于寻到了可以落脚的枝头。
青年的胸膛坚实而温暖,心火热地跳动。他们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一刻,谁也不认识谁,却又像相识已久的知己,熟知对方的一切,无须刻意,就能迈出配合的脚步。
灯光在水晶坠子上折射着,交织成光茧,将两人笼罩住。
他们的面孔靠得极近,鼻尖偶尔会轻轻蹭着,呼吸交错。舞曲还没有放完,他们却已经停下了脚步,温柔地相拥着,半阖着眼,仿佛沉浸在了梦中。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湿润嫣红的唇,小心翼翼地向前凑去,又怕惊动了她,怕太唐突,脖子又缩了回来。
一声响亮的车喇叭如利刃一刀切断了书房里旖旎的情愫。容家姊妹欢腾的笑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