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缓着气,盯着月亮,他感觉这月亮,血淋淋的。
一块桌儿大的洋槐木,在六爷手底慢慢锛出形来。
此时近黄昏,天光已暗。整个鸦儿胡同的色调冷下去,声调却涨上来。外地租户纷纷归家,连珠脆骂着;街外酒吧如滚滚雷动,低沉地吼;孩子们放学,嚷着,四处窜,书包里混着书、铅笔盒,叮当乱响;有人家练琴,琴声吱吱悠悠飘上去,扭拐着在空中爬。六爷在自家院儿里,叼着烟,斜着身,手一动一动,翻扭,伸缩。那木头开了花,一片一片落下去。六爷掐了烟头,掏出小二,仰头啜一口,胸口涌出一阵热浪。
六爷有两把锛子,一大一小。大锛子老,锛柄磨得光滑、油亮,钢口却锐,锛起来,咔咔作响。小锛子是新安的柄,锛柄头做了个暗榫,挥将起来,劲儿足,力道顺。
灯罩儿瞧着六爷锛木头,嘴里啧啧称赞。
六爷抬眼:“怎么样,活儿还行吧!”
灯罩儿说:“锛子不赖!哪儿淘的?”
六爷说:“大的以前就有,小的是最近一个老师傅做的。”
灯罩儿:“不会是六哥你以前的家伙吧?”
六爷说:“我他妈又不是要账的,愣头青用的,掉价儿!”
六爷进屋,提溜着一把刨子出来,朝灯罩儿扔去,“过来帮忙,把这板儿打一打。”
灯罩儿接过来,左右瞧瞧,上下颠颠,埋头刨。
六爷蹲一边儿,又燃一根儿烟 ,抬眼望望鹩哥。
“波儿,叫一声!”
“哥!”鹩哥叫。
“再叫!”
“哥!”
六爷美美地抽烟。
灯罩儿说:“你再这么叫它,晓波听了肯定奓毛!”
六爷心头一沉。站起身,脚在地上蹭。走到门前躺椅上,一屁股坐下去,“奓吧,本来就是给他买的,这么多年了,就会这一口‘哥’,听久了,倒踏实。”
灯罩儿掸去木头上的刨花,“踏实?辈儿都乱了。晓波最近回来过吗?”
六爷闭眼,使劲儿晃,躺椅像条飘摇的船。
“逼崽子,搭理他!爱他妈回来不回来!”
“电话也没打过?”
“打个屁!我那电话就是一搁霉的炮仗,半年没个响!”
“你也不去找找?”
“找他干吗,我自己挺好。”
“你不闷?”
“闷什么?我就盼着这清闲日子呢,啥也不做,啥也不想,溜溜鸟,每天一碗炸酱面,馋了就到老马家吃爆肚儿,痛快,高兴,跟喝了蜜似的,找他干吗,爷儿俩大眼瞪小眼?一句说冲了嘴就翻脸,回过头来,面儿上还得绷着,假客气,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儿子,跟他妈录节目似的。别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
六爷一个急仰,躺椅翻了。六爷狼狈地站起。
灯罩儿笑:“您还是惦记!”
六爷摆手:“不说了!这事儿别提了以后。”
灯罩儿看六爷面色不对,不再说话。将刨好的三轮车板子竖起来,在地上磕了磕。
比对着三轮车,量着尺寸。
“我今儿上午听弹球儿说,猫眼儿让一帮小崽子打了?”六爷说。
“听说了,那帮小孩儿下手挺黑!”
“谁带的他们?”
“不知道,游兵散将吧,现在这小孩儿不像以前,招呼都不打,一辆面包车过来,下车就砍。没他妈规矩!前一阵儿柏老虎他们跟一帮小孩儿干上了,嘠古也跟着去了,去了您猜怎么着?”
“怎么?”
“对面儿那帮小孩儿有一个是嘠古的儿子,嘠古跟他儿子使眼色,他儿子看都不看一眼,急得嘠古直骂街,说,‘我他妈是你爹,你还要打你爹不成?’他儿子直接甩他一句,‘爹不爹的,打完了再说!’六哥,您说,葛不葛?”灯罩儿说着,自个儿笑不停。
六爷垂头,不言语。
门外传来打斗叫骂声。灯罩儿开门看,六爷也凑过去瞧。
几个年轻人在胡同儿口推搡着,一个黄毛骂了句什么,一个黑矮子从背后抄出个酒瓶子,甩在黄毛头上。两拨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我去看看!不像话!”灯罩儿抻了抻袖子,欲向前拦阻。见六爷不动,犹豫着停下脚步。
六爷斜睖着灯罩儿:“去呀,我不拦你,你能把他们拉开,从此以后我跟你,叫你一声罩儿哥!”
灯罩儿讪讪:“六哥,别寒碜我。”
六爷啜一口小二,看一眼远处厮打在一起的年轻人,轻笑一声,转身回院。
灯罩儿跟在六爷后头,不时支棱着回头看,“现在的小孩下手都没轻没重,不管后果的,你还是去找找晓波吧,社会上那些事儿咱、咱都不懂了,晓波就一雏儿,别吃了亏??”
“不找!兜不住自己就回来了。”六爷的背影沉下去,丢下哑哑一句。
月亮躲了,星星哑了,路灯黑了,整个外面像被麻袋裹着,闷闷的,不出气,不言语。唯独六爷的屋里还亮着,一盏枯黄灯,斜挂着。电视里放着乒乓球赛,六爷眼睛昏花,看不清球,只能看到两名球员隔着球桌,手臂挥舞,像两个言语不通的人,卖力地解释着什么。六爷眼皮犯沉,电视机的画面开始扭曲,变成旋涡,旋涡越转越快,周身的零货、电话、衣架,连同着鸟笼子一同被吸进去。六爷心想,操蛋,电视机成精了。六爷想抓住床杆,怎奈身上像被抽空,使不上力气。六爷飞出去,身子缩紧、发凉,像被蟒蛇卷住,又忽被甩出去,破纸一般。六爷落下去,看见周身满满是人,夹着汗味儿、皮革味儿、饮料味儿、面包味儿、脚臭味儿。六爷想吐,吐不出来。目光穿过人头,看到之前电视机里那两位球员还在挥舞着。一个球员突然发狠,一球拍甩在对手脸上,跳上桌子就打。观众席上,人群发一声喊,往下冲,对面的观众也往下冲。大厅摇颤,落下灰来。六爷不想冲,却被裹挟着挨过去。六爷喊着,你们他妈疯了吗!却被人群声盖过去。两群人碰面,厮打在一起,一小子劈面一拳,六爷闪过去,拉住他的头,朝膝盖处磕,那人脸上开了花,倒下去,又站起来。那人又是一拳,六爷挡住,肩膀向外一支,伸手锁他喉。那人脸面通红,挣扎着。六爷瞪眼瞧那人,却发现这人是自己的儿子,晓波。六爷松了手,晓波又是一拳。六爷闪过,大喊着,晓波,是我,是我!人声鼎沸,六爷的嗓子喊哑了,晓波还是面无表情,疯狂地朝六爷挥打。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六爷,六爷回头看,竟然是另一个晓波。两个晓波把六爷按到地上,又踹又踢。六爷捂住头,从人缝中,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他缓缓走来,脚底一双白色高跟鞋,一身灰蓝色的裙子,那是他老婆结婚时穿的衣服。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味。那女人扳过六爷身子,一把尖刀亮在头顶。六爷惨笑,豆子,你杀了我吧。那女人手停在空中,迟迟不下手。两个晓波在身后喊,杀了他,杀了他!那女人手挥下来,六爷瞧一眼两个亢奋狰狞的晓波,嗓子眼儿冒凉,便把眼闭上。
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六爷一骨碌爬起。眼底淌着泪,嗓子发干,脑后像被着了一闷棍。六爷恍惚着奔向电话,接起。
“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阵舒缓的音乐,刺得六爷耳 痛。
一个合成的女人声不紧不慢地说:“尊敬的客户,您本月的电话费还没交??”
六爷颓然挂掉,胸口一阵绞痛。六爷跪在地上,挣扎着爬向床头柜,翻出药瓶,抖出两三颗药,一口闷下去。六爷躺在地上,使劲捶打胸口,身上像被捅了六七个窟窿。透过窗沿,月亮闪出来,一道冷光劈到六爷脸上。六爷缓着气,盯着月亮,他感觉这月亮,血淋淋的。
屋外有人敲门,六爷爬起。从桌子上抄起一根废旧暖气管。
“谁啊!”六爷嘶哑一声。
屋外闷闷的,不言语。
六爷攥紧暖气管,打开门,一个上身粗壮的身影戳在门口。
“六哥,打扰!”那影子发出低沉的声音,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
六爷定睛瞧,那男人骑在一辆小型折叠车上,天儿冷,却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平头,方脸,一把青须。脖子有碗口粗,前臂露出来,筋脉如老树韧根,盘横交错。眉毛像两把快斧,斜斜地吊起。眼睛不大,却冒出光来,如夜里的湖。
六爷扔了手里家伙,“闷三儿,有空了今儿?”
闷三儿闷声道:“旁边酒店有个活儿,快到了想起个事,一抹脸过来跟您吱一声,前两天我看见晓波了。”
六爷嘴唇轻微地一颤,“小兔崽子还活着呢!”
闷三儿说:“我在一KTV外面碰上的,他说他现在跟别人在东边合租房子住呢。”
六爷说:“哪儿来的钱他?不是被辞了吗?”
闷三儿说:“捉摸不透,我看他身边那群红狐狸绿乌鸦似的,都不靠谱,您老早点把孩子提溜回来吧。”
六爷点点头,“你怎么着呢?俩仨月不见,还单着?”
“还那样儿,瞎鸡巴混!”
闷三儿踹一脚车踢,车子向前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