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成去了王庄,发现已有好几家前来攀阴亲的。张玉成痛下血本,出价五百元,促成了这门阴亲。
丧事变成了喜事,迎来送往,大摆酒席,唢呐锣鼓,热闹归热闹,却没有真正的喜气,那股浓浓的死亡气息一直徘徊在小院里,踟蹰在村子里。一应事情,有娘家哥坐阵,玉翠很省心,一直守着春生,寸步不离。
玉翠在心里埋怨自己当初一时心慈手软,没有阻止白香衣和春生结合。她在心里纳闷,算命先生说得言之凿凿,埋了替身,只要熬过十年就没事了,咋就不准了呢?她忽然意识到,是白香衣的命太硬了,硬得用什么办法也破解不了。对儿子的痛转化成了对白香衣无尽的恨,她在积蓄力量,等待白香衣再次过来时,让她瞧瞧颜色。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白香衣没有再来。于是,玉翠又替儿子抱不平,轻声对着春生数落:“看看你相中的娘们,竟像没事人一样,也不来看看你,没心没肺的。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娘这次作主给你找了个黄花大闺女,也算娘对得起你了,到这时候了,你总该分得清谁好谁歹了吧?你个朝巴儿子啊!”
春宝趁着屋里没人,就进来了。“娘,到炕上歪歪歇歇吧,别累坏了。”
“不累。你有话要说吧,要是给那个娘们求情的话,你就别说。”玉翠耷拉着眼皮,伸手捋平春生衣袖上的褶皱。
“娘,是春生给你留下的话。”春宝倚在门框上说,他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
“啥话,快说说。”玉翠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混浊里冒出一些亮光。
“他说叫你不要难为引她们娘俩。”
玉翠的眼神黯淡下来,不甘心地问:“还有呢?”
“没了。就这一句话。”春宝又开始哽咽。
“没了,没了。”玉翠嘟囔着,她的心里对白香衣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层。“春生啊,好一个春生,到死你也只记挂着那个女人。娘错了一次,就不能再错一次,这次万万由不得你了,你就让娘替你做一次主,别怪娘,娘是为你好。怕你在那边冷清,怕你死了也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囫囵身子。”
玉翠白天黑夜不离春生,累了就坐在椅子上眯会儿眼,睁开眼便对着春生絮絮叨叨,没人听清说了些啥。
转过天,筵席结束后,便又办起了丧事。亲戚们一个个祭拜完毕,便起灵了,小辈们齐放哀声,唢呐也期期艾艾得响成一片。一群白花花的人簇拥着两口大红棺材,向墓地走去,一路哀号。如今政府号召实行火葬,在大摆喜筵的时候,两具尸首早拉到火葬场焚化了,棺材里装的是一捧骨灰。
玉翠穿着她的黑大襟褂子,也跟着棺材走。本来她是不必去的,但是她非要坚持把春生送到地头。春草春花两姐妹一边一个,搀着玉翠,引拽着玉翠的衣襟,跟在后头,抽抽嗒嗒地哭。
送葬的队伍里不见白香衣,也不见桂兰。
桂兰从那个傍晚离开玉翠家后,就再没有回去。死人是不需要陪的,而活着的人才需要陪。
白香衣既不寻死觅活,也不浑浑噩噩,她表现得很冷静。桂兰准备好的一些安慰话,在白香衣的冷静下,大多数都没有派上用场。
桂兰从白香衣的冷静里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她从玉翠身上也感觉到了。白香衣和玉翠是两个从骨子里都透着倔强的女人,她们对春生都有着深厚的爱,但是爱并没有让她们的心贴近,反而背道而驰,春生的死,更使她们势同水火。
村里不乏和稀泥的女人,这些女人乐此不疲地往返在场院屋子和玉翠家之间,传递着消息,白香衣足不出户,就能了解春生丧事的一切动态。对于各种消息,她无动于衷,一言不发。白香衣的沉默,激发了女人们更加浓厚的好奇。
白香衣一遍遍在屋里转,看看这里,望望那里,仿佛这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缝纫机上是一件春生的衣服,那块料子是她和春生进城时买的,还差一根袖子没有完成。
挂橱上有半瓶黄酒和一小瓶淡黄色的粉末,那是她打听来的偏方,为春生治疗痔疮的。把刺猬皮在热锅里焙干,用擀面杖压成粉末,早晚用一种黄酒冲服。春生才服用了两三天,她还没来得及问管不管用。
屋子西边的敞篷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农具,春生在管,农具上连一点儿土粒都没有。春生从来不让她动这些农具,他说这不是娘们干的事。她摸一摸锄把,春生粗糙的手把锄把打磨的很滑溜,摸上去很贴心。
那边的墙上挂着用铁丝编了一半的鸟笼子,是春生编给引的,说等六月里,抠一窝黄翅,让引养着玩。
春生似乎无处不在,他的体温仿佛还在他用过的物件上残留。白香衣每看到一件,都能出半天的神。
春生下葬那天的早晨,白香衣坐在镜子前精心地梳妆。没有桂花油,用沾了水和香油的梳子梳理她的长长的头发,直梳得水一般柔顺,绸一般光滑,才挽起一个蓬松的髻,插一朵惨白的花。满脸搽上市面上流行的紫罗兰香粉,用锅底的灰描出了细长的眉,用水湿了红纸在腮上和嘴唇涂上红艳艳的胭脂。
桂兰看着白香衣怪异的举动,心惊肉跳起来,她说:“哎,你可得想开了。”
白香衣给了桂兰一个惨淡的笑,说:“桂兰,没事。送春生最后一程,我总得好好打扮打扮。”
拿出散发着樟脑球气味的旗袍,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穿在身上。旗袍的颜色已经不再是那种耀眼的宝石蓝,却蓝得像秋日的长空,有着深邃的沉静。白香衣穿在身上,旗袍裹住了她不再丰腴的躯体,在桂兰面前转了一圈,再也转不出当年的婀娜,只剩下一股决绝的气韵。
白香衣问道:“还行吧?”
“哎,你还有引,引不能没有娘。”桂兰只是感到心慌,她的语气已经无法保持一贯的沉稳。
白香衣责怪说:“看你想哪儿去了?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我还要等着引长大了,等着她结婚,看看她穿上旗袍的模样。今天,我不过是要当着全村老少的面,堂堂正正的,再当一次春生的新娘子。”
桂兰劝道:“你和那老不死的治什么气?春生活着是你的男人,死了自然也是,她就是再弄来几具尸首,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不是治气。那一年我和春生结婚,只有你和背赖爷爷看见了,我今天要让更多的人看见。”白香衣的声音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说:“桂兰,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去吧。”
送葬的队伍到了墓地,人们才恍然大悟,一直没有出现的白香衣和桂兰原来在墓地等着。墓地里挖了一个大坑,白香衣和桂兰站在新鲜的土堆上,午时的阳光照耀着,打扮得像唱大戏似的白香衣尤为醒目,她妖异的形象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
白香衣看看那一对大红的棺材,一跃而起,跳进了坑里。
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惊呼,玉翠嘶声喊道:“快,快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拖出来。”
白香衣从怀里掣出一把剪刀,往脖子上一点,急促地叫道:“谁也不许过来。”
正要往下跳得几个小青年慌忙停住,百十口子人都惊惧地望着白香衣,束手无策。
桂兰叫道:“哎,你别做傻事。”
“我不会做傻事,我只是先试试,春生睡在这里会不会舒服。”白香衣警觉地举着剪刀,慢慢躺了下去,侧着身,她用闲着的一只手,一寸寸的,把硌人的地方抓平,把坚硬的地方抓松。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捂热这冰凉的土地,以便春生睡在这里的时候不会感到冰冷。渐渐的,她放松了警惕,手里的剪刀成了她松土的工具,心无旁骛地松土整平。
一时间没有人打搅她,连玉翠也隐忍着没有发作,引紧紧抓着玉翠的衣襟,一脸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紧张严肃,眼里蓄着泪,却不敢出声。
白香衣终于在人们紧张的目光里停下了手,缓缓站起身子,猛然抬手解开了发髻,乌黑的长发倾泻了下来。她拿起剪刀剪下一缕头发,天女散花似的撒在墓坑里,接着又剪。
人群里又有人惊叫起来。引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呜咽着问玉翠:“奶奶,奶奶,俺娘这是咋了?”
“俺哪知道她发哪门子疯?”玉翠没好气,搡了引一把。
引一个趔趄,骨碌碌地滚到了墓坑里,白香衣扔了剪刀,把引抢在了怀里,对玉翠怒目而视。“有什么本事就冲我来!别拿孩子撒气!”
引伏在白香衣的怀里,呜呜地哭,浑身抖个不停。
玉翠没想到引会被推下去,伸手拉没拉住,心里有些不安,面对白香衣的质问,却不甘示弱:“就撒了,你能咋样?”
白香衣用沾满泥土的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露出那张妖艳的脸,用挑衅的语气说:“你不是自作聪明给春生找阴亲吗?看到了没有,这里我先睡过了,我的头发也给我占着地方,那个死鬼女人只能是个添头!”
“春生都被你害死了,你还在这里弄鬼!瞧瞧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玉翠气得浑身乱颤,指着白香衣说:“你不要脸,俺老孔家还要脸面呐!”
白香衣手一挥,说道:“别管我是人是鬼,春生稀罕我就行!这十多年,春生还不是和我睡一个被窝,没睡到你的被窝里!”玉翠给春生找阴亲触及了白香衣的底线,她不再顾及什么,口不择言。
“不要脸,不要脸!白香衣,俺终究是看错了你!”玉翠猛然抬起头,泪如雨下,她抹了一把眼泪,擤了擤鼻子,娓娓道来:“白香衣,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摸着心窝子,听俺一件一件当老少爷们的面摆一摆。当年你跟了宝柜,进了老孔家的门,虽然咱的服气很远,可俺掏出心窝子来得跟你好,豁着得罪人不让你受欺负。你进城后又回来,俺还是像以前那样实心实意地待你,让你当俺孩子的干娘,合计着有事可以名正言顺的帮衬你。你家春晖俺就像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可是你不行人事啊,勾引了春生,俺心里明明白白,只是装糊涂。你千不该万不该,竟和春生登记结婚,乱了辈份丧了天理,这个俺还能忍。可是你明明是丧门星,俺不能眼睁睁看着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你活活害死,就找来破解的法子,给春生和你埋了个替身,按照那瞎厮的说法,早该破解了,俺就想事情都这样了,承不承认,你都成了俺的儿媳妇,就盘算着不再计较那些,一家子和和睦睦过日子。可是谁知道,你的命太硬了,春生还是没躲过被你害死的命。春生命苦啊,活了四十多年竟没有得到一个女人的囫囵身子不说,连个后都没有啊。俺这当娘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春生到了那边还打光棍,连个做伴的人也没有,这才给他找了阴亲。白香衣,你也不想一想,你前面有多少男人,到了那边,死鬼们争来抢去,就是你想一心一意的跟着春生,那些死鬼会答应吗?”
“这事一码归一码。你对我的好,我记着,你捅我心窝子的刀子,我也记着。”白香衣怨毒地说:“春生活着是我的男人,死了也是。如果不是引,我现在就跟着他去。现在我的头发替我陪着他,我的男人,活着的人,死了的鬼,谁都抢不去!”
玉翠气急败坏,跺着脚冲她的娘家侄们吼:“你们就眼瞅着你们的姑被这不要脸的欺负?去,把那不要脸的拖出来,捡干净那些骚毛!”
小伙子们扑通扑通跳下墓坑,去拉扯白香衣。白香衣甩脱了他们,说:“我自己上去,不用你们管闲事!”
桂兰把引接上去,又把白香衣拉上去,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玉翠还在夹七夹八地骂,白香衣也一句不饶地回敬过去。桂兰说:“你们要是真的心疼春生,就谁也别说了。你们这样,春生也不得安生,闭不上眼。”
这句话很见效,玉翠和白香衣都住了声。
棺材下到了墓坑里的时候,玉翠坚强的外壳随着春生入土轰然破碎,狠命地号啕,最后哭倒在地上,被人抬回去的。当她被抬到院子里,忽然有了力气,吵嚷着让人把她放下,她趴在石榴树下,使劲捶着地面,重复着一句话:“咋就不管用呢?咋就不管用呢?”
白香衣依然是干嚎,眼里没有泪。忽然白香衣的眼睛就刺痛起来,视线模糊了。被桂兰拖着往回走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她想天黑了,春生却再也不能回家了。想到这儿,就感到眼眶又热又湿。
她听见引怯生生地跟桂兰说:“大娘,大娘,俺娘的眼又流血了。”