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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瞎话儿”(八)

李佩甫Ctrl+D 收藏本站

这年腊月的一天,北京城内寒风凛冽,一片萧瑟的景象。远远望去,戒备森严的紫禁城高高地矗立着,在寒风中更显得庄重威严。午朝门外的禁地黑压压地挺立着九门青铜兽,一只只乌森森的炮口斜指云天。此刻,由九门提督直接管辖的禁军已经到了换班的时候,他们在风沙中整整站了一晌,饥饿寒冷交加,精神头儿早已萎顿,一个个缩脖束手,只待换岗了。

这时,一个头戴破草帽、身穿烂花子袄的瞎子,拄着一根竹竿,敲敲点点地朝午门走来。午朝门自然不是常人可以随便走动的地方。何况守卫午门的禁军不仅仅是站岗、放哨、保卫皇城的安全,而且还负有守护这九门大炮的重任!这日夜守护的九门青铜大炮十分要紧,是到了紧急关头——事关国家、朝廷安危的大难来临时,才准点响报警的警炮!平素自然是任何人不准靠近的。所以,带班的禁军班头厉声喝道:“站住!瞎了眼的,这是午门!”

这瞎子抖抖索索地站住了,哀声求道:“官爷,俺是从河南来要饭的。走到这里迷路了,求你行行好,给指点一个有人家的去处吧。”

那带班的禁军班头刚好也正是河南籍人氏,于是便和蔼地说:“老乡,这里是紫禁城,是皇帝老子万岁爷住的地方,你还是到别处去吧。”

“官爷,行行好吧?给俺引引路,俺实在是闹不清东西南北了……”瞎子一边苦苦求告,一边摸索着直朝午门走来,眼看就要步入禁地了。

老班头心软,见这瞎子面黄肌瘦,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又是双目失明之人,想也不会坏什么事的。一时善心大发,不忍再呵斥他,便几步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几文钱来,说:“老乡,我看你可怜,给你这几文钱,到东边的饭铺里买些东西暖暖肚子吧。”

瞎子抖抖索索地把钱接过来,夹住竹竿,深深地给班头作了个揖:“谢谢官爷。不瞒官爷说,俺三天都没吃一口饭了……”

老班头回头看看,慌忙说:“去吧,快快去吧!往东走,走半里路再往南,就是一条大街……这里是禁地,让人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

瞎子再次谢过班头,扭过身去,又敲敲点点往东去了,身子紧贴着那威森森的大炮……

老班头看他是个瞎子,心里也没在意,缩着脖儿找个背风的角落取暖去了。

恰恰就在这时,忽听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震得紫禁城的厚城墙都哗啦啦直往下掉土!

——瞎子把警炮点响了!

老班头大惊失色地跑出来,呼天抢地,连连顿足:

“祖爷爷!你可要了俺哩老命了!……”

此时,瞎子却镇定自若,双腿一曲,迎寒风跪下了,只见他双目圆睁,高声喊道:

“冤枉啊,冤枉啊!万岁爷,俺冤枉啊!……”

禁军老班头身上像走了九魂七魄,大张口呆呆地看着这个圆睁双目的“瞎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立时,午朝门大开,禁军像潮水一般涌了出来……接着是像疾风一般的快马,镇守京城的九门提督魂不守舍地赶来了。连正在御花园与妃子对弈的万历皇帝都吓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还没等九门提督问出个究竟,只见远处乘轿的,步行的,三三两两,慌慌张张,文武官员们也都衣冠不整地赶来了……

九门提督自知罪过不小,来不及细细盘问,一声断喝:“绑了!”便有禁军拿了这喊冤的青年和值班的禁军班头,五花大绑地推进午门去了。

这一炮非同小可!竟然惊动了万历皇帝。皇上一怒之下,亲自过问了这桩案子。万岁爷责令刑部、大理寺和东厂三堂会审,务必查出根源上报朝廷。

会审那天,刑部大堂里杀气腾腾,执刀挺立的禁军排立两旁,从堂上到堂下禁卫森严。不但刑部、大理寺和东厂的官员全都到场,其他重要的文武官员也都前来坐阵旁听。只见头戴乌纱的官员黑压压坐了一片……

一连审了九堂。连过九堂后,那久经世面的禁军老班头,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了。可这位装瞎点炮、冒死喊冤的青年人却一直是口称冤枉,直言陈上,而无一丝惧色!使会审的官员们都为此人的胆量暗暗咂舌……

这青年原是河南许州颖河县人氏,大名发祥,唤名留根。自幼由守寡的五位伯娘抚养长大。他家中原有祖上置的一些薄田,日子虽然艰难,也还过得下去。他小些的时候,大娘曾借过邻村张大户的五串钱。因为借钱不多,大娘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过些日子,那张姓大户差家人讨债来了。大娘便慌忙拿出五串钱还债,那家人却不接,硬说是白银五百两!找人看了借据,这一下了不得了!那借据上竟也写的是白银五百两!还写明如若过期不还,愿将家中全部房产、田地抵押给张家……这明明是讹诈!大娘一听,当时就气得昏了过去。大娘被救醒后,哭着说:“这是欺我家中无识字人哪!……”

于是,大娘请来众人评理,虽然看不公,但众人慑于张家人大户的威势,不敢做主。往下也只好打官司了。

官司打到县衙,因张家有人在衙门里当师爷,一堂便败下来了。不但告状不准,还责令大娘立即还债。大娘不服,又跑到州官那里击鼓喊冤,因堂上言语唐突,不知犯了什么律条,竟被责打四十大板,赶了出来!大娘回到家里中,又被四位妯娌埋怨了一通,便一气之下上吊了……

接着,四个寡妇倾其家中所有,再次赶到府台大人那里告状。不料,张家大户已遍使银钱,上上下下都买通了。府台大人拒不接状不说,还判了她们一个诬告乡绅的罪名。就这样,官司打了三年,家产、田地终还是被张家大户霸去了,一家老小被赶出了家门……

本来,官司打到这种地步已是无路可走了。四位妯娌为了把发祥这条根留住,也决计忍气吞声不再告状了。可是发祥这时已经长到了十八岁。这孩子是五位伯娘精心调教出来的。小时候,为了他不受人家的欺负,五位伯娘曾极力教唆他与人争斗。若是人家的孩子打他他没有还手,回来定要责打一顿;若是人家的孩子打他他还手相搏,纵是打不过人家,五位伯娘会一起出来帮阵,决不让他吃亏,还会大大地夸他一番。有时,他在外边受了欺负,五位伯娘定会拉着他骂上门去,以死与人相斗……这种从来不弱于人的教育方法使发祥自幼争胜好强,从不惧人。现在他已长大成人,这口热血是万万咽不下去的。所以,他偷偷地背着四位伯娘跑了出来,竟一个人要饭来到了京城……

到京城之后,他四处询问告状的衙门,三次进官府被人又搡了出来。后来,他经人指点,曾在大理寺门前一连跪了七天!到了七天头上,才有位好心的门人问他状告何人?他这时两条腿都已跪出血来了,却还咬着牙说:“俺告的是府台大人!”那人看了看他,找他要状子,他却拿不出。只好又去向那些摆摊写讼状的先生求告。因他手里无一文钱,也就无人肯为他代写。无奈,他沿街要饭在紫禁城外转了十多天,也听得了一些京城里的传闻,于是牙一咬,终于想出了这个装瞎点警炮的办法,打算以死相搏!那天,他要饭要来的线香就在他袖筒里藏着,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胳膊上烧出了一串燎泡……

就在发祥要饭进京、冒死告御状这一年,正赶上内阁大学士元辅张居正整顿吏治、丈量田亩、推行“一条鞭法”。身为元辅的张居正此时正受皇上宠信。他在文渊办公的时候自然也被这一炮惊动,头上沁出了大颗汗珠,待经人查明是冒死告状才惹出这么个祸端时,元辅一颗心才缓缓地落在了肚里。

对此事整个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多认为此人胆大包天,必须严加惩处,以儆效尤!而张居正却不这样认为,他当时正是踌躇满志权倾朝野的时候,整顿吏治、推行“一条鞭法”已有半年时间了,然而进展却并不顺利,时常受到下级官员和豪族大户人家的抵制。因他,他想借此事打击那些反对他的人,煞一煞豪族大户的威风。于是,他便亲自上奏皇上说:“此人冒死点炮,已不畏死。可见其中必有冤屈……”万历皇帝对元辅的意见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又接着传下旨意:要东厂速速将审讯结果报来,审一堂报一次,不得延迟。也不得妄加刑法。

由于万历皇帝亲自过问此案,三司和东厂只好将审问结果如实上奏皇上。万历阅卷后,在元辅张居正授意下,御笔一挥,批了十六个大字:

确有冤情,罪眚可赦:枉法渎职,严加惩办。

这一状终于告响了!根据万历皇帝的旨意,元辅张居正亲自督办,一下子摘去了从县官到府台九位官员的乌纱帽……

这一案震动了朝野上下,李发祥立时名扬京城!释放他出监那一日,刑部门前有成千上万的人围着观看这位不怕死的好汉……

李发祥被放出来了。而禁军班头和九门提督却为此案判了杀头之罪,于午时三刻开刀问斩了。李发祥也只好对着禁军老班头的无头尸磕了九个响头,含泪发誓说,要世世代代记住这位恩人的名字,永世不忘。

由于一状告响,京城人佩服他的豪气,竟送了许多银钱给他作盘缠……临离开京城时,他又专程来到午门,在百步之外对着那九门青铜兽拜了九拜,自然是万般感慨!……

(这冒死点炮一案,无疑是本族最为辉煌的一页了。一代一代的后人,一代一代的讲述者,每逢讲到这桩名扬京都的大事,都不由地增添了许许多多的枝叶儿,后来连年代也弄得模糊不清了。有说是万历年间;亦有说是光绪年间。亦说是冒死点炮惊万历问案;也有说是冒死点炮惊光绪问案……本族的后人常为此案的细节问题打得头破血流,却无不为发祥老爷子的光辉事迹而自豪。)

李发祥回到县里,族人们敲锣打鼓地拥着一乘八抬大轿迎到县上,大大地欢呼庆贺了一番。那年县城里的鞭炮也几乎被李氏族人抢购一空,县衙门前那条大街上,爆豆般的鞭炮声随着簇拥的人流时断时续。李发祥坐在八抬大轿上,整整被人抬着在县衙前游了三个来回!那股刺鼻的硝烟直飘到县衙的大堂上……

回到家里,一些有钱的族人又兑份子送去了一块抹金大匾,上书四个字:

有胆有识

李发祥看了,却让人涂去了一个“有”字,改成“无”字。于是,这块高悬在门额上的抹金大匾就成了:

有胆无识

这次血的教训使他懂得了识字的重要。于是变卖了家产、房屋的一半,办了一所私塾学堂。每日里刻苦读书,认字。凡有读书人路过此地,他吩咐家中老小一律跪接跪送,迎进家来,待为上宾。早上起来,他也要家人齐诵“有胆无识”四个字三遍方才罢休。以此提醒自己不忘这次血的教训。立誓不再当瞪眼瞎,要一代一代供后人读书上进……

每到晚上,全家人上下里外鸦雀无声,连走路也都屏声敛气,悄无声息。只有一盏油灯供他读书之用,前半夜默写,后半夜诵读,任何人不敢惊扰他……夜夜孤灯,学而不倦。家中凡是带字的纸,哪怕是一片,也全都像宝贝一样收集起来,堪称惜墨如金。

他曾先后六次参加乡试不中。年过半百仍不辍学,年年骑着毛驴上县里赴考。那“的儿、的儿”驴蹄声伴着他忘情的诵读飘过乡野时,在地里干活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这年秋季大考,他又到县里赴试了。由于日夜攻读,身体熬损太厉害,他竟在考场上口吐鲜血,昏死过去了!待同乡同试的人把他送回家来,扶他躺下时,他一醒过来就泪流满面,顿足捶胸地哭着说:“没指望了,看来我是没指望了!儿子呀,儿子,你可要为我争口气呀!……”

遂立意供三个儿子读书上进。为了使儿子能刻苦读书,他咬破中指,用鲜血给儿子一人写了一个“学”字。让他们拿去贴在床头上,以此勉励自己。

是年大旱,百天无雨,庄稼颗粒无收。他为了不使有出息的三儿中断学业,又变卖了另一半家业、房产,只留下二亩薄田度日,供三儿到县里的学馆去上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哪。终于有一年,三儿考中了县试。他以整个家业换得了一个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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