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农今天才送来的,我让听差的专门挑了几个个儿最大的,给先生送过来了。”容嘉上抓了一只最大的,那给冯世真看,迫切地看着他,像是邀功的孩子似的,“先生爱吃吗?我让他们挑的都是带黄的。”
冯先生用围巾遮着烧伤的半边脸,坐在沙发里,笑呵呵道:“你先生最爱吃了。小时候还会贪吃得拉肚子呢。”
自打家里出事后,冯世真就再没见过父亲的笑脸。她一时惊呆了。
“我……”她半晌回过神,笑道,“嘉上真是有心了。家里没酒,我去巷口打一些回来。爹今天也喝一点?”
冯先生今日气色比以往都要好,笑着点了点头:“再去买两斤烧卤。容少爷来家里做客,咱们不能太寒酸。”
“我陪先生去呀。”容嘉上匆匆洗了手,抓起大衣。
冯世真还没回过神,就已被他半推半挽着又出了门。
此时正是傍晚,邻居们纷纷下班回家,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同冯家姑娘一起走了出来。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端庄秀丽,很是登对。
“冯小姐,这是你的男朋友?”总有爱管闲事的大妈来打听。
冯世真矜持地微笑:“刘太太,刚才看到刘小先生带了几个朋友来家呢。”
刘太太的儿子嗜赌,带朋友来家,讲不定是又要变卖什么东西。刘太太大惊失色,迈着胖腿匆匆朝家奔去。
容嘉上噗哧一笑:“你们这里真有趣。”
“多住几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冯世真嗤笑。
住在象牙塔里的贵公子,不过在军校里吃了点苦,却依旧不知世道人情百态。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只是“有趣”得很罢了。
两人并肩,沿着巷子往外走。
放学的中学生经过。两个女孩见了容嘉上,惊为天人,走出老远了,都还频频回头张望。
冯世真也留意到容嘉上衣着上的变化。他穿着比之前要成熟了许多,精细的手工西服套装穿在身上,服帖笔挺。他个头高挑挺拔,双腿修长,有着军人的坚毅硬朗之气,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
只不过短短一个月,这个人从一个少年,就成长为一个青年了。
“谢谢你的螃蟹。”冯世真说。
容嘉上说:“送螃蟹是借口,就是想来看看先生。”
冯世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白净的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羞红,得意地笑起来:“先生以前多伶牙俐齿的,总是驳得我哑口无言。怎么一卸任,反而温顺多了?”
“我倒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被人教训。”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随即又后悔了。容嘉上显然就等着的,被她的眼波一扫,好似吃到糖的孩子,笑得心满意足。
“不是喜欢被人教训,只是喜欢听先生的教训罢了。”
冯世真脸颊微微发热,到是有些怀念当初那个冷漠倨傲、不爱搭理人的青年来。至少面对那个人,她不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两人打了酒回来,冯太太已经把螃蟹下了蒸锅。半晌后把盖子掀开,蒸得红通通的螃蟹盛在白瓷盘子里端了上来。
冯世真给父亲倒了酒,拿着剪子给他拆螃蟹。冯先生的手被烧伤,伸展不开,行动十分不方便。
“先生。”容嘉上把剥好的蟹肉推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自己也要尝尝。”
冯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嘉上一眼。
一顿饭吃完,容嘉上很自觉地告辞离去。
冯世真送他出了院门。容嘉上捏着帽子,问:“冯先生考虑好了吗?”
冯世真噗哧笑:“一筐螃蟹就想收买我呢?”
容嘉上也笑,牙齿雪白,嘴唇温润:“说的也是,就连刘备也需要三顾茅庐呢。我走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冯世真目送容嘉上在保镖的陪伴下远去,自己都没发觉嘴角一直扬着温柔的浅笑。而这笑容一直维持到她回了家,被母亲堵住。
冯太太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把女儿拉进了厨房,问:“你同我老实说,你突然辞职,是不是同容大少爷有关系?”
冯世真十分镇定地否定:“没有的事。我们能有什么事?”
冯太太拍了女儿一把:“真是念书念糊涂了。他要对你没意思,怎么三天两头上咱们家来?”
“妈,你想多了。”冯世真淡淡道,“容家的大少爷,怎么看得起我这么一个穷家庭教师?把我请回去,是他父亲给他的考验之一,锻炼他笼络人的能力罢了。”
“真的?”冯太太一脸失望,“我是不懂那些豪门的事的。可这也太怪了。”
“不懂,就别管啦。”冯世真捏着母亲的肩,“再说,他要真对我有意思,就直接约我出去了,何必要我再去做他先生?先生和学生,怎么好恋爱?”
冯太太一想也是,只得很遗憾地叹了一声,“多好的孩子,出身富贵,性子却那么好,生得又俊。要是咱们家没有出事……”
“没出事,我和他大概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吧。”冯世真嗤笑道。
而在那之后,容嘉上几乎每天都会来冯家蹭饭。
他倒不是空手来的,不是提着好酒,就是带些冯家人爱吃的点心。冯太太爱吃南京路上沙利文面包店里的樱桃蛋糕,他还亲自去买了来。冯先生正在戒大烟,人难受得很,容嘉上就给他送了一大盒上好的雪茄解馋。
冯太太喜欢容嘉上得不的了,就算不能招为女婿,也想认做干儿子。只是两家家世相差太大,冯太太也不敢高攀。
冯世真那阵子整日听父母夸奖容嘉上,听得耳朵起茧。她也好奇,想看看容嘉上的耐心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而容嘉上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交往,有点乐此不疲。
“先生,我很喜欢你们家。”这日用完饭,冯世真照例送容嘉上出门。走在小巷子里的时候,容嘉上忽然说:“你家里,有容府里没有的气氛。”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是指的冯家的那种温馨和和谐。那确实是容家所没有的。
“等你自己成了家,气氛一定会很好的。”冯世真说,“你所缺少的,会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找补回来。”
“会么?”容嘉上想起杜兰馨那风流妩媚的眼波,挑起一抹充满讥讽的冷笑。
“先生,我很喜欢你这样。”
冯世真不解:“我什么样?”
“总是充满希望,总是鼓励我。”容嘉上柔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生活那么波折,可你总是能看到希望,心里永远都有信念。”
冯世真笑叹:“你这就是阅历浅的人会犯的错。鼓励旁人的话,说起来容易,自己却未必能做到。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怨忿,只是没有给你看到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容嘉上停下脚步,注视着冯世真,眼中荡漾着碎光,“你并不知道,你让人觉得温暖。”
这一刻,冯世真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融化的声音。
容嘉上沐浴着巷口的灯光,面容俊雅,一如他们初见,却没了那份傲慢冷漠。坚冰的屏障融化了,让冯世真得以走进他的领地,也让她可以轻易地将他伤害。
鱼儿轻轻地咬着鱼钩,扯着线。垂钓人的手里一阵阵发沉,下意识就要顺着往水中走。
“嘉上……”冯世真哑声说。
容嘉上微微低头,认真听。
两张脸靠得很近,呼吸交织,冯世真只需要轻轻踮脚,就可以吻住青年温润好看的嘴唇。
冯世真用了极大的力气,对抗着这一股强大的引力,后退了一小步。
“回去路上小心。”冯世真说,不再看青年期盼的目光,转身匆忙而去。
阴冷的空气就像一个痴情人,来了就不肯离去。上海连续多日阴雨,一日比一日冷,行人们换上了厚实的大衣,抵御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冻风。
每年这时,医院里总是挤满了伤风感冒的病人。连冯世真这样非医护人员,都被借了去,在大厅里帮忙协调病人。
打针的孩子哇哇大哭。一个孩子的哭闹,犹如深夜的犬吠,能带动整个走廊里所有的孩子。家长们手忙脚乱,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大声斥责护士。那小护士不过十七八岁,被骂得满脸通红红,低头抹眼泪。
冯世真看不过去,走上前把小护士拉到了身后。
“太太,医院现在人满为患,相信您也看得出来。若是有床位,我们会按牌号来分,绝对不会厚此薄彼。医院设备有限,请您体谅一下。”
那妇人看衣衫应是殷实家庭的太太,十分蛮横,指着冯世真道:“你少糊弄我。后来的都有床位了,我们等了这么久,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床位?你们医院也是看人下菜吗?”
冯世真耐心道:“您的孩子只是感冒发烧,并不需要住院……”
“你是医生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孩子需不需要住院?”妇人大叫,“我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
小护士忍不住嘀咕:“都说你孩子病不重了。你怎么反而还希望自己孩子生重病的?”
冯世真忙回头责备:“你少说两句。”
可已迟了。那妇人一听,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像一只母老虎似的扑了过来。
“你咒我儿子死呢?”
小护士吓得往冯世真背后躲,把冯世真当作了人头盾牌。那妇人亮出一对利爪,就要来挠冯世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