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种孔小三衣锦还乡了。
他大摇大摆地挎着一个女人的胳膊走上大坡,那派头比当年他大爷宝柜领着白香衣回来时大多了,可惜村头没有闲人聚集聊天了。村里人现在忙得很,不是一心一意扎进地里流臭汗,就是四处转悠着,瞪大眼睛寻找挣钱的门路。
四十多岁的人了,小三梳着个大背头,带着一副黑窟窿墨镜,上身穿着一件花格衬衫,下身是黑色喇叭裤,脚蹬一双红色火箭头的高跟皮鞋,活像一个香港来客。他身边的女人烫着老鸹窝似的头发,面皮涂成干巴巴的白,嘴唇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旗袍,凹凸出了一身肥嘟嘟的赘肉。两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走得趾高气扬。
他们下坡,恰巧遇到白香衣和娴雅。白香衣提着两个大大的旅行包走在前面,娴雅拎着一只陈旧的小皮箱走在后面。自从彻底和玉翠决裂后,白香衣就把引的名字改成了娴雅。
白香衣没有认出小三,小三却一眼认出了白香衣,尽管白香衣的风韵已经荡然无存,一双红通通的烂眼,一张干巴巴密布细碎皱纹的脸,只有从容的气度没变,那是她几十年不倒的招牌。
“大娘。”小三亲热地喊道。
白香衣的视力不行了,听见有人叫就站住,使劲打量却看不真切。
“我是小三啊。”小三拽过身边的女人,说一口似是而非的普通话:“这个是你侄媳妇刘菲菲。”
白香衣丢下旅行包,一手握住小三的手,一手握住刘菲菲的手,笑着说:“哎哟,小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想你都要想疯了。”
小三看看跟在白香衣身后的娴雅问道:“这是谁呀?”
“俺闺女娴雅。”白香衣回头对娴雅说:“快喊叔喊婶。”
没等娴雅喊,小三就大笑着说:“大娘,你糊涂了,应该喊我三哥呢。”
白香衣笑了一下,没有解释,心里明白,小三并不知道娴雅是她和春生的女儿。
小三问:“大娘,看样子你要出门?”
白香衣说:“是啊,我带引去城里住。”
小三点头赞叹:“那敢情好!这破地儿一点儿也不恋人!”
说完又叫刘菲菲给娴雅拿吃的玩的。白香衣推辞了一番,架不住小三两口子的热情,最终娴雅的衣服口袋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
临进村子,小三对刘菲菲说:“想当年咱这个大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她穿上旗袍那才叫一绝。”
刘菲菲撇了撇嘴,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你非要让我穿旗袍,原来为了这个。早知道我就不穿了。”
小三正在调动儿时模糊的记忆,提取白香衣穿旗袍的那一段,没听清楚刘菲菲说什么,就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我穿旗袍好看,还是你大娘穿旗袍好看?”
“当然是你穿着好看,我的老婆,那绝对错不了!”虽然小三嘴上拍着马屁。但是与记忆里的白香衣比起来,刘菲菲穿着旗袍,让他感到有一些别扭,至于哪里别扭,他却说不出来。
胡桂花揉搓着从天而降的小三哭得天昏地暗,抹了小三一身眼泪和鼻涕。
宝橱吸着小三孝敬他的过滤嘴烟,随口问了声多少钱一盒,听了价钱后直咂巴嘴,说:“就这一根烟,赶上两盒烟的价了。”吸了一半,忙掐灭了,留着一会儿再吸。
小三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侄子侄媳侄女闻讯赶来,挤了一屋子。小三忙着分派带回来的见面礼,人人有份儿,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到了晚上,纯种回村的消息才像一颗延时爆炸的炸弹,在村里产生了轰动效应。胡桂花动员孙子孙女挨家挨户分糖果,一家一户只有那么三四粒,却一家也不能漏下。每到一家,放下糖,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辞:“俺三叔发财回来了,这是他从大城市带回来的糖,让你们尝尝鲜。”
美中不足,小三和刘菲菲没有熬下一男半女,胡桂花抽空悄悄告诉小三,春宝家的存东,都说是他的种。小三问清楚存东的出生年月,掂量着可能性很大,就记在了心里。
玉翠家的糖果是胡桂花亲自送来的,她夸大其辞地说了一百个小三有本事又孝顺,好像全然忘了当年小三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玉翠有些黯然说:“你家小三回来了,可俺的春生再也回不来了。”
胡桂花走后,玉翠对着春宝大发脾气,赶着让春宝写信,叫春来回家一趟。春来在部队干得好,提了干,在那里成了家。
春宝不解:“这不年不节的,叫他回来干啥?”
“让你写你就写,就说,俺要死了,回来不回来,让他看着办!”玉翠让胡桂花刺激得铁了心,说话掷地有声。
春宝本想告诉玉翠白香衣和引去城里了,看到她火气这么大,就没敢说。
其实玉翠早知道了,耳报神多得很,白香衣她们娘俩前脚刚走,就有人热心地跑来跟她汇报了。
自打春生下葬那天,玉翠就变成了一个骂人的机器。春生没了,桂兰又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她的两个宝贝孙子都弄进了城。她逮不着桂兰,白香衣和引就成了挨骂的靶子。有人的时候骂,没人的时候也骂,看见了白香衣骂,看见了引也骂。玉翠在花甲之年拥有了高音喇叭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白香衣厌烦了她的胡搅蛮缠,引更是被她骂怕了,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学都不想上了。白香衣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变卖了一些粗重的家什,带着引去城里寻个活路。
逼得白香衣和引离开村子,玉翠却高兴不起来,她就像绣花女捏着针找不到可绣花的布,打铁匠举着锤找不到可打的铁,心里空落落的。高音喇叭一下子哑巴了,进来出去,玉翠病歪歪的,没精打采。
春来拖家带口风尘仆仆地赶回孔家屋子。一路上春来提心吊胆,生怕见不到老娘最后一面,脸阴沉得像黑锅底,吓得一儿一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离家十多年,儿子存青八岁,女儿存兰也六岁了,还从来没有回来过。他的女人江红是个南方女子,不是太漂亮,却从骨子里透着精明能干。
远远看见了村子,春来的情就更怯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腿脚有些发软,豆大的汗珠子滚了满脸。正当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日头还很毒,街上没有几个人。春来看见家门前的臭椿树底下的树荫里,几个乘凉的老娘们里面好像有他娘的身影,心里就开始犯嘀咕,春宝的信里明明说老娘都起不了床了,难道忽然好了不成?
玉翠虽老,但一双老眼还毒得很,她无意中扭头,看见了这一家四口,脸上怒放了一朵大菊花,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一只手先捉住孙子的手,另一只手再捉住孙女的。
春来给江红介绍说:“这就是咱娘!”
“妈。”江红的嘴很甜,但是她觉得娘这个字太土,便叫妈。
玉翠给当了一辈子的娘,听到儿媳妇喊妈,有些扭捏,答应得有些理不直气不壮。
春来问:“娘,你的病啥时候好的?”
“俺压根就没病,有病也是想孙子的病。”玉翠责怪地瞪瞪儿子,自鸣得意地抢白:“俺叫你大哥那么写的,要不你们一家子能回来吗?”
“胡闹!”春来不满意地嘟囔。
冷清了很长时间的院子里,一下子红火热闹起来。玉翠张罗了吃的,又张罗喝的,笑呵呵的,忙得脚不沾地。等到要支派春生带回来的东西时,玉翠有些不快,因为春来赶着回来,并没有带回多少东西,远不如人家小三回来时置办得丰富。玉翠抱怨:“这点子东西,怎么分啊?”
江红听了有些不悦,躲到一边没有言语。春来陪着笑说:“不够,明天我进城去买。”
玉翠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说:“关键是人家小三回来,家家户户都送到了。”
“明白!”春来快活地说:“你儿子不会让你没面子的。”
玉翠眉开眼笑:“养了三个儿子,就数俺老小孝顺。”
春来偷偷为了二哥的死哭了一场,一个劲埋怨春宝一把子年纪了还不通情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不通知他,现在没事却跟着娘瞎起哄。
春宝一辈子吃人的言语,由着兄弟数落,也不知道辩白。
夜里,玉翠安顿江红和孩子们在西屋里歇下了,在堂屋里和春来唧唧咕咕说了大半宿。说着说着,玉翠提起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就忍不住哭了,派了她们无数的不是,听得春来义愤填膺,心想明天进城买东西,一定去找找这两个嫂子,给老娘讨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