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家里吃团圆饭,小三才得到见存东的机会。这孩子和小三很投缘,跟在他屁股后面叔长叔短地叫,叫得小三心里痒痒,恨不得让他改口叫自己爹。关于存东到底是谁的种,又一度成了村里的一个热门话题。
有人问春宝为啥存粮存东兄弟俩长得不像,春宝坦然回答:“一母生百般,也有貔子也有獾。”
小三在外面野惯了,孔家屋子盛不下他,没住多久,就和刘菲菲进了城,赁了两间沿街房,开了家小百货。刘菲菲是温州人,骨子里透着精明,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作生意的,把小百货搞得风生水起,鸡生蛋,蛋生鸡,雪球越滚越大,小百货成了本地数一数二的批发商行。独具慧眼的刘菲菲又瞅准了老粗布这个行业,开了公司,注册了商标,组织周边的群众加工手织布,推销到各大城市,甚至远销海外。小三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一颗在本地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
这些年为了生儿子,小三和刘菲菲没少流汗,也没少寻医问药,后来遇到一个专家,一检查说刘菲菲先天性子宫畸形,没法坐胎。生子无望,小三开始惦记让存东认祖归宗。正好刘菲菲提出抱养一个孩子,小三觉得放着亲骨肉闲着,却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划不来,就不同意。别扭了一阵子,刘菲菲跟孔小三说,你心里究竟打什么算盘,干脆摆到桌面上。孔小三就说你抱养孩子可以,但必须认了存东这个儿子。刘菲菲自然不同意,俩口子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内部谈判,差点儿谈崩了,上升到分割财产闹离婚的地步。最后刘菲菲权衡再三,让了步,说你认你的儿子,我抱我的儿子,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内政。
可是,小三迟迟没有行动,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桂兰开口。他们曾经太熟悉,造就了如今的太陌生。两个人都是县里上得了台面的人,时不时在酒局上蓦然相逢,倒是一般无二地谈笑风生,可是揭开灿烂的笑容,却是明朗朗的生疏。
眼见认子大业一天天蹉跎,小三每每想起来就抓耳挠腮,望子兴叹。有一天,小三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喜悦之余,大骂自己糊涂,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倒是一个穿针引线的现成人。
小三想到的人是白香衣。
白香衣进城之初,就闲不住,弄了个小推车,满大街卖冰棍。虽然有退休金,但是为了治眼睛花去不少,再说城里花销大,为了娴雅能够衣食无忧,她不得不从长远考虑,挣点儿零花钱。她的眼睛时好时坏,一天到晚,离不开眼药水。
桂兰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就纳闷你怎么能放得下架子。”
白香衣苦笑,她早就没架子了,哪里有什么架子需要放。她也听出来了,桂兰是要面子的人,自己整天推着冰棍箱子进出县府大院,给桂兰丢脸,就主动搬出了桂兰家,和娴雅租了一间房子住。
随着城区的不断扩大,当初只有一栋楼房的县城成了高楼的森林,她们住的地方成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仿佛一眨眼,娴雅就上了高中,出落得水灵灵的。娴雅从小到大,白香衣像捧着凤凰蛋一样捧着,娇生惯养,不肯给她吃一点儿屈。娴雅也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看着娴雅,白香衣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巴结得更有劲了。如今,在商业街头有了固定的摊位,还置办上了大冰柜。娴雅很乖巧,从来没有嫌弃娘是卖冰棍的,做完了功课,还常常跑来帮白香衣照看摊子。倒是白香衣怕她被同学们看见了笑话,总赶她回去看书。
桂兰退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她退休后第一件事,竟是和春宝办理离婚手续。人们不可思议,年轻的时候闹了一阵子离婚,放了哑炮,如今都抱上孙子了,却说离就离了。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半的春宝哭成了一个泪人,桂兰却说:“有啥好哭的?我解脱了,你也解脱了,这是好事。”
小三开着他的桑塔纳停在白香衣的摊位前,提着一盒人参蜂王浆下了车,微笑着说:“大娘,买卖还不错啊。”
白香衣看到小三,也笑着说:“这算啥买卖?比你的差远了。不过是挣俩零钱,给你妹妹买双袜子穿。”
按说白香衣嫁了春生后,就和小三平辈了,可小三说啥也不肯改口,还是只管喊白香衣大娘,认娴雅作妹妹。
小三吭哧了大半天,才把要认子的事情跟白香衣说了,求白香衣帮着周全。
白香衣知道这是一捧热蒺藜,又烫手又扎手,犹豫着没表态。
小三好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肯松手。“大娘,只求你跟桂兰去说说,挑开这事,剩下的我来办。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白香衣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怕我一提,桂兰一口回了,那更不好办。还是你自己提的好。”
“大娘只管提,成不成的,我都领大娘的情。当年俺曾过继给你,也算你的儿子了,你总不能眼瞅着我们父子不能相认吧?大娘不是还因为小忙的事怪我吧?我知道你们娘俩投缘,可那时候年轻,不知道轻重,现在知道了,却晚了。”小三说着,眼睛便潮了。
小三提以前的事,也勾起了白香衣的伤心,拿出眼药水,仰头点上几滴,叹着气说:“那我就试试吧。”
白香衣也正好有事要找桂兰,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总是烦她,一直拖着。无缘无故,她的退休金已经停发半年了,她自己问过几次,人家答复说根据她的情况,是本不该享受退休金的,以前搞错了,领到手的退休金不用她退还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事,想再领却是不可能了。
白香衣到了桂兰家,才知道桂兰的经也不好念,存东正在家里摔摔打打,和她治气。存东的媳妇在一边瞅着冷笑。
比较起来,存粮让桂兰省心,本本分分地在县委开车,结婚后就分出去住了。存粮的媳妇杨惠是工商局职工,人如其名,挺贤惠。一开始他们住平房,后来单位集资盖楼房,他们便东挪西借,集了资,住上了楼房。存东跟桂兰住在一起。存东上学不用心,初中毕业后就上班了,安排在当时很红火的物资局,可时过境迁,物资局的辉煌已是昨日黄花,每月只能象征性地发点儿生活费。存东的媳妇李晓倩长得跟花似的,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百货大楼改组承包,没能承包上柜组,又心高气傲,不肯给人家打工,也在家闲着,还要吃好的穿好的。现在取消了福利住房,工资正常的单位职工买房子也要摔个大跟头,七大姑八大姨地挨门子借钱,脱一层皮先筑高了债台,才能搬进楼房。以他们两口子的收入,买房子只能是梦里的事。
桂兰退休后,脾气有些暴躁,看存东两口子整天甩着手吃闲饭,不免唠叨几句。存东就回敬说桂兰偏心,给大哥找了个铁饭碗,给自己弄了个泥碗子。
桂兰就说:“当初进物资局,可是你哭着闹着要去,赖不着别人。”
存东说:“你是妈,应该高瞻远瞩,我鼠目寸光,那你也该掌好舵,把好方向。”
桂兰骂:“讨债鬼!当初就不该生你!”
存东说:“知道你不乐意生我,要不你能在我小时候把我扔在奶奶家不管?”
桂兰气急败坏,骂道:“吃我的,喝我的,到头来还一肚子委屈,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这不正操心着给你调工作吗?你这么没良心,我索性不管了,也落个省心!”
白香衣一进门,就闻到了火药味,笑着说:“大热的天,你们娘俩还嫌不够呀?”
桂兰见什么气什么,看见了白香衣也来气,说:“你不守着你的冰糕摊,少赚多少钱啊?一年也难得见你来,今天咋想起我来了?”
存东见了白香衣很亲热,打了招呼,沏了杯茶,端给白香衣,和李晓倩回他们屋了。
小三托付的事,白香衣觉得很难开口,先说了工资的事。桂兰一听,眼就竖起来了,埋怨说:“这么大的事不早说?心里都想啥了?”摸起电话,连着打了好几个,最后摔了电话,一脸的气恼,对白香衣说:“我得亲自去一趟,还真人一走茶就凉啊!?”
桂兰一去就是半天,白香衣还得给娴雅做饭,跟存东说了声,回去了。
晚上遛弯的人多,白香衣的生意正火,桂兰来了,站在旁边等了大半天,白香衣才得了点闲。
桂兰说:“说你钻钱眼里吧,却放着现成钱不稀罕!说你不钻吧,偏净捡些小钱。一开始你就跟我说,还好办些,现在却有些麻烦。”
“要是真不该享受,那就算了。你也别犯难。”白香衣善解人意地说。
“倒不是该不该享受的事。你还记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自杀的那个姓邵的吗?”
“记得,当年我的档案,还是他给办的。”
“据说他自杀是因为给你建了假档案,如今他的闺女女婿是教育局的局长,不知怎的又翻腾出这陈芝麻烂谷子来了。”
白香衣心里忽悠了一下,记起了那年办理落实政策手续时举止反常的女孩,若有所思地问:“她闺女该不是在档案局工作吧?”
“对,落实政策,她接了班。”
“说起来,还是咱拖累了人家,这退休金不要就不要吧。”白香衣沉吟了一阵子,叹了口气。
“你说的轻巧!那时候的事,谁能分得清谁是谁非,要怪也只能怪那个形势。这事你别管了,我去办。”桂兰憋着一肚子火气,她想到的是这分明是欺负她退休了,才敢动到她的亲戚头上,白香衣可以不要退休金,但是她不能不要她的脸面。
桂兰要走的时候,白香衣才提起了小三。“小三来看我了。”
“哦,那还算他有点儿良心。我退休这半年,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可见人情薄得不如一张纸。”
“他提起存东了。”白香衣委婉地向话题上引。
“是不是笑话存东吃不上饭?人一有俩臭钱,就不知道姓啥了?说得好听是个企业家,归根到底还是个干个体的。”说起小三,桂兰就嗤之以鼻。
“他说……”白香衣咬了一下牙,说:“他说存东是他的儿子。”
桂兰脸一红,怒道:“他纯粹是放屁!他说这话,你就该打出他去。他还放什么屁了?”
“他说要和存东相认呢。”白香衣说完这话,就松了口气,她的任务算完成了。
桂兰怒气冲冲,有些歇斯底里,“你就跟他说:他要敢打存东的主意,就别怪我不讲庄乡情面,黑的白的,我桂兰奉陪到底!”
白香衣对桂兰的反应并不吃惊,这是意料之中的。
隔了两三天,小三来打听消息,白香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桂兰不同意,并劝小三放手,别恼了乡亲。小三面上答应,心里发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不信斗不过一个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