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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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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中有人复返于一生中最恶劣的阶段,以致他在有知识以后又变得一无所知。

——《古兰经》第16章·第70节

想说说三天里发生的事。昨天,今天,明天。想颠倒一下顺序,也就是说,从明天说起。三天即三种。

明天还没有到,还有大约十三个小时,不过没关系。我没有买机票,也就是说没有出门的计划。朋友们都知道拉萨不通火车,要离开拉萨必得坐飞机。

可以因此断定,明天的故事也是关于拉萨的。该怎么开始呢?夜里零点以后就是明天了。

在拉萨讲时间的故事有点障碍,因为时差。拉萨经度比北京西移大约三十度,时间大约晚两小时,其一。另外,生活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中国人都知道时间变了,夏时制,全中国的钟表同时向前拨了一小时。

这样,以往北京在每一年的这一天——公历五月二十四日——的零点时间上,今天的拉萨人过的只相当于以往北京人概念中的二十一点多一点儿。天刚黑不久,如此而已。

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这么早当然不会睡觉。干什么呢?

我可能要坐下来继续写小说,我老婆估计要织一阵毛衣——顺便说一句,我去年十月正式和她扯了大红光纸印制的结婚证,内文是用藏汉两种文字完成的——她眼下正在为我的秋天操心。织毛衣,如此而已。

读者朋友们中有细心的,一定会翻翻日历,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一天是星期日——我说的是明天,五月二十五日。

我写小说经常在夜间,经常通宵达旦。所以我写了一阵必然要休息一阵,休息的时候我一般习惯到户外;拉萨的夜实在很美,用我的习惯用语——美得一塌糊涂。美得不可收拾。如此而已。

我于是先探头进里屋,看看老婆睡了没有。没有,这也没关系。其实睡没睡都没关系。然后我就轻推门,来到外面再轻掩上门。

我得说我现在住得离大昭寺离八角街很近,而我过去有两年多时间就在布达拉宫山脚西面的林子里。过去夜间散步,我习惯绕布达拉山,一圈大约一千三百米,大约二十五分钟。

现在我转八角街成了习惯,我只要七分钟就可以慢踱到大昭寺门前。大昭寺是八角街开始也是八角街结束的地方,如果你是外人,你要转八角街的话。当然你不一定是外人,那么你就可以从任何小巷子拐进八角街。

我这个位置离大昭寺最近,我不必绕路钻小巷子。我从正面进入。

这种时候大昭寺门前并不安静,当然人不算多。有个老太婆常年睡在大昭寺门前,现在她肯定还在,想必已经深入梦境。

我永远没法理解,为什么无论什么时间都有几个高大健美的康巴汉子骑着自行车在大昭寺前面的广场上兴致勃勃地兜风?不是一个两个,不是三十五十;他们彼此有些相似,同样头戴红黑两色缨穗,同样漂亮的紫红色脸庞。也许他们把时间分配好了,一拨骑车兜风,其余的休息睡觉?到了规定时间,他们的另一拨像换岗一样接替前一拨?

他们许多人有各种首饰。他们的首饰不是镏金镀银仿宝石的,他们不喜欢那样的现代首饰。他们佩戴着真金真银真宝石,真正的珠光宝气。

我老婆到这以后就迷上首饰,我全力以赴讨好老婆,竟也成了这方面的行家。我转八角街只在可意的首饰面前驻脚。明天凌晨当然不会例外。

我看到那个骑车的大个子头上的银物就站下了。他发觉我在看他,骑车绕了个圈子转回到我身边。

他说:“哈罗。”我问他:“什么哈罗?”他说:“你是汉族。”

我常常被当作外国佬,胡子太多了,另外眼窝也深。

我指着他头顶问他:“那个,卖不卖?”这时猛不防围上来一大群男人,个个都是康巴人装扮。

这下好了,这些躲在暗处打瞌睡的家伙一下来了精神。他们纷纷伸出手指(亮戒指的相),低下头(亮头饰的相),要么用手托起颈下的宝石珠串。白天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白天人多,不会有这么多人站成排供我一个人挑选。

我有点犹豫,我身上没带钱。另外,我还是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剽悍的康巴男人,康巴男人可是世界上最神秘的男人。他们曾被希特勒列为最佳人种,据说这个姓希的曾经计划将康巴男人弄到德意志帝国去与雅利安女人交媾生娃娃,以造就最优良的新种族。当然姓希的没有得逞;他运气不好,太短命了。就是这些个男人,在拉萨也有些骇人的传闻。说是他们只要拔出刀子就一定得见血,不然那个男人的家什就白长了。前不久我还讲了个康巴汉子被激怒杀人的故事,叫《康巴人营地》。

(一定有读者认为我东拉西扯得过了头;没关系,现在我再拉回来。)

我拿定主意不与任何人成交,只看看,看看而已,绝对不表示过分的兴趣。我自想可以不激怒他们。惹不起还躲得起,这是老祖宗的训诫。

我拿出十二分的认真,仔细看了好几个人的首饰。有的我摇头表示不可心;有的我则竖起拇指称赞,然后告诉他:真好,可惜太贵了,我买不起。真的,有颗大猫眼儿石,市场时价至少要五千元以上,我怎敢问津?

真正叫我心动的还是第一个和我交谈的大个子,他足有一公尺九十高矮,也就是说比我还高出一截。补充一点,我一米八四,九十公斤。我说动心的是他的银头饰。

我知道,在描写这件艺术品时我应该像巴尔扎克那样笔墨铺张,如果我有这个能耐的话。非常可惜。

它很大,嵌在头上使头也显得小了。它上面镶嵌着三颗质地极好的红珊瑚,底面镂出古怪拼合的图案。图案上有几个动物,最小的一个是象,象大家熟悉,比较容易辨认。最大的一个猴头马身,看来是一方神祇。两个不大不小的像是兔子和大鹏鸟。周围另有些植物,也有相当抽象的古怪图形;不知是匠人随意随兴之作还是佛门太深,不易窥其堂奥。它外形与双肚葫芦相似,有大小不同的两个类圆形相连接,小圆上有个葫芦嘴,也像奶头状。它是全银的,掂在手上很有些分量。它完全使我着迷了。

我同样没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要发生这些事。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事非发生不可,只不过不理解为什么要发生。如此而已。

我想简单地说一下发生的事。

我知道我非买它不可,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超出了我的购买能力。结果出乎我(肯定也出乎读者朋友)的意料,他把它白送我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哪个朋友有兴趣,就请在看了这篇故事之后来找我,我想那时我可以向你炫耀一下这件宝贝了。

它真是件宝贝!

他最后说他叫阿旺,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拉萨长大的,他父母来朝佛时生下他。他虽然是个地道的康巴汉子,可他是拉萨人,而且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拉萨,他二十岁。

在这之后我突然有个想法,我提议和他掰手腕,比比力气。这是男人喜欢的项目,我想他也喜欢。我是运动员出身,结果我赢了,我还赢了周围另外几个不服气的汉子。他们待我比开始和气多了,像多年老朋友一样拍我肩膀,还有个年纪小些的好奇地过来捏摸我胳膊(我故意用力绷起肌肉以显示实力)。我们和和气气地分手了。我回到家里,老婆神情紧张地守候着,像发生了恐怖事件。

我把那件宝贝拿给她看,让她猜我花了多少钱。她说三百元。她说,她转八角街时看到过它,而且问过价钱,三百元;是个很高的康巴男人。

我讲了刚刚发生的故事,讲过掰手腕时我不无得意,她听得很专注。后来她问:“他为什么要白送你呢?”

我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我们都没有睡意。她是因为刚才一个人害怕,我还沉浸在刺激后的激动中。她说天花板里面仍然有响动,就像人在上面蹑手蹑脚。

这件事似乎越加不可思议了,我和我老婆在明天凌晨里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在讲一个小说构思。

她借用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昨天讲的一件事,她把那件事与眼下自己家天花板里的声音联系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讲讲她的构思。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另一个朋友刘雨的小说构思写进我的小说,我的那篇小说有一个与这篇小说很相近的题目——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我也说不好是否这就是所谓“巧合”?不过我长时间以来心里总觉得这是个事儿,好像有点不那么光彩,好像多少沾一点抄袭的光?

既然我已经动笔,又已经写到这里了,我不妨先写下去。写一写总不能就算作是抄袭,要发出去以后才有是否抄袭的问题。

她很有些想象力。昨天我朋友讲的事情比较离奇,大概也或多或少地刺激了她的想象。看来我又得打乱原来计划,要先行讲述昨天朋友讲的事件,然后再讲完明天的故事。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事先计划什么注定要失败,搞得一团糟。

我为了不致把这篇东西弄得太乱套,索性冒画蛇添足的危险,先介绍一下那个朋友的基本情况。

午黄木;男;汉族;一九八四年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系;同年进藏。现在某学校任党史课教师。未婚。信仰辩证唯物主义及历史唯物主义。农民家庭出身。爱好集书读书。爱好辩论。身体健康,无慢性病史。

就这些。我以为这样介绍一下可以便利读者。对了,忘了说年龄,他今年十一月满二十七岁。

大马,我来叫你是几点?

就六点多钟吧,天还没亮。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把你搅和起来。我也不是有意搅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知道我一般很少求人,更不要说这种时间来求人。

连着好几天了,我晚上总觉得天花板里面有人走动,只要一闭灯就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开灯的时候没问题,我不怕,你知道我不信鬼神。

可是闭了灯眼前一片漆黑,那声音就不一样了,吱吱嘎嘎,叫你觉得上面的那个人简直肆无忌惮。

我努力不理会它,我每天睡得很晚这你都知道,我困了才闭灯,我想我可以很快入睡。我为了快睡开始数数。可我睡不着,我总想着上面那个人。我甚至听到他从墙壁走下来,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

就这样我已经连着三天失眠,我实在受不了啦。事不过三,三天了!妈妈的,我受不了就跑到你这儿来,咱俩再一道去找子文走,咱们三个爬到天花板上看个究竟。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墙上还有脚印,不像人,像熊掌。

就是。像熊掌,不过说像雨渍也行,模模糊糊的几大块污迹。子文走说午黄木疑心生暗鬼,说他该找老婆了,说他正在青春期得了性烦闷症,说有个女人做伴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几块熊掌印从天花板一直下到地面,也像是有点名堂。可天花板是用胶合板钉起的,即使有人(或熊)出入也不会揭开钉紧的胶合板吧?子文走说:“你搬进这房子那天我就看到这几块熊掌印了。”

午黄木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前天收拾屋子,墙上还是白白净净的。我住的屋子我不知道?”

我说还是找个梯子吧,找梯子上去看看,是神是鬼就都清楚了。午黄木说天花板出口在厨房里,不用梯子就能上去,踩水龙头。

“不过……”

在不过后面加删节号是常用的卖关子手法,我也用一次。不过——这是他说的,午黄木说的。我估计他是想暗示上去有那么点恐怖,他看来确实被他的幻想吓住了。

子文走不在乎,我也不太在乎。前面说过我是运动员出身,子文走也是,而且是业余拳击家。午黄木没有手电筒,于是我们用蜡烛。两根粗蜡烛就够了,主人不上。不敢吧?

她的构思就此开始,起因是我们的天花板也响,那声音也像上面有人在走动。她是女人,女人胆小,胆小可以派生出许多想象力。

肯定有人,这是前提。问题是什么人会钻到天花板里来。小偷,这种可能性很大,要偷东西钻天花板顺理成章。流氓,想偷看人家夫妻或情人在住室里调情做爱。还可能有什么人呢?她说一定是朝佛的没地方睡觉,钻到天花板里又暖和又隐蔽。

我提出疑问,他是怎么钻进去的呢?难道这幢房子的住户会有谁允许外人钻天花板吗?

(这是我们单位的职工宿舍,全部住户都是我的同事;而且我们单位不大,彼此十分熟悉;我们的全部五幢房子都被一道石墙连接起来,我们单位完全与外界隔绝开了。一个藏族老阿爸做门卫,外人不可能进到院子里来。)

就前几天你下乡,电工到家里修整照明电线路,我才知道我们这些天花板都是活动的,没钉上。那个电工索穷蹲在上面往下看,还冷不防扔下一段电线头儿,吓了我一大跳。我抬头看天花板开了一个大黑洞,心里就不稳当了。我夜里不敢睡,生怕上面下来什么人。你想,别人都知道你不在家,家里就我一个女人,你说有人起坏心了可怎么办?

还有,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幢房子东面大山墙上房檐下有通风口,从那儿可以进到天花板里去。通风口大得能随便钻一个人,不信你过去看看。真的,我去过了,骗你是小狗。

看来问题有些复杂。我们说走就走,这时天还没亮。

我们单位院子大门朝西,我们出了大门之后向南到十字路口再转向东面,缘着院墙到了拐角处又向北,走了大约二十几步来到一个居民住的藏式院子门前。我们住的房子恰好与这个院子里的一幢房子毗邻。

大门虚掩着,我上去轻轻推开,门后有什么东西挡着。我用手电筒照出那是个人,他蜷缩在门后睡觉。我们从半开的门缝挤了进去。老婆一只手下力地抓紧我,把她的紧张传导给我。我们穿过门洞往院子里走,这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有两只小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同时窜了出来,对着我们死命吠叫。我一时不知怎样才好,还要护住老婆(这时她已经躲到我身后了,同时尖叫着“妈呀!”)。好在小狗胆子不大,光是狂叫并不上前扑咬。我只好低声叫她先往回去,我不能等把住在院子里的居民吵醒后再对他们解释我们的动机,我们已经落进了十足的尴尬。

我是在我们走回到自己单位大门时来了灵感的,我想如果有通风口应该房子两面大山墙上都有,也就是说西面山墙也有。是的,我们不必走动只要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们这房子西山墙房檐下的通风口,每幢房子都是一样的,可以钻进一个人那么大的通风窗,只不过都上了木百叶窗。

我问她:“就是那个?”

她说:“就是。”

“没有木百叶窗吗?”“有,可是那很容易撬开。”“撬开了吗?”

她摇摇头。就这么回事。

午黄木天花板里的故事不能胡编乱造。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没有人。不会有人。可是事出蹊跷,就在那一串熊掌印的上面有一堆白骨,骨棒比较细,像是羊肋条。一共十八根。

子文走说是羊肋在走,午黄木脸都白了。他十二分郑重地问我(因为我年龄最大):羊肋骨真的会走吗?我说我说不好,如果他能肯定天花板上的声音是脚步声,看来只能是羊肋在走了。不过也许他神经过敏……

“过敏?绝不可能!我神经绝对健全,睡觉从来不做梦!”

现在我要讲今天发生的事了。我们一行三个吃过早饭去了小蚌壳寺,我们去找一个老喇嘛。小蚌壳寺小得名副其实,只是三个喇嘛居住的一幢小房子,是密宗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寺院。我听宗教界的一位熟人讲过住持喇嘛道行极深,是密宗得道传人,听说他得道后自毙双眼退出尘世。我希望通过他来解开羊肋之谜。

小院狭窄,我们三个大男人一下就充塞满了。屋子更小,没有床铺,只有两个坐禅的蒲团上面坐着两个喇嘛,一个就是他,另一个像要年轻一些,像是他的弟子,还有一个年幼的是役僧,站在一边。

他眼瞳里乌光闪烁,头大如斗,额头与后脑尤其突出。他的长寿白眉有中指长,从眼外侧垂下,非常美妙且悦目。他两手手心向上摊开在膝上。

我注意到没有佛像佛龛,并且没有食炊用具和睡觉的地方。难道他们真的不吃不睡,像那个汉族大和尚海灯一样?我的熟人说他会汉话。

我们三个一起跪下,我低着头叫了声:“大师,我们有事来请教。”我事先嘱咐他俩不要随便讲话,他俩跪在我身旁一声不吭。

老喇嘛立起右手掌在胸前,诵了一段经文,之后说:“六合之内,阴差阳错。”然后将右手放回到膝上。

我知道已经完了,又一次低头:“谢大师指点,我们告辞了。”

出了寺院,午黄木急不可待地问他的话什么意思?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回答他。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午黄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子文走可是扑哧一声笑了。

到了八角街,也到了这个故事的关节部位了。

那个大个子康巴男人被三四个黄头发洋人和另外许多藏族汉族围着,我们纯粹是凑热闹也围上去。他比洋人还高,我碰巧个子高所以看到他正拿着我明天凌晨看到并得到的银器向洋主顾兜售。他先是用藏语,其间偶尔夹一两句汉语,后来索性说起了洋话(是英语)。他讲那些图案,讲生死轮回,讲十二生肖,讲双肚葫芦形状的地狱与女人的子宫相似的道理。

午黄木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巫师在作法,说不定他可以告诉我们羊肋之谜。子文走听得出用藏话讨价还价,说:“五百?什么狗屁东西。糊弄洋鬼子?”我告诉他是件银器,好像有巴掌那么大,镶三颗大珊瑚,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图案。

这时卖银器的康巴汉子忽然扭过脸对我笑了一下。他这个举动把围观人群的目光一下引到我这来了。我给众人看得尴尬,转身就往外挤。

可是他又一次对我笑了,并且喊住我:“嗨,你有猫吗?大猫?”

我下意识地点一下头。我家里的大黑猫有三岁多了。

“我住的地方老鼠多多有了,昨晚咬破了我脚趾头。你明天带来,怎么样?”

我又一次痛快地点头。

“哎,是不是黑猫,尾巴上有一撮白毛尖尖的?”

我咳嗽了一声,说:“就是。”说完转身走出人群。

午黄木问:“你认识他?”

我说:“没见过。”

“他怎么知道你有黑猫?”

子文走说:“巫师嘛。”

午黄木问:“真是巫师?真有巫师这种怪物?他不是个做买卖的吗?”

我说:“闲磨牙么,哪有那么多真的。是个做买卖的吧。”

出了八角街,三人尽作鸟兽散。

讲一讲我家的大黑猫。

是三年半以前我和我老婆刚到拉萨时的事。我们住的房子原来是间仓库,除了墙角旮旯的七个老鼠洞以外,纸糊的天棚里叽里咕噜地至少有一个排的老鼠每天二十四小时地捉迷藏。

这种日子过了一星期,我们随时提心吊胆地等着失足者从纸天棚的破洞闯下来。隔壁的小扎西大慈大悲为我们搞来一只小黑猫崽子,鼠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不可思议。刚来的猫崽比大老鼠还小,一物降一物的法则。物竞天择,大道理就是管用。

它是功臣,所以尽吃好的。鱼天生是猫的美食,拉萨鱼贱,我还喂得起。都说把猫喂馋了就不抓老鼠了,我老婆说根本不要它抓老鼠吃,老鼠太脏,把老鼠吓跑就行了。她说天下老鼠那么多,一只猫怎么也抓不尽。

我以为此话有道理。

所以我们的黑猫又胖又懒,它毛色极佳,黑油油的时时都在轻颤,华贵得像头豹子。它不是个老实角色,到了农历二八月就四下出动去撩骚,诱奸附近的家母猫野母猫,弄得我们整夜睡不着,听左一声右一声像小孩儿哭似的猫叫秧子。

我简直烦死了,几次提出要把它送出去,扔掉也行。可是女人不让,她说猫发情期不过一年两次,一次一个月而已,毕竟有十个月时间它老实安静地守在家里震慑老鼠。况且扔了它,别人家的猫照样发情闹春,我们到了二八月照样不得安宁。邻居家家有猫,有的还不止一个。

我以为此话有道理。

所以我们的黑猫神态矜持体魄巨大,它简直比得上一只狗那么大。平时它睡在藏垫上,吃饭时它可以爬到饭桌边沿。

去年冬天它失踪了十几天,我以为这下可算摆脱掉它了。我又错了,首先老鼠们重新闹翻了天;其次它竟像先知一样,在我和我老婆祈祷它回来时就回来了。它进门时大模大样,俨然是位受欢迎的贵宾。

时间整个乱套了。我不说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有把条理搞得一团糟的天分。比如我先说去年十月结婚,又说三年半以前我和我老婆刚到拉萨;再比如我说明天早晨看到那个卖银器的康巴汉子,又说今天从小蚌壳寺回来就已经见过这个人;一言以蔽之:时间全乱了。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我老婆想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那么他把银饰物送给你,就是为了换那只可怜的黑猫贝贝?”

又错了,这个故事里的某些事尚未发生,怎么可以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呢?反正已经乱了,罗锅骑虾米——随弯就弯——随乱就乱吧。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再说你也清楚,黑贝贝根本不值那么多钱。他当时要价是五百元。”

“那是对外国人,对中国人要三百。再说他可以漫天要价,别人可以就地还钱嘛。”

“你说它不值五百也不值三百?”

“我没说,我们没那么阔气。如果钱不成问题,我花一千也舍得。”

“对了。关键它值那么多钱。”

“关键是他为什么要送给你?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她又哭起来了,“要不就是你有事瞒了我……”

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什么也没瞒我老婆。事情是极偶然发生的,如果没有这个偶然事件她就不会这么疑神疑鬼了。别人想交朋友送件礼物,这种事本来没有什么不可理解。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结果,这种结果是谁都不曾料到的。我,我老婆。还有子文走和午黄木。

也许那个康巴汉子是例外?

十一

我决定在这一章里结束故事。

原因之一是我不能长时间拿我老婆的痛苦当儿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午黄木在明天上午——公历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十点三十三分——借到一支小口径运动步枪,十分钟后他已经骑自行车来到子文走的住处,又过了大约七分钟多一点他们就到了我家。

老午进门就叫:“大马,你不是有一盒小口径枪子弹吗?我借了支枪,说好的今天晚上还回去。我们是不是找台北京吉普到曲水去打猎?”

我说:“就一杆枪三个人谁用?”

子文走说:“快收拾一下走吧,我去找车,找外贸车队的小狗子,他昨天刚从格尔木跑回来。”

我找出子弹,熟练地把三颗子弹压进枪膛。枪不旧,我喜欢子弹上膛的铿锵声响。

我看时间没那么紧,就让子文走先到大门口去挂个电话。我自己想简单收拾一下房间,包括把被子叠起把窗帘挂起。老婆上班了,我是被他们两个人从被窝里哄起来的。我看午黄木坐着没事干,就把已经写出的这篇故事前一部分递给他。

我叠完被挂好窗帘又扫过房间,子文走没回来,午黄木没看完,我于是又摆弄起小口径枪。

这时屋顶上一阵叽里咕噜的响动,我和午黄木同时仰起脸。我看到他脸又白了。

“就是这种声音。跟我房里的一样,也有点不一样。不,不太一样。”

“你看到哪儿了?”

“百叶窗。嫂子说,可是那很容易撬开。你问撬开了吗?”

天花板上的声音又响起来,正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我这时轻轻操起荷枪实弹的小口径,眼睛盯住发出声响的位置。午黄木像我一样看出了一小片纤维板在重压下弯曲抖动,他不说话,只用手指定那块天花板方格。

我举起枪做仰射姿势,枪口几乎捅到了那块纤维板。在经历了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我扣动了扳机。

先是枪声,接着是那块面积大约四分之一平方米的纤维板翻了个儿,接着是嘴里衔着血淋淋死老鼠的黑贝贝挂到了我向上举起的枪口,接着是午黄木的惊呼,接着是我老婆持续了十几天的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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