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当前的任务是做梦。半夜里,一只鸟的悲啼把他惊醒。
——博尔赫斯:《圆形废墟》
契米二世
为了多数读者朋友,我想把这个故事的时间略加调整,把藏历换成公历。这个故事虽然很短,可它涉及的时间跨度很大。他是个在拉萨在八角街经常可以见到的角色,他没有职业也不想找任何一种固定职业,他是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他是我的朋友,他叫契米。我不知道他的准确年龄,估计在二十七岁到七十二岁之间。
我和契米相识是另外一个故事,在这里就不细说了,总之很偶然,他很穷,属那种可以用一无所有来描绘的人。没有老婆没有家自不待说,他甚至没有劳动能力。他是残废人,半边身子偏瘫,嘴歪眼斜又跛脚,同跛脚一侧的左手像鸡爪一样端在胸前。
他会说汉话,这本不足为奇,叫人惊讶的是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是八角街形形色色的乞食者中的一员,他不诵经好像也不拜佛,他是老八角街,据他讲已经在八角街至少住了一百九十年。他讲他知道他的五代祖宗就是八角街的住户了。
他领我到七角的第二个小巷里,向前走了四十几步来到一扇很高的院门口,他说这个院子是他五代祖宗用二十七枚小藏银币买下的,有一幢石砌的两层楼房,十年前他把它以二十七枚藏银币卖掉了。
“这是祖宗的遗训。这个祖宗也叫契米,按照英国人的习惯,你应该叫我嘻嘻……”契米笑时非常可爱,连五官都似乎摆平了,“叫我契米二世。”
“契米二世。”我决定不扫他的兴。
“我家是贵族,贵族你懂吗?贵族。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一样东西。两样,咱们说不说定了?”
“那么就两样。”我说。
“一言为定。不过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这个院子里有一条大狗,像毛驴那么大的大狗,是条大黑狗。咱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
“就另找个地方。”
“你家怎么样?你家?你住得远吗?”
“不远。那么就到我家里去。不过我没有青稞酒。”
“有白酒吗?白酒也行。”
“有白葡萄酒。”
他仿佛在思索,在权衡,一分钟以后他下了决心:“好,就上你们家去。”
“你们?”
“呵,你,你家,你家行吧?”
乾隆六十一年
到了我家他才郑重地解开下巴下面的上衣扣,我居然看到了一枚中指那么长的猫眼石。我知道这种宝物的市价,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猫眼儿。我自己没发现我说话时已经结巴了。“这是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贵族也不是家家都有这么好的宝贝。你看看成色,绝对是最好的。”
我不懂宝石成色,但我还是喜欢看看,喜欢用手摸一摸它冰凉的表面。
我说:“这个要值多少钱?”
他说:“它是无价之宝。”
我站到院子里,对着阳光细细地查看这件宝贝,我觉得它很有些重量,好像它的价值跟它的重量之间有什么联系似的。
“你到罗布林卡达赖新宫去过没有?你一定得去。新宫正殿的佛像是金的,佛像的座位也是金的,上面镶了许多宝石,就有这么大的猫眼儿,也许还没这个这么大呢。”
我去过,也见过那个嵌满宝石的佛像的黄金基座。那是财富和权力的集中体现,我说不出别的。
“这回你信了吧?”他不无得意地问我。
我给他搞糊涂了。“信什么?”
“我是贵族哇。只有大贵族才有这么贵重的宝石。”
我一下想起来了。“你不是说有两样东西给我看吗?那样是什么?”
他一下变得沮丧不堪。“没什么。”
“没什么?”我灵机一动,“没什么就算了。我也不必信你的鬼话,街上那么多做生意的康巴人都带着猫眼儿,难道你要我相信他们都是贵族?”
我的不屑看来伤了他的自尊了,他脸上的菜色一下变得充了血。“你拿他们跟我比?他们这些穿短袍的?”
我知道贵族的长袍过膝,卑贱的人才穿短袍。我暗自笑了,他中了我的计谋了。
“好吧,就让你看看,认识一下我的宝贝银币。让你开开眼,吓你一大跳,叫你夜里睡不着觉,叫你做噩梦,叫你不得好死。”
他诅咒里透出十二分的无可奈何。不过叫我纳罕的是他说银币,银币有什么稀罕?八角街地摊上到处可见,几块钱一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从怀里深处摸索出一个布包,包裹得又严又紧,他打开布包时动作里表现出一种少见的虔诚。我想他这是有意制造效果,我得承认他成功了,这个布包里的银币已经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二十七枚小银币,一面镌着藏文一面镌着汉文,我认得出汉文——乾隆六十一年。
我问他:“这就是卖那幢房子的钱了?”
印度莎丽
对我来说,乾隆六十一年和乾隆一十六年没有本质不同,一枚古藏币,如此而已。一幢有院子的楼房只卖这么二十几枚小银币,看来契米是晕了头了。他喝葡萄酒像喝青稞酒那样满杯一饮而尽,他一连干了三杯,我的多半瓶青岛白葡萄酒只剩瓶子了。
他抹着嘴巴说:“好喝。可惜太少了。”
我不好说这酒五块多钱一瓶,我一瓶酒可以喝半个月。这时我想到也许他是在吹牛,也许那楼房根本不是他卖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显而易见的蠢事呢?他并不傻。
这以后,我逛八角街时着意留心契米指给我看的那个院子。我问邻近的一家铺子,这个院子住的是什么人?他们说是从印度回来的商人,说这家很有钱,也是藏族,听说在印度还有房子并且有小汽车。我还打听到这家平时只有一个用人看家,主人经常回到印度去住;说这家用人养一条大狗,大得不得了,非常凶,外人从来不敢迈进这个院门一步。
“那现在呢?”我问。
“那家的小姐最近从印度回来。那可是个美人,穿着印度莎丽,化了妆的,眼毛又黑又长,真是个漂亮女人。”
“你呢?你们在印度也有亲戚吧?我看你铺子里的化妆品服装什么的也都是进口的。”
“我就是拉萨人。就是那家印度回来的商人批发给我这些货物的,还有几家铺子也都从他那里批发。他是个大商人,”主人举起右手小指指着自己,“我是这个,小小的。”
原来如此。
我这时想到试探着问一下契米。
“你认识契米吗?”
“契米?哪个契米?”
我做出半身不遂的残废状,他笑了。
“八角街哪个不认识他?”
“他说那个房子原来是他家的,是他卖给那个商人的,是吗?”
“那我就说不清楚啦。我搬到这里才十几年,以前的事情我不太知道。老契米倒是经常到这个巷子里转悠,我不知道。”
我已经转身走了,这时他又低声唤我。
“哎,哎。”
我回过头看他。他没有看我,扭着脸朝着小巷方向。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她。
她真是漂亮。她一定就是那个商人家的小姐,那个刚从印度来的女人。看来她早就习惯了陌生人的注意,我、店主人和其他一些过往行人都在看她,她却毫不在意,头微昂,眼微抬,步态矜持得体。这种女人天生就是女皇,目空一切,世间万物都是为她而存在的。
这就是店主人说的印度莎丽了,香艳而淡雅的嫩粉色,嵌着银丝勾线的花卉。而且她个子极高,几乎和我一般高。我特别注意到她的皮靴是半高跟的,她比一般男人要高出半个脑袋。她是个极其妖娆的女人,走过时一阵香气袭人。我像许多男人一样,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追随着她鼓溜溜的微微摆动的臀部。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一星期以后。当时我正站在八角街第三个拐角上和契米二世说话。是我先看到了她。她远远地从大昭寺门前拐了过来。她个子高高的非常显眼。我忘了跟契米说话了,是他觉得我精神溜号冷落了他,于是用手捅了我的肋骨。
“我不回头也知道你在看什么。女人。那个从印度回来的女人,高个子女人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男人看她都是一样的眼神。我在八角街是第六代了,我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不知道?八角街的事瞒不过我契米二世,就是我瞎了聋了也瞒不过我。是她吗?”
我只好沮丧地说:“是她。”等她快走近时我突然想起问他,“你认识她吗?”
他仍然不回头。“她是那个人的女人。”
“女人?”我不懂。她不是这家的小姐吗——女儿?怎么成了女人——老婆?
他接着说下去时完全不动声色,全不顾她已经走得很近了,如果她懂汉话并且留意的话她一定可以听到他下面这些话。
“他把她弄出去的时候,她还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那时候她就是高个子,又高又瘦,瘦得像春天的羊。他把她弄到印度喂胖了,胖得叫我都认不出来了。你看看那两个大奶子,多肥!还不到二十年,真快呀!”
她就要走到跟前了,她那对丰硕的乳房要使所有的男人心旌摇荡,她为什么盯着我呢?
契米感慨万端地摇着歪脸:“真快!”
这时她对我说了句什么话,我摇摇头。
契米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她问你是哪国人?她说英语。她连藏话都忘了。”
结果是契米回头,跟她用英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阵。我想国外藏胞多与中北欧国家有文化往来,也许她会德语。我用很蹩脚的德语插上话问了一句:“您会讲德语吗?”
她马上兴奋地用德语回答我:“当然可以。”
契米不甘寂寞,告诉我说他告诉她我是汉人,中国人。说她说我不像汉人。说她请他为我和她翻译一下。说他问她为什么不说藏话。说她说在国外时间太久了说不好藏话了。说她竟完全认不出他了。说她这个小婊子当年在他手里挣了不少钱,说她十来岁就开始卖淫,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婊子。
她说对不起了,说看我这样子不像汉人,说以为我是来旅游的。我告诉她我的情况。她又说她想请我到她家里喝茶,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我犹豫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契米解释。在一个瞬间我突然想到完全不必对他做任何解释。我奇怪我为什么心虚,说实在话我当时绝对没去想她会进了屋子就脱裤子。我根本没必要心虚,我甚至没动见不得人的念头。
我故意以满不在乎的姿态与契米告了别。
我和这个女人一道走,心里飘飘忽忽的,我知道我们吸引了众多的注视,特别是我。许多男人会露出十二分眼馋的目光。我为我的高身材感到特殊的优越。
在她家里坐的时间不长。这是一次毫无桃色意味的交谈,喝咖啡,吃些精致的小点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条大狗。我也特别留意到下面的一楼只有一个房间住人,看来是那个哑巴仆人住的。这个哑仆大约五十岁,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拉萨人爱花是出了名的,但是像这个院子里这么烂漫的鲜花是不多见的。这个院子很大,且很干净。这一点使我对这个哑巴男人有了初步的好印象。
临走的时候她邀我再来。
祖宗的遗嘱
我正在睡觉的时候契米找到我家里。这时是上午阳光还柔和的那段时间。
我不能给他泡清茶喝,我用咖啡壶特意为他现熬了一壶奶茶。奶粉煮红茶,非常简单。我自己忙着洗漱,顺手收拾一下房间。我坐下来时他已经唏嘘着喝了半壶。
他又一次从怀里深处掏出个物件。这次是一张发黄的纸片。“遗嘱你懂吗?”
我当然知道遗嘱,不过我不知道藏族也有这种遗产继承程序。“懂。我想我懂。”
“就是这个。我的五代祖宗就留下这个。这房子是他买的,卖不卖怎么卖当然由他说了算。这上面说的是,你懂藏文吗?”
“不懂。我不能什么都懂。”
“那你还有上次那种甜酒吗?”
“没有。我说你就别兜圈子了。你的这个五代祖宗在这张纸上给你留下的是什么话?”
“是藏文。可惜你不懂藏文。真是可惜。你知道藏文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文字,说是了不起的大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创造的,松赞干布娶了个汉人老婆,还娶了尼泊尔老婆。真可惜你居然连藏文都不懂。”
“不懂。没办法,不懂。”
“你这奶茶还可以。告诉你吧,这上面写的是……”他非常郑重地用藏话读那黄纸片上的文字,我仍然听不出那上面写的什么。
“这下知道了吧?”他问我。
我说:“不,不知道。”
“我忘了你不懂藏话。再烧一壶奶茶,你这壶太小啦。怎么样再烧一壶?”
“说了再烧。”我毫不通融。
“烧了再说。”
“说了再烧。”
“那,好吧。说就说。说这房子不准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准卖,除了,烧吧?”
“烧什么烧!说完了再烧。除了什么?”
“除了有人用二十七枚乾隆六十一年的银币来买。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卖给他。”
“三九二十七?”
“是三个三个三。二十七枚,六十一年。”
“我还是不明白。”
“您还是汉族。你不知道乾隆?不知道乾隆皇帝在位多少年?可惜了你这位汉族。让契米二世给你讲讲汉族的历史吧。乾隆是满清的第四个皇帝,前面的三个是顺治、康熙和雍正。乾隆是公历一七三六年登基的,这一年在中国历史上也叫乾隆元年。乾隆是个长寿的皇帝,在位历时六十年整,公历一七九五年他死了。所以中国历史上就没有这个乾隆六十一年——这一年公历是一七九六年,中国历史上也叫嘉庆元年。嘉庆皇帝上台啦。这下懂了?”
我以为我懂了。“你是说这乾隆六十一年的银币是假的?伪造的?”
“你懂个屁了。你是天下头号大笨蛋。”
我承认我笨,可不是头号的。
再到她家里去,我没忘了问一下关于乾隆六十一年银币的事。她说的跟他说的可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这天我没走,就留在她家里。她是个叫人销魂的女人。
据她说她三十岁,她实在不像是三十岁的女人,最起码的皮肤就不像,皮肤光润且有弹性。我以为她是故意把年龄说大,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必要,也许她为了让我心里平静些,我的确没有犯罪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我还顺便试了她一下,她真的不会藏话。
另一种说法
我男人是在这幢房子里生的,他明年四十岁了。他说这房子是他家里传下来的,说是建了一百多年了,说是快有二百年了。
他祖上是大贵族,是达赖八世和清朝官员册封的造币监督。造币懂吗?就是铸钱。铸铜钱,后来铸银钱。
旧藏币叫章卡,多是铜的,也有少量是银的,不过没有统一规格,就像你看到的现在拉萨市场上卖的金戒指一样,大小全凭匠人根据来料多少。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在印度专门搞古代藏币研究。不,是在大学里,我讲授的专题是达赖八世时代的经济生活;是讲师。
我接着说章卡。清朝大将军福康安在平定了廓尔喀人的侵犯之后,和达赖、班禅的几位使臣共同议定了《钦定章程·二十九条》,其中第三条专门谈到了西藏统一铸币的条款。条款规定,今后铸币一律由政府统一制造并由驻藏大臣派汉官检查;铸币一律用纯粹汉银制,不得掺假;每一个章卡重一钱五分,以纯银的六枚章卡兑换一两汉银(六枚计九钱银,所差一钱为铸造费用);章卡正面铸汉字“乾隆宝藏”,边缘铸年号,背面铸藏文。
制定《钦定章程》的这一年是一七九二年(乾隆五十七年)冬季。铸造新银币是从第二年春天开始的,所以现在传世的藏银币只有乾隆五十八年以后的。我男人的祖上就是这一阶段的造币监督,他是达赖的亲信侍从。
当然干这个贪钱很容易,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贪了钱。我知道他家很有钱,非常有钱。说是这房子就是那时候建的。
你问的那种乾隆六十一年银币我知道。你大概不知道,一个政府每年需要铸印多少货币是有计划有限额的,这是金融学家的工作,这个限额一经确定,造币工场就提前准备钢模,提前铸压小批货币准备投放金融市场。乾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西藏时耽搁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七九六年春天。这样就有小部分六十一年的钱币流通到市民中间了,后来达赖政权也设法回收了一部分销毁掉,剩下不多的银币就成了以后历代货币收藏家争相抢手的珍品。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也收藏古藏币吗?你如果有兴趣,我下次回来可以把我收藏的那一枚带给你看。不过说心里话我不太情愿,据说这个品种只有四十几枚传世,它贵重极了。这以后,造这种银币就没出过这类差错。
还有,这种银币是模压的,很薄,用的又是汉纹银,极软的那种。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把她的话的意思译成汉语,组成了这一小段文字。大意如此,不十分精确。读者原谅吧。)
讲故事的故事
我至此决定写一篇小说。
不过有些问题我还需要进一步弄清楚。我有现成的咨询对象。我的一个朋友是这方面的行家。大牛。不是名讳,是绰号。吹大牛的意思。吹牛撒谎只是他做人的一个次要方面,另外一个次要方面,他是目前国内也是世界最大的古藏币收藏家,这一点绝不含糊。我已经另文专门为他作传;他做人的主要方面其中已经重墨提及,这里就从略了。
我早就该想到他,虽然他对这个乾隆六十一年银币也提不出更多的新解释,但他毕竟知道这种小币的意义和价值,他特地为我翻了国外及台湾香港出版的货币手册,他让我看它在日本、美国和港台的售价每枚都在一千美元以上。货真价实白纸黑字,我这一次信了他。关于这种银币我和大牛和另外的朋友之间还有故事,也记录在大牛传记《风流倜傥》里面,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翻翻一九八六年第四期的《春风》文学丛刊,记住我叫马原,我的大作。
大牛不认识契米二世。他们本来有许多机会可以认识,他们都跟我熟。是我不希望他们认识。没什么道理。正当防卫。
大牛提供的数字更精确,四十三枚。我由此联想到老契米的收藏——二十七枚。是个叫人吃惊的数字。老契米看来真非等闲之辈。即使他说的是诓话,那幢房子不是他的不是他以二十七枚藏银币的标价卖掉的,光这些银币也是个佐证——证明他即使不是贵族也肯定不是等闲人物。
大牛还说:
“我知道,所有这些银币的原始钢模都还保存在布达拉宫的一个偏殿里,我一个朋友是宗教界的,他带我去看过那些钢模。都是登记注册的,国家重点文物。看着真叫人眼馋。不过其中没有这种乾隆六十一年的,我当时心里动了一下。我装得不在意地问那个朋友,所有的钢模都在这儿吗?他非常肯定地说都在。他参与了清点布达拉宫藏品的全部工作,历时七年多,布达拉宫所有藏品都在他心里。
“我于是想到也许它还在,流散到了八角街,我为它转街转了不下几百趟,我钻到小铺子里问,到各种杂品地摊上打听,没有结果。你知道要是找到这个钢模我就发了。”
我就此更不想让他知道契米了。我像所有男人一样对女人是不设防的,这个故事我一无保留地讲给了她。她说“他也喜欢你呢”,他就是那个哑仆。
那以后我经常去到她的小院子里,聊天喝茶,三个多月里我的德语口语能力有了长足进步。我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她一直没怀上孩子。真是奇迹。而且我已经和哑仆交上朋友,还有他养的那条巨大的黑毛犬。
她告诉我她就要回印度去了,她走时说她还要回来,为了我。我告诉她,我要为她写一篇小说,她妩媚的笑脸浮现出一丝迟疑,她尽管还是高兴地说希望看到这篇小说,我的心里仍然打了个死结。
这以后我时而到那个小院子里去和哑巴坐上一阵,喝茶,哑巴的奶茶有种奇异的香味,据估计是调放了椰蓉,很有点海南岛椰奶的味道。哑巴很少能坐下来,他总是为那些花卉忙碌。他经常在忙中抽闲过来呷一口凉茶。
大黑狗倒常常成了我的伴侣,它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卧在我腿边,用只有相熟的人才有的安闲目光看着我。我可以一连坐上几个小时。
假如不是最后发生的那桩事变,这个故事大概只能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口头合同
与这个事变有联系的第一件事使我非常吃惊。我不知道大牛怎么和老契米搭上了钩,我马上想到的是这桩阴谋已背着我进行了很久。我得说我冤枉了大牛。大牛尽管坑摸拐骗偷什么缺德事都干,对我总还留着一份良知。应该说他凡事不瞒我。这已经超出了这个故事的范围了。
问题是他们一见如故,俨然老朋友。他们是偶然在我家里相遇的,在此之前他们都没说过认识对方。他们认识而且相熟这一点,他们看来都无意掩盖。
有趣的是他们当着我的面谈起了伟大的乾隆六十一年银币。所谓贼胆包天也许说的就是他们。我特别注意到老契米对自己收藏的二十七枚宝贝声色不露,完全局外人一样。看得出蒙在鼓里的是大牛。他们似乎在交换货币市场的信息。
大牛说:“乾隆六十一年就拜托你了,钱好商量,请一定帮忙。”
契米二世说:“放心,契米二世要做的事你就放心好了。”末了又问,“你还要什么?”
“不,不要。”回答非常肯定。
契米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角色,他进一步追问:“无论什么都不要吗?”
这次大牛犹豫了。“那要看是什么。”
“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钢模。乾隆六十一年银币的钢模。”
“有这种东西吗?我在八角街住了一百多年,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呢?”
“我肯定有。你就找吧,找到了我给你一百枚银币。”
“你为什么给我银币?我找到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契米二世不受不义之财。”
“我们换,我用一百枚银币换钢模。”
“钢模什么样?我没见过钢模。”
“钢的,铁的,这么大,”他比画着,“里面是空的,里面的图案跟乾隆六十一年银币一样。你过去没见过?”
“试试看吧。咱们就说定了,一百枚。”
“一百枚,一枚不少。”
大牛为了表示不会食言,特别请我做中间人,我慨然允诺。口头合同击掌成交。
这以后我大概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们俩,大概他们都忘了这回事,念念不忘的反而是我。我为什么介入到这桩事变里来呢?莫非真有鬼使神差?这就是所谓安排了。天意。
我并非无意地注意到哑仆房间旁边的一扇小门。哑仆住楼下,楼上只有一间住人,也有两间成了狗屋。只有这扇小门闭锁得严严的,密不透风。门低矮到只能直腰走过侏儒,且有一把生满绿锈的大铜锁,是外国货,这门锁了很久了,时间留下了痕迹。
我不想让哑仆知道我对小门的关注,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喝茶。当我又一次漫不经心地转到小门前面,我极意外地发现门扇与门框接合处是贴了封条的,是一种奇怪的加了印章的圆形丝帛织品,已经半霉烂了,可是仍然完整。它和黑黝黝的小门已经浑然一色,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那条大黑狗是在我伸出手去摸丝制封条时低吠的,声音喑哑可怖充满威胁,我及时把手垂落到身体一侧,动作极其自然。哑巴在较远处侍花,专心致志没有回过一次头。
满月的阴谋
“契米二世是个绝对诚实的人,这一点你可以到八角街去问,如果有一个人说他撒谎,佛爷叫他不得好死。”
“谁让你起誓发愿啦?我想问问,你家祖先的那幢房子你熟悉吗?”
“当然熟悉。”
“每间屋子都熟?”
“每间屋子都熟。”
“那么楼下有小门的那间呢?”
“那间锁着,是祖宗锁的,达赖八世还加了封的,什么人都不许动的。你问这干吗?”
原来果真是这样。
“你问这干吗?”
“不过随便问问,没什么。”
“不对吧。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说着拍着自己脑壳做思索状,“我知道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契米二世。”
我对他亲切地笑了笑。
于是我们很快就达到了默契。三天后是中秋满月,我应该在天黑前带着毛驴般高大的黑狗出去,到拉萨河边去,穿越吊桥,去到强盗出没的咕吗林卡,届时也将在那里晤见大牛。
就这么定了。
八月十五云遮月,年年如是。
因为阴天,天黑得比以往要早。我带出大黑狗之前与哑仆一道坐了半小时,喝茶。大黑狗平时极少出院子,外面的世界对于它是过分陌生了。它是满怀敌视穿过八角街的。我拽紧它,不让它在人还很多的八角街闹出事来。
它被圈得太久,见了人群自然不习惯,它的巨大体魄和骇人的低吠使行人远远就躲开。我知道我做了蠢事,这条恶犬使我引起了转晚经人们的关注。
我知道我到得太早啦,契米大约还需要许多时间才能来,大牛也不会来得太早。我和黑狗沿着凉爽的河堤一直向西,我们走得很慢。
白天人来人往的牛皮筏子渡口休息了,只留下摆渡人搭岸的石阶,很有点想象的空白。所谓诗意吧。
狗在卵石滩上撒欢,奔跑中突然刹车,重新起动狂奔。月已经升起,在云里半遮半露绝不爽快。积云太厚,天空只留出少量空隙。
大牛先来了。五短身材一望便知。
他说:“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是你说的天黑到这儿吗?”
“我有十几天没见到你啦。”
“契米说你让我来的,也许他弄错啦?”
“肯定弄错啦。”
“那我就回去啦。这个老契米,搞的什么名堂?”
“来了就不要走啦。今天中秋,晚一点在河边赏月吧。”
没有月亮。自从大牛来了,黑狗就没再向我身边靠近。我也懒得理它,我发现我这段时间完全心不在焉。我知道我只在期待一件事,我在期待老契米的出现。除此而外我不会对任何事感兴趣。
大牛也知趣,不吭一声。我们垂着肩膀走上吊桥,黑狗不知怎么没有跟过来。
在这个晚上,在余下的全部时间里,我记得月亮只露过一次圆脸。我在这里做证,月亮没有参与这次阴谋。这个月夜是清白的。
结局或开始
借我的朋友北岛的诗题。一望便知。
我前面说过,认识契米二世是另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我是在虚构杜撰和创造中认识他的,结局也是开始。
那个晚上余下来的时间很难直线叙述,我想还是老老实实讲一下发生了什么,好吗?
唯一那次月亮露脸照耀着喜滋滋的契米,他走在吊桥上一步三颠,可以想见心情。他和我和大牛一道走向月亮岛南端,再向南就是湍急的拉萨河宽阔的河面。月亮重新隐入云里,从此不再出来。
“拿来!一百枚银币。”
“你是说钢模?搞到了?”
“一百枚。中人在场谅你没法赖掉。”
契米二世把钢模递到我手里。我看过又转给大牛。“就是它!是它!没错!”
“一百枚银币。”
“你放心,少不了你的。”
大牛仔仔细细察看,一边自言自语。
“没错。可惜锈了,锈得还不算太厉害。就是它。”大牛突然抬起头,“那一块呢?”
“什么一块?”契米不懂。
“上模,印藏文的上模?”
“你没说过呀。我怎么知道还有上模?”
“糟了。光有下模没用。”
“干什么用?”契米还是不懂。
“什么用也没有。你这个笨蛋!”
老契米沮丧不堪:“那么全完了。完了。”
大牛说:“你再想办法,再想一次。”
“没办法,没任何可想的。全完了。”
无论大牛再怎么说,老契米也不吭声了。
我看到大牛还把钢模攥在手里,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不,也不远了。我已经听到它的低吠,它正以极高的速度向我们蹿来,向故事的结尾蹿来。
马上察觉到这一突变的是老契米。老契米以在他那个年龄绝不可能有的敏捷一把抢下大牛手里的钢模,以后是一次甩臂,以后是一次水响。老契米向东一直跑下去,跑进黑暗。
大黑狗向着水响方向的河水望了一阵,然后回转身慢吞吞地走上归路。我和大牛像卫兵一样跟在后面。大牛低声说他记住了钢模落水的方位,说他一定设法打捞上来。
我说拉萨河太凉太急,没办法的,除非专业潜水运动员。他说那就雇一个潜水运动员,花多少钱都没问题。
我知道他根本没钱雇人。
为了多数读者,我愿意做一点结尾以外的补充。那个小院子我没再去过,我知道她回来了也没再去,我再没看到过那个已近垂暮之年的老哑仆和他豢养的大黑狗。
我可以经常见到老契米在八角街转经,他衣衫褴褛心神专注。他好像不认得我了,好像从来不认识我。只有大牛仍然常到我住处来,混一顿饭,再炫耀一下新搞到的银币品种。我俩对那个中秋夜的故事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