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阴历八月十五这天早上,一辆红色的嘉陵摩托车箭一般地飞出了大李庄。骑在摩托车上的年轻人是村里赫赫有名的窑主——李春生。
此刻,他正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驰着。在那摩托后架上,结结实实地捆着四盒高级月饼。
他是去省城看未婚妻的,他的未婚妻在省城上大学。
早在四年前,当他们一同在县高中上学的时候,两人就好上了。他的未婚妻刘小霞是邻村刘老善家的女儿。那时,春生是班上的班长;小霞呢,也算是班里的人尖子。不但学习好,人长得也漂亮。两人同班,两个庄又离得很近,常常一同来一同走,虽然没有明说,各自心里都有些意思了。临毕业的时候,小霞突然哭起来了。春生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也不说,只是哭。问急了,她才抽抽咽咽地说:“春生,大学俺不考了。”
春生愣了:“不是说好一块考么?怎么两天就变了。”
“俺、俺爹捎信来了,让俺回去割麦哩。家里爹娘都老了,没劳力。再说,就是考上了,俺也上不起。你考吧,怕这辈子俺再也见不着你了……”说着说着,小霞又哭了。
春生正值血气方刚,咬了咬牙说:“要考一块考。你不考,我也不想考啦。”
小霞睁开蒙蒙的泪眼望着春生:“你考,俺不耽误你……”说完,扭头跑去了。
这天,小霞没去上课。
春生也没去上课。
春生思前想后,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天黑之后,他把小霞从女生宿舍里叫了出来。半天工夫,小霞的眼已经哭肿了,两只水眼肿得明晃晃的,烂桃儿一般,让人看了心酸。春生说:“霞,我反复考虑了,你说得的确是个问题。你是家里的老大,不能不顾家。我家里条件稍好一些,要是咱能一块考上,家里也确实供不起两个。这样吧,我不考,你考。家里你就不用管了,我担起来。”
“不。你考,俺不考。”小霞低着头说。
“别争了。”春生烦躁地说,“就是你不考,你也撑不起两个家。反正得有一个豁出来,我豁出来了!但有一条,你得好好复习,争取考上。还有,别把我忘了……”
“春生……”
“霞……”
“春生别让我考。那就太苦了你啦!俺不忍,俺……”
“苦,我不怕。只要你能考上,你一定得考上。”
小霞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了。春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霞,我要悄悄地走。我怕老师会拦我……”
“春生,你再想想,你再想想吧。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俺、俺怕亏了你……”
“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拿定主意了,明天就走。不能再犹豫了……”
春生离开学校的时候,小霞一个人悄悄地出来送他。两人在路上默默地走着,送一程,哭一程;哭一程,送一程,只是没有说话。
春生回家的第二天,就到刘庄帮小霞家割麦去了。一连三天,他五更起,夜半回,常常是一个人在地里割割,捆捆,拉拉……刘庄的人谁见了谁夸,说:“瞅瞅,刘家这没过门的小女婿多能干哪!都像这,养个好闺女也值呀!”
刘老善两口子看春生干得太猛,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一个劲地劝他:“娃子,歇歇。悠着劲儿,别伤了身子。”
春生不听。他想:既然挑了这两家的担子,就得硬撑。要是一开始就撑不住,往下劲就散了。就这样,整整半月,他像走马灯似的在两庄来回窜。割了刘家的,又回来去割他家的。割了麦又去帮着种秋……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拦也拦不住。人一下子就瘦下来了,身上晒脱了一层皮。
过了麦罢,小霞考完回来了。也是到家的第二天,就到春生家来了。一进门就端上盆给春生洗衣裳去了。惹得一街两行人都跑来看她。村里人都说:“春生妈八成是烧高香了!”
夜里,两人坐在村东的小河边上,听蝉儿长一声短一声叫。小霞说:“春生,你瘦了,也黑了。”
春生说:“我熬过来了。瘦些结实。你考得咋样?”
小霞低着头,半天不语,她两手摆弄着胸前的秀发,久久之后,才说:“谁知道哪。”
“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底?”
“差不多吧。”说着,小霞就势躺在了春生的怀里。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春生搂着她,心里“咚咚”跳着,动也不敢动。
八月份,通知下来了。刘小霞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后,她激动地扑在春生怀里哭起来。春生心里千头万绪终又化成一句话:“放心走吧,家里有我担着,你别管了;到了学校可得注意身体,别省,我会按时给你寄钱……”小霞扬起头问:“你上哪去弄钱呢?”春生说:“你别管,我不会去偷。”说得小霞又格格地笑起来。
临走的那天夜里,小霞又来了。她捋开袖子,露出白藕似的嫩胳膊,羞着脸对春生说:
“春生哥,你咬一口吧。狠劲咬,咬得我记你一辈子。”
春生却抓住她那胳膊亲了一下,没舍得咬……
小霞上学走的第二天,春生便开始一心奔钱了。为了钱,他背上铺盖下过禹县官山的煤窑,只不过干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他挂着地里的活计,也不放心两方的老人,不敢长干。乡下老鼠多的时候,他跑到南京贩过猫;也曾经搞过人工养殖蘑菇,喂过蚯蚓……顶顶困难的时候,为了挣一块钱,他曾跟邻村的“国乐队”配班去给办丧事的人家出殡——敲梆儿!也曾掂着秤杆蹲在县城街头上卖菜。卖菜时,他的第一声吆喝是闭着眼、淌着泪喊出来的……
他每月按时往省城寄钱。多的时候寄过五十,少的时候寄过七块。他高中毕业,人也精明。每日里切记着外边有一个心上人要他供养上大学呢!所以,干每件事他都是经过周密思考的,他知道赚起赔不起。他寄往省城的钱上沾有煤灰、猫屎、人汗和蚯蚓的腥味。他想,不知小霞能不能闻出来?……
小霞刚去省城的时候,每隔三天给他写一封信。慢慢地一星期一封,半月一封,顶长的是一月一封。她怕他不放心,怕他挂念,怕他累坏了身子。她信上说,她闻见了钱上的猫味,蘑菇味,蚯蚓味……还有他的汗味。她说,她闻见了他的心,恨不得立刻回去亲他一万次!……
为了更多更稳固地挣钱,春生决定在村西的洼地上建一座烧砖的轮窑。就为这座轮窑,春生把人间所有求人的屈辱全都尝遍了,也把所有能用的智慧也全都用尽了。为了让县农行的行长盖上那个章,他曾像乞儿一样一连七天站在行长的家门口,最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为行长家送礼的机会,他送的是一个花圈,他用那个花圈和手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换了一顶“孝帽”,正是那顶“孝帽”给他了一个出卖自尊的机会。农行行长的老爹死了,有很多人前来送葬,他混在送花圈的人群中才得以走进了农行行长的家门(那门真难进哪!),尔后他在那里无偿地服务了一天,他戴着那顶“孝帽”就像是顶着一种坚忍的精神,在那家直干到深夜,一直干到人们全都走完之后,行长终于发现还有一个戴“孝帽”的小伙子仍蹲在厨房里刷碗……行长终于明白了,这小伙并不是他家的亲戚,可他在这里整整干了一天,从早到晚,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为着什么?……行长把他叫过来,默默地对他说:“你是哪儿来的?”春生说:“大李庄的。”行长说:“你不是我家的亲戚。”春生说:“不是。”行长说:“小伙子,你在这儿干了一天,为什么?”春生“扑通”一声跪下了。行长冷眼看着他,说:“那你一定是有所图……说吧。”春生默默地说:“我在你家门口站了七天了,我想贷款。”行长久久地望着他,说:“小伙子,你再不要这样了……起来吧,起来说,你贷多少?”春生说:“一万,我只贷一万。”行长说:“你就为贷这一万块钱?”春生说:“是。”行长长叹一声,再一次看了看他,说:“下不为例,我签字。”然而,就在行长签字之后,拿钱时,他咬着牙,含着泪又让乡里的农贷员“黑”去了一千!不然,人家就是压着不办……
匠窑的时候,为了尽快地把窑建起,春生光着身子一连打了八天土坯之后,又绞尽了脑汁想出一个“有奖脱坯比赛”的主意,他也学城里人那样在四乡贴出广告:定于×年×月×日在大李庄村举行有奖脱坯比赛,时间一天。获一等奖者,奖励机砖一万块(待砖烧成后第一批奉送)!获末奖者,按数计酬云云……于是,四乡十八村一百多个小伙子参加了他举行的“脱坯有奖大赛”……这一下子使他获得了惊人的成功!
待窑匠成之后,他却累倒了。他一连发了七天高烧!昏迷中,他口中念叨的还是钱,给小霞寄钱……连来看望他的小霞娘都忍不住掉泪了。
世界上任何一种信念都能给人以巨大的能量,只要他怀着切近的希望。
而小霞就是春生心中的希望。
在想象中,小霞成了他精神上的唯一支柱。
小霞第一年放假回来,春生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抱住了她,亲了她的脸,亲她的嘴,亲她的鼻子……小霞像瘫了似地躺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春生,我不想上学了。我这会儿把身子给了你吧。这样你就放心了……”
春生一边亲她,一边说:“我放心,等你毕业吧。我想你,可我还能忍。”
……
第二年放假回来,小霞打扮得像城里姑娘一样漂亮。伏天里,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肉色的长筒丝袜,白色的高跟皮凉鞋,在乡村的土路上跳荡着走,招引了许多人看。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言语中夹杂着北京的标准口音,浑身上下从风度到气质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还给春生买了两件新式的衬衣,逼着他当面穿上。当春生亲她的时候,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掌,笑着说:“看你,馋猫儿似的!急啥?早晚还不是你的人。”
春生把她抱起来,贴着她的脸说:“快点毕业吧。快点毕业吧,我怕要熬不住了……”
小霞笑着依在他怀里,羞羞地说:“你不是说,你能……”可小霞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味,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小霞忍了。
以后的一年里,轮窑见益后,钱挣得多了,春生就更多地给她往城里寄。一次寄二百三百的,也不认为多。他每日里扑在轮窑上,烧砖、卖砖,出外联系业务,也就顾不上多写信了,只按时寄钱去。晓霞(她来信说,她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只一个字。)常写信告诫他不要再寄了,不要再寄了,她欠他的情太多,怕是一辈子也还不起的……他看着信笑了,一家人还说啥欠情不欠情呢?他还是按时寄钱。
到了第四年头上,晓霞来信渐渐稀了。她信上说,她要应付毕业考试,要写毕业论文,忙。这年的假期她也没有回来。春生正在忙一件大事情,也没多想,好在快毕业了,她会回来的。
春生在全力筹钱呢。晓霞快毕业了,他准备自筹资金在村里给他的妻子盖一所漂亮的教学楼,让妻子坐在漂亮的教学楼里给孩子们上课,这样才不屈她。他已经给县里说好了,晓霞将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可是,突然有一天,刘老善两口子来了。一进门,老两口话没说,就先掉下泪来了:
“春生,俺真没脸儿再见你了!小霞这闺女,嗨,她咋不死呀!……”
这犹如晴天霹雳,一股蘑菇云冲天而起……春生被打懵了!眼前天塌地陷般旋转起来。他仿佛觉得什么断了,“咔嚓”一声断了!他不知是什么断了。只觉得断了。他怔怔地望着两位老人,一把把信夺过来,看着,看着,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
……临近毕业了,我有可能留在省城,我也想留在省城……不要再收春生哥的东西了,咱们一家欠他的太多太多了,只好慢慢还……要是春生哥家还穷,打死我我也不敢断的。可他现在富了,肯定能找来比我更好的姑娘。我愿跪在他跟前一千次一万次地求他原谅……
娘怯怯地望着他:“春生,你可别想不开呀?”
爹也劝他:“春生,别理这没良心的东西!咱再找,找个好哩……”
当着老人的面,他还想撑着说,这没啥,不愿就不愿吧。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上什么地方断了,这断口子一下子戳到了心里!他想找断口,可他找不到……
他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来他一句话也不说。脑海里像有一匹野马在奔驰。那奔驰的野马在追逐着一朵冲天而起的蘑菇云……
第四天,他起来了。洗了脸,换了衣服,然后平静地对娘说:“明儿是八月十五,我想去看看小霞。”
娘说:“不中了,你还去看个啥?咱不去看她!”
春生仍旧很平静地说:“我去看看她,再见她一面。”
当天下午他进城买了最好的月饼……
经过一天的奔波,李春生来到了省城大学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把冒着热气的摩托车支在门口,把月饼盒子从车上拿下来。此时,一轮满月正摇摇升起,他望望月儿,又看看手里的月饼,笑了笑,把月饼盒子挂在了脖子上,直着头朝大门口里走去。
“你找谁?”传达室有人问。
“刘晓霞。”
“哪班的?”
“八二级中文系的。”
“你是她什么人?”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未婚夫。”
“你,你等等……”
老传达瞥了他一眼,拿起了电话。
一会儿工夫,从大门里匆匆走来了两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两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找刘晓霞?”
春生点点头。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说:“刘晓霞不在。”另一个却说:“你找刘晓霞有啥事?”
“没啥事。”春生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我想见见她。”
“刘晓霞说了,她不愿见你,你走吧。”
春生固执地说:“我不走,我要见她。”
于是,一个高些的“眼镜”说:“刘晓霞既然不愿见你,见也没用。你还是走吧。朋友,听说你现在很有钱,为啥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呢?你可以再找一个嘛。现在你们不属于一个层次了,层次,你懂吗?层次不同,观念也不同,没有共同的语言。假如一个分在省城,一个呆在乡下,长期分居,你们都会痛苦的。你想想,一个在省城当干部,一个在乡下当农民,这日子怎么过呢?也不会有幸福啊!……”
另一个也精辟地说:“你把金丝鸟放出了笼子,还能收回去吗?你想想,假如刘晓霞穿得破破烂烂,每日里只吃二分钱的咸菜,没有社交活动的条件和物质基础,她能离开你吗?你给了她钱,给了她条件和机会,让她见识了世界。现在,在她的观念发生变化之后,你又想重新把她拉回去,这不是折磨她吗?你为什么要给她条件哪?既然给了,也就给她自由吧。让她飞吧。感情是相互的,是不欠账的。八十年代了,你不应该再有这种思想。走吧,兄弟,你就是闹一闹,也不解决问题呀!”
春生听了这些精辟的见解,却仍然固执而又平静地说:“我不闹。我只想见她一面。见见她我就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瞅了瞅他挂在脖里的月饼,说:“好吧,你等着。”说完,两人走进去了。
老传达看看他,叹口气说:“嗨,年轻人,想开点儿。我天天在这门口,老有人来闹,我见得多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盼望已久的小霞走出来了。她打扮得更漂亮了,只是哭着,还有两个姑娘陪着她。走进传达室的门,她默默地站住了。两个陪伴的姑娘也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
春生低头看了看挂在脖里的月饼,笑笑说:“霞,八月十五了,我给你拿了二斤月饼。”
刘晓霞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地掉着,欲言又止,头勾得更低了。两位女同学看他没啥恶意,紧张的心也就跟着松弛下来,和气地说:“你有啥话就说吧。”
春生又望了望脖里的月饼盒子:“俺俩也是好了一场。能不能叫俺跟她单独说几句话?大姐,恁放心,不会有啥,恁在窗外瞅着也行。”
两个姑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看看低着头的晓霞,迟疑地走出去了。
春生又对老传达说:“老伯,就成全俺这一回吧?”
老传达想想,也跟着站了起来。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了。春生说:“霞,八月十五了,月亮可真圆啊。”
“春生哥,”晓霞胆怯地说,“我,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霞。吃月饼吧,咱们吃月饼吧。我最后一次……给你送月饼来了。”春生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往晓霞跟前走。
“春生哥……”
“霞……”
突然之间,春生已经抱住了晓霞,紧紧地抱着……
外边的两位姑娘一看不好,想闯进来拉晓霞,只听李春生高声说:
“谁也别进来。我这月饼盒里有十二个雷管!”
晓霞惊恐地叫起来,拼命挣扎着。可是,已经晚了。李春生像铁箍一样搂着她,脸贴着她的脸,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拽着接了电池的线头往一块儿碰……
一时,窗外的人全都闭上了眼睛,惊惧地等待着那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