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敏捷地扣住了妇人的双手,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
冯世勋牢牢抓着那妇人,十分温柔地一笑:“太太,我是医生,我说的话,应该比护士可信吧?”
那妇人见对方是个英俊的年轻医生,气焰就小了三分,又见他笑得温文儒雅,脸都有些红了,讪讪道:“这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冯世勋皮蹲下来给那孩子检查了一番,听了肺音,说:“你家孩子的病确实不轻,但是不用住院。我给你开一些新来的特效西药,一定能治好。只是医院里生病的孩子多,若他继续留在医院,怕会传染别的病。”
妇人此刻已是对冯世勋言听计从,不住点头。冯世勋开了药方。妇人让奶娘去抓药,自己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小护士这才从冯世真的背后走出来,两眼含春地跑到冯世勋面前,红着脸道:“多谢冯医生。要不是你,我们肯定要被那女人抓伤!”
冯世勋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朝冯世真走去,搂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斥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逞能,什么事都往前凑。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冯世真还没说什么,那护士又羞答答地凑了过来,道:“冯医生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替你看好世真的。”
冯世勋拉着妹子就走了,临别前回头扫了那护士一眼,眼神如数九寒冰,令人骨缝生冷。护士第一次见一贯温柔儒雅的冯医生露出这样的表情,又惊又怕,霎时红了眼眶。
“冯医生这也太……”
护士长一边整理病历表,一边冷冷地说:“你拿人家妹子做肉盾。他要不及时赶来,世真的脸早就被那女人抓花了。换成我,扇你耳光的心都有,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你?”
护士扑扑落泪,捂着脸跑走了。
“你发火的时候真吓人,和爹好像哦。”回家的路上,冯世真搂着兄长的胳膊撒娇,想哄他开心。
“我还在生气。”冯世勋瞪着她,“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都是一个医院的职工,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怎么能算管闲事呢?”冯世真说,“有时候,独善其身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冯世勋不屑地哼了哼。
兄妹俩走进了石库门院子,冯太太从窗户里望见了儿子,急忙推开窗。
“世勋,你回来得正好。真儿,嘉上今天带来了一条金华火腿来呢!”
冯世勋一头雾水地问妹子:“嘉上是谁?”
冯世真暗道不好。容嘉上最近都是隔一日才,没想他昨天来过了,今天居然又来了。
她结巴地解释:“是……我的学生。”
“哪里的学生,怎么都跑家里来了?”冯世勋嘀咕。
“先生!”容嘉上从窗户上探出头来,“我带来最新的英国科学杂志来,你一定喜欢!”
青年面孔英俊,西装考究,一看就是富家子。冯世勋恍然大悟。
“容家大少爷?”
冯世真低头说:“我们上去吧。”
冯世勋紧跟着妹子,压低嗓音道:“他最近经常过来找你?”
冯世真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爬上了楼,兔子回窝似的窜进了家里。冯世勋一肚子怒火,追着她迈进了门。
容嘉上指着茶几上的一摞杂志给冯世真看,又朝冯世勋看过来,友好一笑。
“你是先生的大哥吧。幸会。我是容嘉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冯世真辞职后只说因为容家妻妾吵闹心烦,并没说过容嘉上半句坏话。冯世勋虽然第一眼就讨厌这个公子哥儿,但是总不能莫明地失礼。
“世真倒是从来没有同我提起过容少爷。”冯世勋同容嘉上握手,意味深长道。
冯世真拿起一本杂志,开始认真地阅读。
容嘉上说:“先生教的学生多,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冯世勋客气道:“我妹妹在你们家,多谢你照顾了。”
“我没照顾好先生。”容嘉上说,“不然先生也不会辞职了。”
冯世真翻过一页杂志,看得全神贯注。
容嘉上又变回了一副天真烂漫的富家子弟的模样,笑吟吟道:“我还想请先生回去继续教我和妹妹呢。冯医生帮着我劝劝她吧。”
冯世真翻杂志的手一抖。
“为什么?”冯世勋皮笑肉不笑,“回去继续受气么?”
容嘉上十分恭敬地朝冯世勋拱手,躬身一揖:“之前是我调皮,给先生添了许多麻烦。先生走后,我每日都反省,十分悔恨。现在请先生回去,就是想她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冯世勋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俊美得过分的青年:“我相信世真肯定已经原谅你了。既然心意到了,再回去,倒是没有必要了。世真,是不是?”
冯世真埋头专研杂志上的一道谜语,假装听不到。
容嘉上微微笑:“先生之前一直说她的理想就是教书育人。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薪金又高,又清闲,不是更好么?先生现在在医院工作,早晚奔波,十分劳累呢。冯医生不心疼妹子么?”
冯世勋狠狠地扯了一下嘴角:“我心疼她,才不让她回容家。她虽然口头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是在容家受了委屈才辞职的。”
容嘉上一顿。
冯世真啪地把杂志丢茶几上,站了起来。
“都别争了。”她说,“我会回容家。”
“什么?”
“先生!”
两个男人,一个狂怒,一个狂喜。
“真儿,”冯世勋的嗓音里饱含着怒意,“你要不喜欢医院的工作,我再给你另外找一个。容家,我不准你再回去了。”
冯世真从容道:“大哥,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能自己做主了。”
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对容嘉上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拽起冯世真的胳膊,把她拖进了房间里,甩上了门。
冯太太握着铲子站在厨房口。连她都是第一次见儿子这么愤怒,吓得瞪大了眼。
房间里,冯世真甩开了兄长的手。
冯世勋怒道:“你在想什么?”
冯世真在床边坐下:“容家并不是龙潭虎穴。当然,这样的有钱人家,自然有各种见不得人的阴私。但是那又如何?我只不过是个家庭教师,做好份内的事,按月领薪金就是。我教过那么多学生,容家的少爷小姐算是最好教的学生了。我除了最后被容家姨太太刁难外,之前一直做得很开心的。”
冯世勋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外面那小子,并不比你小几岁……”
“他就算年纪比我大,我也是先生,他也只是学生。”冯世真一本正经。
冯世勋语气略软了两分:“你就算喜欢教书,又何必回容家?”
“学校薪金不高,工作又累。做家庭教师的话,豪门世家都差不离,容家已算是很好的选择。”冯世真说,“大哥,你一向尊重我的选择的。况且我看不出来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冯世勋的脸颊紧紧绷着,直言道:“我怕外面那小子对你不规矩!”
冯世真脸颊微红,哂笑道:“大哥看妹子自然觉得百般好。可人家是容家的大少爷,不论是名媛闺秀,还是欢场红颜,见得太多了,会看上一个大他好几岁的女人?咱们这点自知之明,总是还有的。”
冯世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世真继续说:“况且,容嘉上计划明年开年就去燕京大学念书,我教不了他几个月的。哥,你不要高估了他,你也不要低估了我!”
冯世勋无奈地注视着妹子。他深深地觉得妹妹变了。
冯世真以前也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但是如今的她更多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仿佛一把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开了封,利刃粹着锋芒。
他觉得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从小就乖巧听话,他爱她到骨子里,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只希望她永远都长不大,快乐地活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是就在他离家的日子里,这场毁灭性的打击,让他的小妹妹迅速成长、独立了起来。
冯世勋觉得惊慌不安,只因为他觉得,他的真儿,似乎已经再也不需要他了。
“在吵架吗?”冯太太忐忑不安地在外面听着,“以前也都是世勋在管他妹子的。但是他们兄妹俩从来没有吵过架。”
容嘉上扶着冯太太:“伯母别担心。我看冯医生舍不得的。”
门打开了,冯世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了容嘉上一眼。
容嘉上欠身。
“容大少爷。”
“叫我嘉上就好。”
冯世勋紧咬牙关,冷声道:“请令尊这次务必管好你家姨太太。我虽然是个小医生,无权无势,却是最见不得我家里人受半点委屈的。小人物,往往有着料想不到的大作用。”
“晚辈受教了。”容嘉上十分恭谦。
“别再吓唬他了。”冯世真走出来,对容嘉上道,“我明日就会去医院辞职。”
容嘉上朝着她灿烂一笑,“那我明天就让李妈把先生的房间收拾出来!芳林她们知道了肯定很开心。”
容嘉上见好就收,婉拒了冯太太留饭。冯世真送他出门。
天色未黑尽,巷子里,是一片浓郁的幽蓝色。路灯已经亮了,橙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地。
“满意了?”冯世真问。
“满意了。”容嘉上欢快地摇着尾巴,又不安地再度确认,“先生,真的不改了?”
“不改了。”冯世真叹气,“真是磨不过你。话说在前头,这次不准再同我胡闹了!”
“绝不了!”容嘉上注视她的目光里有着一股不加遮掩的热切,“我要再有什么不规矩,你只管扇我耳光就是。”
冯世真啼笑皆非:“你这人,之前对我横眉竖眼,说三句话里都要有一句奚落挑刺的,傲慢得不得了。结果也是纸老虎,被我狠狠闹了一场,你又立刻服软了,腆着脸赔小心。你说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既然是赔礼道歉,自然要拉下脸来伏低做小。”容嘉上侧着头,笑得几分无赖不羁,“为了庆祝,我明天请你去吃川菜好不好?我知道福州路上新开了一家很正宗的川菜馆子……”
“请吃饭就不必了。”冯世真客套地婉拒,“我办理好了辞职手续,会同你说的。你这几日就别再来了。我大哥他……”
容嘉上有些失望,倒也不勉强,说:“我同芳林她们不算亲厚,但是也会尽力去保护她们。这是天下兄长们的职责。先生有个好兄长呢。”
冯世真感激一笑,目送着容嘉上脚步轻快地走了,而后转身慢慢地往家走。
路边的阴影里,有个男子在沉默地抽着烟,火星一闪一闪。
冯世真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我要回容家了。”
男人吐了一口烟:“七爷让你对付那个姓杨的。”
冯世真轻轻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