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祥老公公八十一岁的那年秋后,一个报子高举喜帖,打马疾驰到李家大门前,高声叫道:
“李振基中状元了!”
只一声,全家老少呼啦啦跑了出来,又慌慌齐拥堂屋给老爷子报喜:“中了,中了!你孙子考中了!”
老爷子正在堂上拈须摇头地背《论语》呢,这一阵高声的惊唤竟把他唤过去了,一口气噎下去久久没有吐出来,家人们急忙上前掐人中,揉胸口,好一阵忙乱,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未睁,两行喜泪顺流而下,只听口中喃喃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不负我李家三代心血……”
一会儿工夫,二报又打马驰来,离村好远就张扬着喊:“李家,李家,李家李振基中了头名状元啦!……”
这一吆喝,村中的族人全都知道了。于是,纷纷前来给老爷子贺喜:
“三叔公,还是您老人家治家有方哇!”
“三老伯,振基不亏您一番心血……”
“三爷爷,振基这回可要当大官啦!”
“……”
一时纷乱乱,喜嚷嚷。有送钱的,有送粮的,还有送酒送肉的……喜得老爷子连声回道:
“托先人的福,托先人的福哇!这三代人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到底给振基实现了!”
接着,三报又到了。一时,李家大院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是更加的忙活。老爷子立马吩咐人打酒摆席。一敬天地,二拜祖宗,三邀全族同喜。因家中贫寒,多年已不动荤腥,连吃饭的餐具也多是些瓦盆、土碗,没有一件是上得席面的东西,又赶忙派人四处去借。逢上这样的大喜,自然是一呼百应,无有不借的。东西两庄的大户人家,听到消息后竟差家人连酒肉带各样的餐具送来了两挑!前来磕头贺喜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错午,知县大人坐着一乘小轿匆匆赶来了。这位七品知县自知官职卑小,远远在村口就下了轿子,徒步来到李家,进门便连连拱手道喜。
老爷子本要出门相迎,族人、家人纷纷劝说,讲他现在已有了“身份”,这“身份”是万万不能降的!于是老爷子便端端地坐在堂屋恭候了。
这知县大人脸上竟也无一丝不悦。跨进堂屋门坎,知县大人疾步上前,双膝跪上,先给老爷子请安,接着又给老爷子道喜,说:“大比之年,金榜题名,实是老太爷家教好哇,恭喜恭喜!下官过去照顾不周,多有冒犯,还请老太爷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发祥老爷子眉开眼笑地把他扶起来,客气两句,分宾主坐下。这时,知县大人袍袖一扬,唤一声:“来呀——”
立时,跟随的衙役捧上一个朱漆描金托盘,托盘上放着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知县大人再次躬身施礼:
“李家世代教子读书上进,其精神可昭日月,撼天地。本县区区薄礼,还望笑纳。”
发祥老爷子望着这一百两白花花的银钱,想起三代人破产读书,荒年以糠菜度日,辛辛苦苦供孙子上学的境况……不禁又落下泪来。
“不瞒大人,这小孙自幼聪明,五岁便背得一本《论语》,七岁能吟诗做赋对答如流。可为了让小孙刻苦上进,实也动过不少戒尺呀!多少年寒窗酷暑,老身四更起床,亲自研墨捧砚,手执一柄戒尺伴小孙儿读书,熬落了多少星星?想今日挣得一个头名状元,确也来之不易!那时,若有这一百两银钱,怎能让孙儿啃窝窝蘸墨汁度日……”
知县大人讪讪地点头,很是没趣。
发祥老爷子一时激动,又把知县大人领进了新科状元苦读的书房。这是一间破旧的草屋,空空的草屋内仅有一床一桌一凳,还全是土坯垒的。靠北的一面却是书籍和笔墨纸砚。临窗的墙上则贴的是老爷子亲笔摹写三国诸葛亮的《诫子书》——
夫君子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非学无以广志,非志无以成学。淫慢者无以励精,险躁者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在书桌右边的墙上,又贴着一幅醒目的大字——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左边墙上则贴的是一幅草书——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发祥老爷子把这些一一指给大人看过,拈着胡须说:
“虽草堂一间,绳床陋室,却也出过一个秀才,两个举人,还有这一个状元呢!”
知县大人不禁又连声夸奖:“真是做学问的世家呀!老太爷治学有方,钦佩,钦佩!”
往下,发祥老爷子又特意把悬在梁上的一条细麻绳指给知县大人看:“大人,你可知这是作何用途?”
知县大人看了,沉吟片刻,说:“还望老太爷指教?”
发祥老爷子感慨而又自豪地说:“这正是为了治瞌睡,小孙儿夜里读书时束发悬梁之用……”
“噢,呀呀!”知县大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莫非就是那头悬梁锥刺股之说?……”
老爷子微微颔首,转过脸去,不忍再看那悬梁绳了。想当年,他手执戒尺逼这小孙子束发悬梁,西窗待月,痛煞苦煞的小孙子掉了多少眼泪呀!……
“三年苦读,一步登天,可敬,可敬!”知县大人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当老爷子说起小孙儿苦读入痴,竟蘸着墨汁吃掉了三个窝头、倒剩下一碟蒜汁时,知县大人哈哈大笑,那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在这三天里,全县的名门大户纷纷上门祝贺,先后有百余乘小轿抬进了李家。一庄的族人都为此陡地长了“身份”,出得门去,开言便说是当朝新科状元的亲戚,本家本族,一时赚得不少荣耀。连那些大户千金、小家碧玉也一个个走出深闺,打扮得花枝招展,由家中奶娘、仆人相伴纷纷来李家攀亲。
老爷子这阵子精神头特别好,竟亲自代新科状元一一过“目”。尔后又一一摇头,说是脂粉气太重,姿色有余而娴淑不足,不是德貌双全,使许多大家闺秀含羞而去……
这年的腊月,老爷子终于选中了胡家桥胡氏大户之女。此女名唤淑英,自幼熟读五经四书,孝顺贤惠闻名乡里。只是脸略黑些,而且还大了两岁。家中都说老爷子挑花了眼,多有不愿的,可老爷子一锤定音:“俗话说,女大两,银钱长。选媳妇还是以德为上。家有贤妻管束,振基才不会走邪路,做出败坏门庭的事情来……”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待正式换过生辰八字,选吉日娶进家门,便差家人相伴,一乘小轿抬进京城去了。临行前,老爷子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孙媳妇捎话给新科状元,要他不负圣恩,富贵不淫,忠孝两全,且不可做贪赃枉法之事……
办了喜事,老爷子这才择吉日换去了那在门上挂了几十年的抹金大匾,将“有胆无识”重又改为“有胆有识”,以壮家门。挂匾那天,又赢得四乡八堡的人前来观看,一时李家门前挤得水泄不通。来看的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说起发祥老爷子要饭进京冒死点炮……说起李家三代破产供儿孙读书上进……终得供出这么一个状元郎!又生发出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光老爷子治学的戒尺就有十几种传说……
从此,李家一跃而列入本县的名门望族。不光四乡的人尊重老爷子,连朝中官员路过本县,都要专程来拜望老爷子,看看新科状元的悬梁绳……一时,大李庄村口还专门置了“上马石”和“下马石”,那是特意给过往的官员们备的,三品以下的官员若路过此地,必须在村口下马!……时光过到了这般,一家老小更是整日里喜气洋洋,只待那荣华富贵像黄河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来!
第二年春上,有消息说“状元郎”要回来修坟祭祖,还要接老爷子去京城享福。一家人更是翘首以待,每日里洒扫庭院,静盼佳音。
春天过去了。
夏天过去了。
秋天又要过去……
老爷子一日日地盼着孙儿归来,可说是望眼欲穿。他每天让家人搀着到村口去望,却仍然没有消息。老爷子也常说:“让振基好好为皇上出力吧,我不急。忠孝不能两全哪!”可还是天天望那官道……
终于有一天,七品知县又坐着一乘小轿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队来自京城的锦衣卫。村里的族人远远望见,便纷纷跑来报信说,回来了,这回振基真的回来了!又有人说是振基快回来了,知县大人是打前站的。一时,老爷子慌忙带一家老小迎了出去。
谁知,知县大人沉着脸走进李家大院,一不拜见,二不道喜,只袍袖一甩,厉声喊道:“圣旨到!”
老爷子来不及细想,赶忙带领全家,跪在当院接旨。
只听知县大人高声念道:
查内阁大学士李振基,莅官无一善状,惟务诈诞,矜己夸人。在任不思为朕出力,多次以忠谏为借,广结朋党,联名上书,欺君罔上。近日为哗众取宠,竟头触龙庭以死相胁逼宫!……李氏一门,亦不得漏过一人,速速查办。钦此!
……
不等知县大人念毕,李家大院顿时鸦雀无声,一家老小面如土色!一个个魂飞魄散,仿佛在梦中一般……三代人哪!三代人的努力,耗去了多少心血,熬去多少时光才供养出这么一个“状元郎”。实指望全家从此跟着享荣华富贵,耀祖光宗,却不料竟成了满门抄斩?!
天在哪里?地在哪里?一时天旋地转,日月无光,眼前一黑,万念俱灰!院子里渐渐有哭声传出来了,先是小声啜泣,继而哭声震天!连在院门外观看的族人也一个个掉下泪来。这一家老小数十年心血又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孙子,盼孙子,满心满意地望孙儿成龙。却不料盼来盼去,却盼得这么一个结局……他默默地扬起头来,看大门已被围住,哭天无泪,插翅难飞!于是一顿脚站了起来,强颜笑道:
“家门不幸,忤孙冒犯圣威,实属老夫家教不严所致。事到如今,请知县大人看在昔日的面上,容我一家更衣……”
此刻,跪在院中的一家老小,已哭得天昏地暗,“噗噗咚咚”昏倒了好几十口子……
知县大人见前后门均已围住,谅也无人逃脱。也就顺水送了个人情:“也罢,容你们三刻。”说毕,带着一班人马到门外去了。
纷乱中,家人把两腿发颤的老爷子搀回堂屋。他闭眼想了片刻,急忙吩咐家人把五岁的小重孙孙抱到跟前,摸摸重孙的脑袋,默默地看了两眼,牙一咬,“嚓”地撕下一块衣襟,咬破中指,在上面疾速地写下了四个血字。然后,匆匆塞进小重孙子的兜肚里,叫人赶快抱进后院暗藏的地窖。临抱走前,老爷子流着泪说:“这是李家的血脉,无论外边天塌地陷,千万不要出来。待三日后,细听外边没有动静了,再带他去逃命。记住,一定要他长大成人。长大后再给他看那血书。”
小重孙子被捂上嘴偷偷抱进了地窖。三刻后,李氏一门三十余口,全部被押进了县衙的死囚牢……
发祥老爷子,这位当年冒万死点警炮的硬汉,在牢里回想起当年事,不知怎的,竟越想越怕,越想越心悸。想那小孙振基定然是一心思进,学老爷子当年冒死犯上的样儿,招致这样的大祸!他当年……想着,想着,竟吓得老人家拉了一裤子稀屎,一命呜呼了!老爷子被衙役们用破席卷出去掩埋时,享年八十二岁……
从此,李氏的小重孙子没有下落了。
人们只知道他还活着,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多年之后,当他长大成人,这位李家的后代将会知道,那血书上写的是:
永不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